沈清言寻到墨园之时,瞧见石阶之上,卓煜蹲立,身上披着一件银羊袄子,并着另外两人,饮一口貉血,满齿殷(yan,一声)红。
“可算找到你了!”沈清言神色飞扬,折扇轻阖,对着卓煜高声说道。
卫子横蹲在旁侧,将眉毛扬了扬,端着手中那碗貉血,站了起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衣着鲜丽翩翩佳公子。他已经接连五日过来寻卓煜斗剑,只是今日还未开始,便被卓煜这碗貉血锁在了石阶之上。
燕小城则是没有说话,默默地饮着那碗师弟从外带回的貉血。墨园之中,云莛在屋中未出,童岳去了雁丘亭,徐凤来则是酣睡未醒,而此时,夕阳将近,映雪泛红。
“有事?”卓煜没有抬头,因为他跟沈清言之间,说出来并没有怎样的关系,就好像现在同他一道饮貉血的卫子横一样,其实并不熟络。
“当然有事!”沈清言铁扇一展,眉角堆笑,“冬雪小寒,鱼龙夜舞。今夜云夕,听说谪玉轩的司徒大家会在玉台舞拓枝一曲,当然是一等一的大事。”夔宫之中,除却青园众位师兄,沈清言只识得卓煜。近日听闻有墨园新入弟子悟得连山剑诀,唤作卓煜,便寻了过来。
卫子横一脸茫然望着沈清言,卓煜低头,再饮貉血,燕小城笑了笑,很是灿烂。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回应,墨柳舞枝,有清风拂面。
“诶,是司徒菀秋,司徒菀秋诶!谪玉轩,司徒菀秋!”不是因冷场而尴尬,而是因无人在听到司徒菀秋这个名字却没有半点激动而愤怒,沈清言的语调明显没有了那般风度卓然的气韵。
“司徒菀秋是谁?”卫子横蓦地对着燕小城问了这么一句。
“哦,是谪玉轩的台柱。”燕小城抿了抿嘴,齿间貉血余香残韵,颇有回味。
“谪玉轩是什么?”卫子横依旧茫然。
“夔城,或者说云夔郡最大的风月场。”怕卫子横依旧不动,燕小城又加了一句,“就是红楼。”
“哦——”语调婉转,绕耳畔回返。
“什么叫红楼,这位师兄,司徒大家能是用红楼二字来形容的吗?”沈清言闻言,心中一堵,面色狰狞盯着燕小城,似乎想要将他咽入腹中。
“可那就是红楼啊。”燕小城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沈清言还待开口的话哽咽喉间,硬是没有说出口来,索性拂袖,却不是离开,转身对着卓煜说道,“卓师弟,今晚陪我去谪玉轩如何?”
“卓师弟?你是指我?”卓煜一手端碗,一手指着自己,疑惑问道。
“是啊,卓师弟,我说错了什么吗?”沈清言语调一扬,盯着卓煜,也是满脸疑惑。
“我是指,为什么你就叫我师弟了呢?”
“难道不是吗?我比不比你大暂且不说,我的武道修为却是达到了五品,”说话间,沈清言颇有得意,“卓师弟,大道三千,达者为先。”说罢手腕一抖,折扇应声而开,扇面摇摆,有轻风拂面而来。
卓煜瘪嘴笑了笑,似是无奈,却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诧。丹丘沈家赴夔宫进修的嫡系子弟,若是没有这样的修为,怕是也不会前来了。
“为什么找我?”
“因为我们认识啊!夔宫之中,我能认识的人,寥寥可数,恰好你卓煜就是一个。而且我听说你窥悟了连山剑,不该去庆祝一下吗?”
“那为什么我非要陪你去?”
“那你总不该在云夕佳节在这儿喝几碗貉血就算了吧?”沈清言指了指四周景色,虽是风景佳处,却不该是云夕共赏的景色。
卓煜眉宇一蹙,眼神微眯,盯着沈清言,却是没有说话。
瞧见卓煜神色,沈清言故作轻描淡写,微微一笑,“卓师弟,此时夕阳半落,你我闲步而往,小酌几杯,待华灯初上,有美翩跹,岂不该是人生一大快事。”
“我没钱。”卓煜耸了耸肩,无奈说道。
“钱财身外物,两袖清风去。你我同门师兄弟,何须言钱。”沈清言折扇一拍入手,倒是有一番儒雅气度。
谪玉轩司徒菀秋的拓枝舞,被夔城人自诩为云洲第五景。卓煜自然早有耳闻,不说神往已久,却也想去瞧个究竟,只是囊中羞涩,未得一观罢了。
沈清言瞧见卓煜眼角余光瞥向另外两位,微笑会意,“这两位师兄,可愿同去?权当是习武倦累,抽空闲暇一番。”
燕小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卫子横亦是如此,少年习性,哪有不爱风月美人,酒肉歌舞。于是墨园众人回屋换了身衣裳,同沈清言一道,趁黄昏半落,相携而去。
有书记载,西极荒漠之遥,有洲名玉,立山为昆。天下玉藏十亿,昆山得占其七。谪玉轩,取的便是“昆山玉尽,凰凤谪鸣”之义,乃是夔城最大的销金玉窟。
此时夜未凝露,灯未挂檐。零星有光影疏暗,却是哪户人家提早将云夕佳节的灯笼挂上自家屋檐。
