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扈挺,从口埠集北首的陈爷那里取了马匹,打马回了扈家,扈福亦去胡清风那里还了手枪,也跟着骑马回去了。等主仆二人赶到家的时际,已经是夜幕垂落了。
扈挺用罢了晚饭,正在那里抱着儿子大铁逗乐,老管家扈福走了进来。扈挺把孩子递到夫人怀里,说:“夫人且先出去,我跟管家有话要说!”扈夫人便抱着孩子,身边跟着两个丫鬟,一并出去了。
扈福泡了一壶茶端到扈挺的面前,扈挺倒了一碗茶水,慢慢地呷着,他抬起头看着扈福,说:“今天的事怎么样?还顺利吗?”
“顺利,毛三已经死了,那把枪我也归还了胡清风”扈福说。
“嗯!”扈挺微微一笑:“福伯做事我是放心的,这么多年了我是信任你的。”
扈福说:“少爷!用胡清风的枪打死毛三,再嫁祸胡清风,你的用意我是懂得,但老奴始终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明白?”扈挺淡笑着看着扈福,悠悠地说,“难道福伯没发现胡清风内屋的那个红色的木柜,里面装的可全是金银财宝啊!”
“这个?少爷是怎么知道的?”扈福纳闷地问,他想起了胡清风往里面放枪的那个红色的木柜。
“凭感觉!”扈挺自信地说,“胡清风这小子这些年赚足了钱,他的同福包子铺所赚的钱不是你我能想象的……”
“是啊!可是这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少爷的意思是?”
扈挺狡黠地看看扈福,意味深长地说:“等着看吧,我会让胡清风家里的钱都跑到我的口袋里来……在口埠镇上赚得钱,他一分亦甭想拿走。”
扈家村的扈挺扈福说着话,口埠镇上却早就炸开了锅,有人发现镇长毛淤青的公子毛三被人打死在了集街最北边的那条弄巷里。
镇长的公子被打死了,这还了得,消息像一阵风,转眼间就传遍了小镇的大街小巷。
毛淤青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领着夫人和一帮下人迅速赶到了那条弄巷,毛淤青抱着儿子的尸体哭得那是死去活来。管家刘彻走了过来,低低地问:“老爷,要不要报官啊?”
“那还用说啊?快去,速速去县城警务处报案!”毛淤青哭叫着说。刘管家转身欲走。
“回来!”毛淤青又喊住了他,“这件事你亲自去办,你先回家多取些银两,到了县城直接找警务处的曾处长,如他不在警务处,可直接去他家里找他,务必请他连夜派人过来调查!”
“是,老爷放心,我这就去”刘彻转身走了。
一天没见太阳的面,也不晓得是哪个时辰,此时天空暗淡了下来,炊烟袅袅,开始裹罩着这座小镇。看这天色,已然是夜幕黄昏了。
毛淤青和夫人还趴在毛三的尸体跟前嘤嘤抽泣,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且声音越来越近,到了小巷口停了下来,来的一帮人大约有那么七八个,在巷口都下了马,又点了几盏气死风灯。向着毛三停尸的地方走了过来。
管家刘彻当头领着,后面紧跟着巡长刘普惠以及一帮子兵士。一伙人来到现场,刘巡长借着灯光看了看现场杂乱无章的脚印,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说:“本来挺好的现场,全被你们破坏了。”
毛淤青见了刘普惠,走上前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刘巡长,我儿子被人枪杀,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毛镇长节哀顺变,你劝说夫人先退下。我们好查案子!”说着一摆手,高喊了一声:“封锁现场,仔细检查!”
