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萱阁中，醽（ling，二声）醁（lu，四声）珍馐陈列，司徒菀秋对镜容妆。那张红粉罗帐，有男子酣醉酲卧，赫然正是墨园教习李彦吾。他已辞去夔宫教习职务，在夔城铜驼门外观雪一日之后，便信步入城，进了谪玉楼台。
夔宫教习的俸禄不算少，但决计付不了菀萱阁中一桌酒席的钱。有玉十千，或许也未必入得了司徒菀秋的菀萱阁。但没有人想到的是，此时躺卧在床的李彦吾，囊中羞涩，竟身无分文。
司徒菀秋蓦地放下手中胭脂，撇在一侧，端了一个只有床沿高低的粉墩坐在床侧，端详着床上看似潦倒沧桑的那人，百看不厌。她只记得十三年前齐国临淄那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夜里，灯火通明，司徒家满门三千余人滴血哀嚎在幽云铁骑锯血玄刀之时，这个一袭青衫的的男子从乱军之中救走了她，将她带到了燕北云夔。
那一年，燕国大将军檀济南帅幽云铁骑，破齐都临淄（zi，一声），斩首百万，沂（yi，二声）水断流。也是同年，楚灭越，南北遂峙。
她同那个抚养了她十年最终埋香谪玉轩的萱姨一样，深深爱着这个男人。这个总是青衫布鞋，喜欢喝酒吃肉，却从来身无分文的男人。
萱姨说他侠骨柔肠、青衫执剑，萱姨说他诗剑歌酒、冠盖云洲，萱姨说他鬼谋倾城、天下霸唱。她总是喜欢听萱姨说他曾经的故事，喜欢听他放荡不羁的恣肆荒诞，直到那个女人在粉帐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她都一直期待着从她那里知晓更多略带斑驳记忆中的故事，而今，它们也都成为她的记忆与眷恋。
他喜欢看萱姨跳舞，于是司徒菀秋的舞姿独步云洲，翩跹妖娆而清丽脱俗；他喜欢听萱姨唱歌，于是司徒菀秋的歌喉冠绝燕楚，绕梁三日而余音不绝；他喜欢吃萱姨做的粉糕，于是司徒菀秋十年白案，做会了云洲最精致的糕点。
他一走进菀萱阁，说了句饿了，司徒菀秋素手调羹，为他做上最美的珍馐。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来留下这个男人，然而她却知道她不能去挽留他的足迹。
他走的是天下，她守的是楼台。不走天下的李彦吾，还是那个青衫衣袂，鬼谋倾城的李彦吾吗？也许不再是，也许不需要再是。两个女人的等待，牵挂在这燕北风雪的飘摇之中。十余年来，与他相见的日子，不过寥寥。司徒菀秋高兴的是，这一次，他竟在夔城，待了半年之久。今夜拓枝，她要将最美的舞，呈现给那个男人，即便，他已躺卧酣醉。
“为什么要走？”玉宸阁中，卓煜伸手，抓住了面色阴霾的沈清言，“此处乃是顾师兄为青园同门所订，那正巧，你也是青园弟子，而且似乎还早一刻到这暖阁之中。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走？”
“你是何人？”秦先时顿觉可笑，这般鄙陋之人，竟然在这里说着所谓的道理，于是眼神轻蔑，嘴角挂笑。
“墨园卓煜。”眼神直视而且，没有望向秦先时，而是直接逼视领头的顾山山。
“哼，墨园！歪瓜裂枣三两，也敢在这里蜀犬吠日，不自量力。”秦先时许是觉得卓煜有种无视他的意思，心中一恼，言语之中尽是嘲讽。连平日恬淡无争的燕小城，也有有了三分怒火。
刹那之间，有酒凝霜剑，破空袭来，直指秦先时面门。那剑迅疾无比，雷音震颤，竟连顾山山也只得茫然站立一侧，来不及出手。旋潮凝冰，正是临沧卓家手段。
芸娘眉宇微蹙，纤手一划，竟是于虚空中落下一道屏障，挡住了卓煜旋潮而来的酒剑。
“这里不是你们夔宫，若是再有争斗，休怪我谪玉轩不讲情面。”没有谁会想到，那个看起来三十余岁，纤腰素手，弱不禁风的风尘女子，竟然会有武道一品的实力。凭虚划壁，正是一品武者窥得虚境的门槛儿，这般可怕的人物，即便在云夔军中，也是少有敌手。
