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到,毛三等人将扈挺团团围住,后来,便发生了扈挺拔枪杀人的事件。
落日大如锅盖,缓缓西沉,摇摇欲坠,挥洒着一片刺目的光晕,把广袤的平原大地熏染得血红一片;这片本来黄褐色的土地,摇曳在深秋的短波之中,似乎把整个空间的记忆无限拉长,长得如那辆马车的影子;那辆奔波在南北土路上的马车,成了这个落日中最后一道风景,风开始肆虐,扬着车轮滚过碾起的尘土,卷起了尘土中翻滚而出的枯叶,都跟着这辆疾驰的马车跑了几步,又百无聊赖地游荡开去,寻找它们新的落脚处去了。土路两侧的白杨,那昔日碧绿的盛装,亦被无情的风吹变了颜色;虽是美丽的金黄,却再也挂不上臂膀,此时,都铺展在脚底的土路上,随着风打着转儿。
所有的人都坐在马车上,铜娃坐在车首,不断挥舞着手里的长鞭,打出一个个脆响的鞭哨,那匹马就发了狂似地奔跑着,以至于马车都上下颠簸起来!马脖子上的那一串铜铃铛急促地晃荡着,那串儿本来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此时亦有了一丝沙哑,哗啦哗啦地敲着人的耳膜。夕阳却如此清澈,透射着奔跑的马车。动感的影子,忽而拉长在旷野中,忽而贴在树干上,晃得人的眼睛有些恍惚!
武罗锅平躺在车上,紧紧闭着双目,唇角下垂,表情很安详。旁边坐着扈挺,陈吉福,以及抱着孩子的潘玉香。马车到了扈家村的时候,已经是夜幕降临。铜娃一直把马车赶到武家门口,所有人一起搭手,把武罗锅抬到了屋里的一座土炕上。
潘玉香抱着孩子,倚着炕台,看着炕上闭眼不睁的武罗锅,一时没了主意,只顾在一旁偷抹着眼泪。集市上的惊吓,再加上刚才马车的颠簸,她那张颇为精致的瓜子脸似乎有些变了形状,拉长了不少;那双会摄人魂魄的盈水双目,业已被红肿的上下眼皮包裹着,再也找不出那种暗波涌动;那双颊的红晕亦早就没了踪影,此刻亦如纸一样苍白。
然而这并不重要,没人留意这些,所有的人都在为炕上躺着的武罗锅着急。
所有的人,也包括扈挺。
别看扈挺平常看不起武罗锅,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但如果遇到外面的人欺负他,扈挺是绝对能拔刀相助的,因为他们是一个村的人。同村住着,朝夕相处;在外村的人面前,那是一家人。
陈吉福从口埠镇回来的时候,从药店里顺便取了几付中药,他回头瞅着花容乱颤的潘玉香,问她家里有没有熬药的砂罐,潘玉香轻轻摇了摇头,陈吉福便把药包递到铜娃手里,嘱咐他回家取了砂锅来,到院子里把药熬了。
一直没说话的扈挺趴俯在炕头,仔细瞅了瞅呼吸微弱的武罗锅,说:“看来武兄这次伤得不轻,我看只有请空叔来了!”扈挺说着,转身就往外走,“我去请他,大家稍安勿躁,空叔来了,保管武兄安然无事!”
扈挺出了武家,乘着天空最后的一丝暗亮,出了门入了巷,脚步轻快,快速向东赶去。罗锅家在村西,空叔家在村东,两家隔着差不多也有一里路的脚程,扈挺赶到空叔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他来到那架栅栏前,目光透过缝隙向里望,见正屋那个椭圆形的窗户上还透着一缕暗淡的光晕,他晓得空叔还没睡,便双手搭在柴门上,使劲喊起来:“空叔!空叔……”
空叔还没应声,却惹得邻家的那条狗汪汪地狂吠起来,既而又有几条狗接二连三地应和着,宁静的黑夜里,这一连串的狗吠声很是尖利,狗叫声惊动了空叔,那两扇厚重的屋门吱悠一声拉开了一条缝,空叔从里面闪了出来。
扈挺急着又喊了几声,空叔向着柴门走了过来,走进了细细端详,才发现是扈挺,遂压低着嗓门儿问道:“怎么了?扈保长,你的腿伤还没好?”
扈挺的语气带着焦灼:“好了好了!这次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武罗锅来的”
“武罗锅?他怎么了?”空叔疑惑地问。
“一言难尽啊!还麻烦你老先跟我走一遭吧!”