云夕佳节乃是年关前奏,云夕一曲花灯尽,十万屋檐尽红妆。红妆一落,那便是到了过年时分。燕人重云夕,尤胜春节。
城西谪玉轩外,有彩灯挂梢,美人红裳,丝竹管弦杳杳,红粉娉(ping,一声)婷袅袅。
沈清言十八岁前从未出过丹丘城,丹丘沈家,以武立家,对于沈清言这般嫡系子弟,管教尤甚。武不到五品,文不成华章,那决计只有呆在家中空对屋床。沈清言初来谪玉轩时,于楼阁之上隔碧彩流苏曾远远窥见过司徒菀秋的身影,竟至着迷。
芸娘半老,着绿裳轻纱,掩酥胸娇颜,一阵笑吟,款步朝着沈清言一行人走来。他人不必认识,但丹丘沈家的大公子,又岂能是她芸娘忘却的人物。最为关键的是,这位沈家大公子,是个一掷千金的主,偏偏丹丘沈家,最不差的就是钱。云夔半数矿藏,尽在丹丘,试问沈清言本人,又岂能差钱。
“哎哟,沈公子怎得有空,来我谪玉轩啊?”酥音启唇,遥入骨髓,竟是有种痴了的感觉。
“怎么,芸娘不欢迎我来?”沈清言指尖轻挑芸娘芳颚,脂粉怀香,沾落一手芬芳。
“芸娘朝思暮想,不见公子前来,随口一句,倒是让公子愆怪。”此时芸娘娇眼含媚,婉转留情,倒是让沈清言本人有些把持不住了。
“得芸娘思慕,清言何止有幸!”说话间,那虚至玉腮的手已然收回,沈清言摇扇入谪玉,腰间锦佩,曳动声响。
内中精致别样,彩苏素帷,丝管奏弦,有曲水蜿折,环绕烟池。人群熙攘间,尽皆豪奢,酒肉珍馐处,流溢味绝。这般景致,倒是燕小城未曾预料,而今呆滞,略有痴颜。
此时卓煜眸眼落满哀伤,却不是因着这般侈艳景光过迁已久。而是那曲清音伴唱,不是燕声。
楚王好歌舞细腰,因而楚国歌舞,冠绝云洲。此时琴师丝竹所奏,正是楚国乐声名列云洲十大名曲中的《汨江》。
江有美人兮,在水一方;绿裳轻漾兮,白鹭渚沙;扁舟婉转兮,青蒿弄碧;有美于江兮,琴歌悠扬。
不是燕声,而奏楚音。那时年少听雨歌楼,尽是这样曲调。卓煜似乎又回到了临沧舞坊,只是风景不殊,举目而有山河之异。
随众人拾级而上,木栏雕饰,精巧栩(xu,三声)然,避过一处流苏遮拦,云桌玉椅,有珍馐玉酿。沈清言此时自然做足了主家人的范儿,“诸位师兄弟,不妨先浅酌数杯清酒,静听几曲琴音,我想司徒大家的拓枝舞,该是不会这么早就出场的。”
自然不会这般早,此时华灯摇曳雕檐,不过初入夜而已。云夕佳节,街衢(qu,二声)巷陌,人潮涌动,满城风光,自是一夜鱼龙翩舞。
倒是没有招几位姿容秀丽的小娘,沈清言话音侃侃,挑一些云洲秘史说来,杯盏推换,酒肉咽灌下肠,佯做微醺,到真有一番滋味。
暖阁之外,腰怀佳人的豪客公子酣饮正欢,却是听见有脚步声,朝着卓煜他们这处走来。
“芸娘,你是说丹丘沈家的大公子也在这里?”声音自珠帘之外传来,模糊间却又清晰无比。
“可不是吗,顾公子,沈公子已经先进去了,以往你们青园师兄弟,也是偏好这处玉宸(chen,二声)阁,早就给备好了。”夔宫七园常来谪玉轩的弟子,芸娘本人自是了熟,因而才带了沈清言等人进了这处暖阁。
顾山山挑帘而入,身后之人,徐徐而进。
“顾山山!”沈清言豁然起身,琉璃杯盏倒晃云桌,玉酿浸洒,映出他心中异样。
顾山山,夔宫青园的大师兄。同为武道五品,境界却是略高于墨园的燕小城。
沈清言入青园已有数日,却是一直遭到他人排挤。原因无他,他是世家豪门嫡系大公子,而青园这届弟子,多是寒庶,便有世家,也不过末流旁支。试问青园青衫之间,怎又容得下一袭锦缎华袍,隔阂(he,二声)由是而生。
而恰巧,他沈清言又看不惯这般冷眼,寻剑挑衅,与顾山山战过一场,却是败得颇为凄惨。夔宫天才不多,但顾山山绝对算得上一个,他不修连山而取云水,却真是在云水剑上造诣颇深。
“怎么沈大公子也得有雅兴到这处烟月之地饮酒寻欢?”开口的不是顾山山,而是旁边一位帻(ze,二声)巾素冠之人,秦先时,青园寒门。
沈清言没有理会那人,只是对着芸娘喝问,“芸娘,为何玉宸阁中,还会有旁杂人等出现?”这句问声,却是让顾山山眉宇一蹙,似有恼怒。
“哎哟,沈公子,误会,误会,都是一场误会!”瞧见势头不对,芸娘心中一恼,却只得强颜堆笑,“是芸娘弄错了,本以为沈公子是早来片刻,不想并非同顾公子他们一道,这处玉宸阁,却是顾公子为青园专订。楼上倒有处醉心阁,阁中可见烟台全貌,不知沈公子可否移步?”言下之意,自是叫沈清言等人让出这处暖阁。
宁罪丹丘沈,莫负樊川顾。谪玉轩遍及云洲,实力庞大,远非旁人所想。钱财一事,说是斫(zhuo,二声)折玉山也不为过。而樊川顾山山,却是云夔郡一时无两的青年才俊,除了云水剑,他尤善琴音。
顾山山的琴技却已是大家行列,比之夔城谪玉轩中琴师还要妙上几分,只是可惜琴道未及。琴不入道,只可为音。然而即便如此,今夜拓枝,却也只有顾山山一人能够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