芸娘顿了顿，谪玉轩是敞开门做生意的地方，自然也不好将客人得罪，先前打算让沈清言等人到醉心阁。云夕不可无拓枝，若实在不行，也就只有不做他丹丘沈家的生意了，“这位公子，非是我芸娘故意刁难，只是今夜《拓枝》，便是顾公子佐琴，只能恕芸娘过失无礼了。”她轻微颔首，已是显出极大的诚意。
顾山山听闻此言，心中自是愉悦。云夕佐拓枝之曲，却也算的上是极大的殊荣了。
《拓枝》，有哪处拓枝歌舞可比临沧？卓煜嘴角显出轻蔑笑容，玩味似的看着芸娘，蓦地对沈清言说了这么一句，“到醉心阁似乎也不错。”
卫子横心中却是恼怒，想要拂袖而去，却被燕小城一把拉住。沈清言望了望卓煜，见着他眼中神色，竟也是嘴角挂笑，“卓师弟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们便在醉心阁再聚歌酒。”
看似潦倒，仓皇逃窜。顾山山与秦先时等人自然快意，只是芸娘却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卓师弟，为何如此？”桌上菜肴渐次铺开，侍女退去，沈清言对着卓煜轻声问道。
“是啊，卓煜，瞧见那些人嘴脸，我就觉得不快，还不如离去，偌大夔城，还怕找不到宴酒之地？”
卓煜没有理会，只是对着沈清言问了一句，“可能寻一把弦琴过来？”
沈清言更是惊讶，“你要做什么？同顾山山较艺，比拼琴技？”他喉间吞咽，“你知道顾山山是谁？青园寒门之首！他的琴，说是冠绝云夔也不为过！你确定要同他较琴？”燕国人向来不善弹琴，历来天下知名的琴师，都是来自齐国瑶文殿和楚国清乐府。齐国灭国之后，齐人的音道典籍，逐渐隐没，甚至齐人自己，也不再在人潮熙攘处奏琴，而楚国人琴师则大半入了皇宫。因而今日云夕佐琴，自然是在音道之上天赋横溢的青园白衣顾山山。
卓煜望了望沈清言，嘴角含笑，“为什么不呢？”
是啊，为什么不呢？他是楚人，他来自临沧江畔，他曾一曲艳惊临沧舞坊，他曾以歌喝断十万丝竹。而现在，他觉得胸膺有堵，那么抚琴一曲，聊以慰藉，又有何不可？
菀萱阁中，妆容已毕，妖冶红裳，云鬓珠摇。她望了望床上依旧酣醉的李彦吾，轻启朱唇，抿了一口犀杯醽醁，有笑靥（ye，四声）倾城。
夔城外，风雪弥天。而城内街衢，无论是东城漕市，还是南城幽巷，尽可望见彩灯明照，人潮熙攘。
云夕之后，便是年关。这一处灯舞，当然热闹非凡。
谪玉轩，曲水流觞（shang，一声），有烟雾缭绕，升腾而起。她红裙束腰，朱靴踏木，从四楼阁台，凌空舞来。这一楼歌舞，尽皆悄然，那半城彩灯，暗失颜色。
玉宸阁中，顾山山眸眼微阖，指抚瑶琴。烟池舞落之时，有琴音伴佐，拓枝一曲。
拓枝拓枝，萑（huan，二声）苇淠（pei，四声）淠；湲（yuan，二声）有寒泉，雾有霓衫；拓枝拓枝，绿水漾漾；山有木兮，木有折枝；拓枝拓枝，沧江漫漫，心有君兮，佩有我栖。
沧江之侧，这一曲拓枝，落下多少粉泪。临沧之郡，这半城歌舞，又有多少，为舞拓枝，束腰断肠。卓煜，那个十三岁离开临沧，四年离落的青涩少年，而今将他被铁锤浸磨，长满厚茧的纤长琴指，搭落琴弦。那手指微动间，竟带着颤抖。
琉璃玉砖堆砌的烟池中心，那个红裙女子已然起舞，长袖翩然，半掩娇颜。
玉宸阁中琴声间歇处，有曲音自天上诈响。嘈杂错弹，如沧江之浪，汩汩折流。琴音相接处，竟似天衣无缝，而曲调落弹时，那池中女子，舞姿尤胜妖娆。以至于顾山山绝琴落指，不敢再弹。
司徒菀秋从未有过今夜的感觉，萑苇淠淠，绿水漾漾，心有君兮，佩有我栖。她忘我地在烟池玉台之上，舞出那一支仿似沉静十年的拓枝。而他，站在四楼阁台，斜欹栏柱，凝眸而视。
你一曲拓枝，而我，就将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