“好的,容我回去穿件长袍,拿点儿东西,你且等我一会儿!”空叔说着,转身快步进了屋。大约过了一刻钟,他又走了出来,手里拎了一盏气死风灯。
两人就着灯光照路,一起向武家走去,踏进武家的院子,见院子的一角飘着一朵红彤彤的灯火。走近一看,原来是铜娃蹲在那里,点着木柴正在泥墩子火炉上熬着草药。
扈挺对空叔说:“你且先进去,我看看铜娃熬的草药如何了!”说着,从空叔的手里接过了那盏气死风灯,径直朝着铜娃走过去,空叔便自己进了屋。
扈挺却没走到铜娃身边,他举着灯,竟在窗口四周的屋墙上晃动了起来,眼睛随着灯光紧紧贴着墙壁,似乎在专注地寻找着什么东西。一边找着,还一边和窗底下正在熬药的铜娃说话:“铜娃,熬药呢?”
铜娃回头瞅着他,疑惑地问:“是啊!扈老爷,你老在找什么呢?”
“喔!没什么,我就是随便看看”,扈挺搭着话,眼睛还在土墙上仔细地寻摸着。
扈挺找啥?他在找昨晚砸到他脑袋旁侧的那是个什么东西,如果是块砖头,那松散的土墙上肯定会留下印记的,但他找遍了所有有可能砸到的方位,也没找到他预想的那个砖痕,只是在窗口的右侧发现了一个像鸡蛋那么大的湿点儿,湿点上还粘着一些细碎的白色的碎块,这是什么?扈挺有些纳闷,不由得伸出手指摘下了像指甲盖儿那般大小的一块碎屑,两指轻轻地搓了搓,感觉湿滑湿滑的,他便一张嘴,把那块碎屑填进了嘴巴里,嚼了嚼,吧嗒吧嗒嘴,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暗暗地骂了一句:“他奶奶的,是苹果?”骂完了,嘴里嘟嘟囔囔,提着灯笼就进了屋。
蹲在火炉旁的铜娃一直盯着他,看着他一连串奇怪的举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见扈挺进了屋,他也转过身来往火炉里填了一根木柴,嘴里也嘟囔了一句:“这是什么毛病,怎么还吃墙土?”
扈挺进了屋,见潘玉香抱着娃儿,站在炕边,陈吉福正坐在炕沿上,指头按住武罗锅的手腕,似乎正在给他把脉。空叔走过去,低低地问陈吉福:“怎么样?”
陈吉福回头看着空叔,说:“脉搏很微弱,我已经嘱咐铜娃给他熬了中药,一会儿给他喝下去看看效果!”
空叔拉开盖在武罗锅身上的被子,说:“来,先把他的衣服脱了!”
扈挺,陈吉福便上前一起动手,小心翼翼地把武罗锅的衣服脱了下来,但见他的前胸后背,大腿小腿,都布满了鞭子抽打的长短不一的血印。空叔端详了一阵子,说:“鞭伤是皮外伤,倒是无关紧要的,在胸口的这个黑脚印才是致命伤,不能再耽搁了!”说着,回头看着让潘玉香说,“去,给我取一个碗,顺便弄些酒过来!”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了两个纸包,他先打开其中的一个,取出了一个药丸,扳开武罗锅的嘴巴塞进去,又端起了一碗水给他灌了进去,随后把另一个药丸捣碎了搅拌成药水,用布醮着又在他的伤口处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扈挺立在一边看着,长长吁了一口气,他对空叔的这套手法很有信心,今天上午他领教过,那可真说是药到病除啊!
空叔忙完了这一阵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毛巾擦了擦渗在额头的汗珠,悠悠地说:“武罗锅这次伤得比较重,我这次是内服外敷双管齐下,看看效果如何吧”
这个当隙,屋门一响,铜娃端着熬好的中药进来了,他看了看陈吉福,说:“老爷,药熬好了!”
陈吉福看着空叔,似乎在等待他的意思,空叔轻轻地说:“先放下吧!等一会儿看看再说!”陈吉福便朝着铜娃摆摆手,铜娃又端着砂锅出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空叔对着陈吉福说:“陈老板,你再去把把他的脉相吧!”