五六个士兵便拉起人墙,把周围看热闹的乡民都赶退了一丈开外。刘普惠手提灯笼,来到毛三的尸体旁边,把他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发现除了他眉心的一个黑乎乎的枪洞之外,别的地方并没有枪伤。
刘普惠就琢磨:全身上下只有一处枪伤,且只在眉心,这就说明打死毛三的很有可能是他熟悉的人,起码是毛三充分信任的人,趁着他不注意,猝不及防一枪毙命。
一个声音打断了刘巡长的思绪。“报告长官,这里发现一个弹壳!”刘普惠走了过去,蹲下身从地上捡起那枚弹壳,捏在手里借着灯光翻来覆去地看了多时,遂一摆手,对着旁侧的一个长官说:“张科长,过来看看!”张泽闻声凑到了刘巡长跟前。
“你且看看这是什么枪的子弹?”张泽把弹壳接在手里,亦是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半晌,最后幽幽地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卢格手枪的子弹……”
“卢格手枪?”刘巡长疑惑地问。
颇懂枪械的张泽肯定地说:“没错,是卢格手枪,德国毛子精心打造的制式手枪,乍看上去像是王八盒子,实则此枪的优越性要超越王八盒子何止十倍,看弹壳的型号,应该是卢格P08。卢格P08,是德国人雨果、博查特于1893年发明的世界上第一款制式自动手枪,口径7.65×23!”张科长说着,从勘探箱里取出一个微尺认真地量了量那个弹壳,说,“弹壳规格为9×19mm,照此看来,发射这颗子弹的应该是1900年定型的新式卢格手枪!”
“谁会有这样的手枪呢?”刘巡长疑惑地问。
张科长说:“这种枪很少见,我前几年跟着曾处长去浙江调查一桩枪杀案,凶手也是用的卢格,想不到在这里又遇到了这种枪!”
“什么枪杀案?”刘巡长来了兴趣。
张泽说:“就是枪杀浙江省维州县县长周府安那桩案子,到现在亦是悬而未结!”
“那有没有可能这次杀人案件和周县长杀人案用的是同一把枪呢?”
刘普惠的一席话,没想到提醒了张泽,他又重新拿起了那枚放下的弹壳,若有所悟地说:“这个我怎么没想到呢?”遂喊了一声:“多来几盏灯笼!”他从勘探箱里又取出一个放大镜,映着好几盏灯光,又仔细察看起那枚弹壳来。突然,他兴奋地说了一声:“刘巡长果然猜对了,这把枪正是杀死周县长的那一把!”
如此,案情倒是复杂了,难道杀死两个人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可是死者一个在浙江,一个在山东,两者相隔两千多里,难道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刘普惠琢磨着,问身边的毛淤青:“毛镇长,你儿子平常曾与什么人交恶吗?”
“这个……”毛淤青一时陷入了沉思,旁侧的毛淤青的兄弟毛淤夫接上了话茬:“大哥,你忘了吗?前些日子,扈家村的扈保长在口埠集上曾经拿着枪抵着毛三的脑袋,扬言取他性命,还开枪打死了我的儿子毛六……”毛淤夫说着,又想起了往事,禁不住幽幽悲戚。
“又是扈挺……”刘巡长也忿忿地说了一句。
“扈挺是谁?”张泽看着刘普惠问。
“就是扈家的那个村保,上次打死毛六的那个人!”
“难道杀死毛三的也是他?”
“不对啊!上次我去调查他的时候,曾经没收过他的配枪,他使得是一把驳壳枪,不是卢格啊?”
毛淤夫说:“说不定他换了新枪也不一定啊?”
扈家村的早晨极其安静,东方的那一缕鱼肚白映着茫茫的雪原大地,更使这片广袤的土地白得出奇,亮得刺目;东湾沿的那棵苍蝇树早已落尽了败叶,苍劲的秃枝凌空舒展着;枝丫上铺盖的浮雪,已然冻成了冰凌,都形态各异地垂挂着,好似一夜之间绽开的满树梨花;旭日终于跳出了地平线,大如巨盘,散发着火红的光辉,这一片银白的世界亦随之鲜亮起来,都闪烁着七彩的光晕,熠熠生辉,炫人耳目!
苍蝇树东边的那条南北土路上,急匆匆地行走着一彪人马,太阳初露的时隙,已然赶到了扈家村。蹄声得得,嘶声咴咴,引起了谁家的狗吠声,紧接着,一群狗跟着叫了起来,宁静的小村似乎突然间就喧嚣了,恢复了它本来的形貌!
嘭嘭嘭!扈福第一个听到了急促地敲门声,他迅速地穿衣下炕,打开了院门。刘普惠和张泽站在门口,后面站着七八个背着长枪的士兵。
扈福认识其中的一个人,就是上次来的那个刘普惠,忙打招呼:“刘巡长,这么早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刘普惠戴着一顶棉帽,猫耳朵捂着整张嘴,说出来的话亦是含糊其辞:“扈管家无须多礼,这次来只找你少爷说话!”
“刘巡长里面请!”扈福躬身侧闪,顺势把院门大开。
“你们且在此守候,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刘普惠朝着身后的士兵喊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张泽,两人跟着扈福进了院子。还未到屋门口,见台阶上走出了扈挺,他双手系着毛氅的纽扣,笑嘻嘻地打招呼:“刘巡长,多日不见啊,失迎失迎啊!”
刘普惠一抱拳:“扈保长,这么早就过来,打扰了!”
众人屋里坐定,扈福看了茶。
扈挺笑着说:“不知刘巡长这次来有何贵干呐?难道是为了口埠镇上毛六的案子来的?”
刘普惠单刀直入:“不是,昨天镇上的毛三又被人打死了,扈保长知晓吗?”
扈挺先是一惊:“奥?有这等事?”随后摇了摇头。
旁侧坐着的张泽喝了一口茶,眼睛却死死地盯住扈挺的表情,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扈保长知道卢格手枪吗?”
“卢格?什么卢格?”扈挺先是懵了一阵,随即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扈保长用的什么枪?”
扈挺把目光投向张泽,见他一脸的严峻,一双犀利的眼睛似乎射出万把厉剑,心里不仅一沉,脸上又迅速堆积出了笑容:“这位是?”
刘普惠忙接住了话茬:“这是我们警务处新来的勘察科科长张泽!”
“喔!原来是张科长,失敬失敬”扈挺站了起来,抱拳客气了一番,从腰里抽出了一把驳壳枪放在了桌子上,“张科长请过目,这就是我用的枪械!”
张泽把那把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双手交替,几乎是瞬间的工夫,就把那把枪大卸八块,桌子上摊着一堆枪械零件儿,扈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张泽紧接着又是一阵稀里哗啦,那堆桌面上的零件又变成了一把手枪。
扈挺看的是目瞪口呆,原来枪械还能这样玩儿,旁侧恭立的扈福禁不住喊了一声:“好手法……”
张泽冲着扈福一笑:“扈管家,能不能领着我去趟茅厕?早晨走得急了,竟然忘记了方便!”
“好的好的,张科长请随我来”,扈福说着,领着张泽出了屋门,向东南侧的茅房走去。
“扈管家亦懂枪械?”张泽跟在扈福后面,笑着问道。
扈福:“不敢,老奴只是略懂一二!”
“老管家即是懂得,可晓得德国造的卢格手枪?”
“那可是枪械的鼻祖,使枪的不晓得卢格,就好比是木匠不知晓鲁班!”扈福笑着回答。
“嗯!老管家果然是行家,看你这体格子,骑马打枪绝对是不在话下!”
扈福看了看张泽,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指指前面说:“这就是茅厕,张科长请自便!”
张泽方便完了从茅厕出来,站在院子里与扈福聊着天,刘普惠从屋里走了出来,朝着院子里的张泽一摆手,“走吧,张科长!”
两人出了院门,上了马,跟扈挺辞了行,打马缓行。
张泽说:“我觉得扈挺扈福两个人都挺可疑的!”
“何以见得?”刘普惠看着张泽问。
“他那个管家,给我们开门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的惊讶,第一句话就是有失远迎,好像知道我们要来的意思;还有那个扈挺,我突然问及他卢格手枪的时候,他说不懂,可是他的管家却对此枪有所了解,难道连他的下人都懂的东西,他却不懂吗?更何况他的下人是个外行,而他却是个使枪的人,这一点,扈挺很明显是撒了谎……”
“奥?我怎么没看出来?张科长真是明察秋毫啊!可是,这些也不是证据啊?除非能从他身上搜出那把卢格手枪!”
“是啊!他使的那把枪的确是驳壳,却也没什么特别的!”张泽说着,眯缝起一对有神的眼睛,侧着脸望着那一片映在阳光里的茫茫雪原,神情有些怅茫。
扈挺大院。扈挺坐在太师椅上,端起了一杯茶水,慢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问旁侧的扈福:“福伯!那个张泽什么来头?”
扈福说:“听说是刚刚分配到警务处的高材生,而且还是曾处长的准女婿,颇有些能力,还听说他不为金钱利诱所动,做事那也是公正严明,大公无私!”
“大公无私,哼!”扈挺轻蔑地笑了一下,“亦不必神话他,不过此人的确不容小觑!”
扈福问:“少爷!他们怎么会突然来调查我们?难道是怀疑我们了?”
“这不叫调查,他们这是投石问路!”扈挺说着,朝着扈福摆了摆手,扈福走了过去,扈挺把嘴凑到扈福的耳朵,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通,然后一挥手:“去办吧!”
“是,少爷!”扈福退了出来。
是夜,口埠镇毛镇长的家门口晃动着一个人影,像鬼魅一般来回遛达了几趟,最后来到毛宅大院的门口,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信封,往门缝里一塞,又迅速地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毛府管家刘彻,起了个大早,想去打开院门,走到跟前,却发现地上有一个灰色的牛皮纸信封,他便弯腰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正看着,屋门口有人喊话:“刘管家,那是什么东西?”
刘彻回头看,却是老爷毛淤青,他便快步走到毛淤青的身边,说:“老爷,在院门口发现了这封信!”
毛淤青把信封接在手里,端详了一阵子,随即往刘彻的手里一递:“打开看看!”
刘彻接在手里,嗤得一声就撕开了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张,展开,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六个大字:杀人者胡清风。刘彻看了,顿时脸色大变。毛淤青亦发现了管家刘彻的表情变化,遂紧着问了一句:“怎么了?”
刘彻把书信递到毛淤青的手里,毛淤青看了,双手不仅微微地颤抖着,带动着手里的信纸也啪啪地响了起来。他愣了一会儿神,对着刘彻说:“刘管家,你即刻启程,抓紧去趟县城,请刘巡长家里来见,就说案子有了眉目了!”
“是!老爷”刘彻应喏一声,打马去了县城。
日上三竿的时候,刘彻回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马队,为首的依然是刘普惠和张泽。一伙人来到毛宅,却见门口围了一大帮子人,宅门前檐两侧各插了一根用白纸糊起来的木棍,白棍的顶端又横架了一根白色的布条,宅门两侧各立了一架招魂宝幡,迎在风中霍霍招展。原来今天是毛三的下葬日。
院子里传来嘤嘤嗡嗡的哭声,毛淤青和他的夫人正俯在一口黑漆棺木上痛哭流涕,毛淤青更是捶胸顿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孩子,爹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爹豁出老命,也会给你报仇雪恨!”毛淤青听见院门口有马嘶声,遂转脸向外望去,见刘巡长和张科长正迈步进来,便止住了哭声,紧赶两步迎了上去。
“毛镇长,这么早急着把我们叫来,有什么事吗?”刘普惠问。
毛淤青亦不搭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了刘普惠的手里。刘普惠接在手里看了一阵子,随即抬头看着毛淤青问:“胡清风是谁?”
“同福包子铺的老板,在口埠集街上开了个店铺!”毛淤青答道。
刘普惠一摆手“走,去看看!”随即转身就往院门外走,一伙人紧跟在后面。紧紧跟在刘普惠身边的张泽问:“怎么了?刘巡长!”刘普惠把捏在手里的信纸递给张泽,张泽一边快步走着,一边看着信纸,看了一阵子,皱了皱眉头,把信纸折叠起来,装进信封,随即塞到了自己怀里。
这当隙,一伙人已然来到了院外,刘普惠朝着外面的士兵一摆手:“都跟我来!”一伙人便都上了马,管家刘彻当头领着,都扬鞭催马,向集街跑去。
转眼的工夫,一伙人便来到了同福包子铺的门口。今天是腊月初二,并不是口埠大集,所以街面上亦没有什么人影,胡清风正在店铺里,招呼着为数不多的顾客,突然听见门外人呼马嘶,觉得奇怪,正欲打算出门一探究竟,刚走到门口,却忽然从门外轰隆隆闯进来了一大帮子荷枪实弹的士兵,把他硬生生地塞了回来,胡清风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直吓得长大了嘴巴,不知所以。屋里突然闯进来了这么多人,立马就显得满满当当起来。刘普惠立在人群前面,看着早已是魂不守舍的胡清风,冷冷地问:“你就是胡清风?”
“正是!”胡清风声音颤抖地应了一句,随即又问:“大爷有什么事吗?”
刘普惠冷冷一笑,大手一挥,喊了一声:“搜!”所有的士兵便都分散开来,开始翻箱倒柜!
“哎!你们这是干什么?”胡清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伸出两手企图阻拦,却被刘普惠推在一边。
胡清风便立在了墙角,抱着颤抖不已的婆娘和年幼的女儿,一家人都不再作声,突然,他想起了柜子里放着的那把卢格手枪,脸色立马就变了,额头顷刻滚下了豆大的汗珠子,他迈开步子想要往内屋走,却被刘普惠一声厉吓吓得收回了脚步。
其实一切已然晚了,就听得屋内搜索的一个士兵高喊了一声:“找到了!”那个士兵随即跑了出来,拿着一把手枪递到了刘普惠的手上,刘普惠接在手里看了一阵子,又递给了身侧的张泽,张泽搭眼一看,立马就脱口而出:“卢格手枪!”
还没等张泽说第二句话,刘普惠一摆手:“把人给我带走!”随即过来了两个士兵,架起胡清风就往门外走,胡夫人紧紧抱住胡清风的后腰,嚎啕大哭:“你们干嘛?你们怎么能随便抓人呢……”又过来了两个士兵,一人抱住胡夫人的一只胳膊,硬生生地掰开了她的手指,两个士兵便架着胡清风出了店铺门,胡夫人还是不依不饶,又追了出来企图再抓住胡清风的衣襟,却被追上来的一个士兵猛地一推,胡夫人重重地摔了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两个人架着胡清风,一伙人后面跟着,牵着马匹,顺着集街向南而去,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了集街南首。只留下了胡夫人呼天嚎地地哭声。
胡清风也不晓得自己被他们带到了哪里。出了口埠集街,他就被人五花大绑,眼睛蒙上了黑布。他只觉得一路颠簸,也不晓得颠簸了多久,最后马车终于是停了下来,他被两个人架着下了车,有人给他解下了蒙在眼睛上的那块黑布。胡清风紧紧地闭着双目,就觉得眼睛那一块红彤彤的一片,他微微地张开了两条细细的眼缝,抬起了头看着眼前的一切,日头已然偏西,胡清风估摸着从口埠出来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大约用了三四个时辰,想是已经离开口埠很远了。两个士兵架起他的胳膊,向着一座大院门走去,胡清风又开始打量这座气派的大院,院墙足有两丈多高,青砖青瓦;院门的木板足有半尺厚,外面包了一层带着凸点的铁皮,刷了藏青色的油漆,闪着暗幽幽的光泽;门口两侧各蹲了一座灰白色的石狮子,都张着大嘴,獠着两对尖利的狮牙,庄严威武;石狮的边侧各立了一个背着长枪的士兵,亦表情严肃,巍然而立。右侧的门墙上挂着一块硕大的立牌,立牌白底黑字,上书六个繁体大字:益都县警务处。
胡清风从车上跨下身来。觉得裆下湿漉漉的,冷风一吹,就像是在裤裆里塞了块冰块,冰凉冰凉的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他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尿了裤子。此时,胡清风的心情比自己的裤裆还要凉,他抬头看着这座雄伟壮观的府邸,心里翻腾起无限的酸楚,一步步迈着脚步,像是一步步跨进了鬼门关。
审讯室里泛着一股子难闻的血腥味,胡清风手腕上扣着铁环,被两根铁索拉到了屋梁上,他脚尖点着地面,呈大字形地吊在那里,他的前面是一座敞口的大铁炉,铁驴里生着很旺的木炭,火苗忽而窜了起来,吱吱地响着!对面放着一张桌子,桌子的后面坐着刘普惠和张泽。
胡清风就觉得自己真正地来到了阎王爷的十八层地狱,这种情景,这种味道,实在是跟传说中的景象太想象了。
“胡清风,今天问你的问题,你要如实交代,如有半句谎言,就让你尝尝酷刑的滋味,就你那小身板子,估计也受不了什么皮肉之苦!”刘普惠阴冷地一笑。
胡清风看着刘普惠:“刘巡长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好!那我且问你,你为什么杀了毛三!”
“我没杀!”胡清风声音高亢,斩钉截铁。
刘普惠从抽屉里掏出了那把卢格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这把枪是不是你的?”
“是!”胡清风不亢不卑。
刘普惠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说:“你的卢格枪里存了七发子弹,恰恰缺了一发,而现场提取到的弹壳与你手枪里的子弹也是型号吻合,这个,你怎么解释?”
胡清风是个聪明人,他联系着这几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早就想到了一切,他想到了几天前扈挺收枪、扈福送枪的情节,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个爱枪如命的人为什么非得要把枪还给他。
刘普惠看着沉默不语的胡清风,紧着又追问了一句:“说,五年前你是如何杀死浙江维州县县长周府安的!”
胡清风还是没有回答他,他又想起了五年前的一幕,那时候胡清风的包子铺开在浙江维州县的一条繁华的大街上,一个戴着礼帽的顾客吃饱了包子打算支钱的时候,突然嘴巴贴到他的耳根,悄悄地说:“兄弟,要枪吗?”胡清风抬眼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一个人,说:“我要那个干吗?不要!”
“防身啊,乱世求生不易,这把枪我便宜些就卖了,换几个饭钱!”那人神秘兮兮地说。
胡清风有些动心,看着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的陌生人,说:“我先看看货!”
陌生人左右看看,拉着胡清风来了店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手枪递到他的手里,说:“卢格手枪,外加八发子弹,只卖两吊钱,若不是我走投无路,也不会卖这么个便宜价!”胡清风把玩着那把枪,看了好一阵子,随后装进了口袋,又从口袋取出了两吊铜板塞到了陌生人手里,陌生人把铜板往口袋里一塞,又把礼帽的帽沿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大半个脸,随即转过身,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我没杀什么周县长!”胡清风幽幽地说。
刘普惠一拍桌子:“胡清风,你还敢狡辩,五年前,你在维州县杀死了县长周府安,之后你畏罪潜逃,逃到了益都县口埠镇躲难,前天下午,你又杀死了毛三,杀死毛三的动机也很简单,毛三经常去你的店铺里收取保护费,你早就对他恨之入骨,终于有一天你持枪打杀了他!”
胡清风听着刘普惠貌似合乎逻辑的一番讲解,心里暗忖:看来自己这次是跳进黄河亦洗不清了,怎么解释呢?说这把卢格枪是自己五年前花了两吊钱从凶手的手里买来了?说三天前扈挺借枪杀人栽赃陷害?可是,这诸如天方夜谭般的解释又有谁会相信呢?胡清风想着,索性就不说了,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挤出了两行热泪,他本想守着妻女踏踏实实地过安稳的生活,他并无所求。
他想到了天下之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处,想到了毛三那张可恶的猴子脸,想到了自己尊重的扈大哥,如今却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围绕在他的周遭面目狰狞地淫笑着。
一旁坐着的张泽,一直默默地看着胡清风,始终没说一句话。
扈挺大院。一大早有人敲门,扈福打开了门,见门口站着胡夫人。
胡夫人一脸的憔悴,肿胀着两个眼泡,头发亦乱糟糟的,几缕乱发从额前垂了下来。耷拉在脸上,丈夫已经被抓走了整整一日了,她亦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想来想去,他想到了丈夫的至交扈挺,丈夫拿着扈挺那是当亲大哥对待,扈挺那可真是好人呐!对自己家的事亦是鼎力相助两肋插刀。她亦晓得扈挺大哥的能力,前些日子拔枪杀死了毛五,县城警务处的人竟然没把他怎么着,如今这件事亦只有扈挺能帮助自己了,只要能救出胡清风,她即使倾尽家财亦在所不惜了!
“胡夫人来啦,快里面请!”胡夫人跟着扈福刚踏进院子,扈挺就从屋里迎了出来,满脸赔笑:“弟妹来了,快屋里坐!”
胡夫人抬脚上了台阶,跟着扈挺进了屋里。
进屋落座,扈挺看着胡夫人说:“弟妹这次来有什么事情吗?”
扈挺话音刚落,胡夫人却嘤嘤抽泣起来,幽幽地说:“你兄弟被警务处的人带走了已近一日了,如今也没个消息,生死未卜,我是来求大哥想想办法的……”
扈挺面露难色,说:“这个倒是难了,被警务处的人抓去,那可是九死一生啊,我也是爱莫能助啊!”说着,扈挺叹了一口气。
胡夫人抹着眼泪,哀哀地说了一句:“这可如何是好!”随即站起了身子,将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袱往桌子上一放,发出了哗啦一声响,她解开了包袱,四下展开来,只见里面露出一片白花花的银元。胡夫人看着扈挺说:“还望扈大哥操心,尽力搭救你大哥啊!”
扈挺侧脸瞟了一眼那些桌子上的银元,表情冷淡,幽幽地说:“弟妹这是做什么?”他又轻咳了一声,“看来弟妹不甚了解警务处那帮人的习性,那可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人手颇多,即使是上上下下的打点,那亦是好几十号人哪!”
胡夫人赶忙接上了话茬:“只要能救出胡清风,花多少大洋我也不在乎,扈大哥说个数,我想办法给你凑!”
扈挺端起了茶碗儿,轻轻呷着茶水,没搭话。
旁侧的扈福走到胡夫人身边,说:“胡夫人,不瞒你说,胡清风犯的那可是杀人的死罪,要要少爷救他实在是强人所难,若要救人,非得请大少爷扈信出面不可,若大少爷肯出面救人,他又得四处打点,大洋少了还真是不行哪!”
“扈管家,那得需要多少大洋呢?你且说个数!”胡夫人焦急地问。
“依我看不能低于五千大洋!”扈福伸出了五个手指头。
“五千?”胡夫人打了一个冷颤,低头沉吟思索了半晌,好一阵子才抬起了头,“行!扈管家,我这就回家给你们凑,不过这么多大洋我且得凑些时日,桌子上这是五百个大洋,扈大哥先使着,想办法搭救着胡清风,别让他在里面受罪,等我回家凑齐了余下的四千五百个大洋再给你们送来!”
扈挺笑笑,又轻轻呷了一口茶水。
“那我不耽搁时间,就先回去凑大洋了!”胡夫人说完,起身抬脚就往外走,扈福一直送出了院门,胡夫人上了马车,打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