陈吉福走到炕头前坐下,从被窝里拉出武罗锅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腿上,静静地把了半刻钟的脉,回过来,语气带着惊喜地说:“脉相平稳均匀,应该是没事了”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是同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潘玉香更是高兴不已,怀里还抱着孩子,不断地给大家鞠躬施礼:“谢谢大家伙了,谢谢了!”忙活了这一阵子,大家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空叔走到潘玉香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递到她的手里,说:“我这里还有一个药丸,你且把它捣碎了,用酒搅拌均匀,每日在他的伤口上擦拭三次,照比情形,用不了几日,武罗锅就能下地了。”
潘玉香把药丸接在手里,忙不迭地道着感谢。众人见武罗锅已无大碍,又坐了一会儿,便纷纷告辞,潘玉香把一伙人送出门外,这才转身进了屋。
却说四人一齐从武家出来,顺着那条小巷结伴向东而去,陈吉福拉着空叔的手问:“空叔,你刚才给武罗锅吃的什么丸子,那么神奇?”
空叔笑了笑,说:“空谷丸啊!”
“什么空谷丸,我干了半辈子药材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陈吉福问道。
“这个你当然没听说过,药材书籍里是没有记载的!”空叔神秘地说。
“还保密啊?能不能透露一下啊!”陈吉福说着,用胳膊肘捣了一下身侧的扈挺,打算让他帮帮腔,也不知道扈挺正在琢磨什么事,嘴巴里啊啊了两声,脱口了两个字:“苹果!”
“苹果?什么苹果?”陈吉福莫名其妙地问扈挺。
“啊啊!没事,想吃苹果了!”扈挺慌忙搪塞着。
“扈保长,你在想啥呢?我们在说空谷丸,你却在说苹果?难不成这空谷丸是苹果造的?”
“不是不是,是我真的想吃苹果了”
“想吃苹果好说啊!昨天我家丫头随礼,家里还有好些苹果吃不了呢!不然去给你拿一些吃?”
陈吉福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扈挺突然提高了嗓门应和:“好啊!如此先谢谢了!”
陈吉福回了句:“甭客气,跟我去就是了”他虽嘴里这么说着,心里也有些不快,暗暗恨自己多了嘴。总觉得扈挺所说的“苹果”不单单是苹果那么简单,难道?这小子知道了是我昨晚砸了他一苹果?不可能啊!他怎么会知晓呢?昨晚的事天知地知我知,不会有别人发现啊!扈挺转念一想:假如他知道了昨晚砸他的是苹果,那么他肯定不确定是谁砸了他。如此,今晚给他的苹果倒要掂量掂量了。
四人结伴,转眼到了十字路口陈吉福的家门口,空叔还要继续东行,便与众人辞行,提着灯笼顺着巷子自顾去了。
铜娃走到大门楼,忙着去开门。陈吉福冲着扈挺说:“扈保长请随我家里小坐,我去给你提些苹果!”
“这么晚了,打扰好吗?”扈挺客气了一句。
没想到陈吉福来了个顺水推舟,忙接了话茬:“那我明天一早亲自给你送去如何?”
“好的,好的,也只能如此了,多谢陈老板了!”扈挺抱拳答谢,嘴里敷衍着,心里也是暗暗地恨着自己多说了话。
其实扈挺心里已然有了几分明白,刚才从武家墙上摘下的那块果屑他已经尝出来了,那是苹果的一个品种叫“民沙”,民沙的味道很特别,嚼在嘴里有点儿怪怪的酸涩,那种味道他很熟悉,是苹果类中极为稀缺的一个品种,而这种果树,也只有他家里有,不但有,而且还是百亩果园,种了两万多棵的。昨天陈家办喜宴,他送给陈家的那两篮子苹果就是这种民沙。可是苹果为什么会出现在武家的屋墙上?难道昨晚打了自己一苹果的人是陈吉福?可他为什么要用苹果打自己呢?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武家的附近?
扈挺一边琢磨着,一边朝着家里走去。他的家在村子最前边,本来从陈家顺着主路一直向南走,过了五排房子就可以到家,如今他脑子里琢磨着这些事,竟然是神使鬼差地踏进了村南的那片茅草地,直到感觉到脚底下有荆棘绊脚,这才恍过神儿来,暗暗嘟囔了一句:“怎么还走超了界了”,又折回身来向北而去。
扈挺琢磨了这么多,就是不琢磨今天在口埠集上他杀的那个人,看来关于打死人的事在他的心里是无足轻重的。
苹果的事比死人的事重要;人家打他比他打人家重要。
到了家门口,扈挺拍了拍铜门环,里面有人应了一声,随即大门吱悠悠地打开了。开门的是他家的老管家扈福。
扈福说:“老爷,回来了!”
扈挺嗯了一声,闪身就进了院子,扈挺大院的那两扇古铜色的大木门也随之关上了。
第二天,陈吉福还像往常一样起得那么早,他遛达进了仓储房,瞅着地上的那堆礼品发呆。铜娃走进来打招呼:“老爷,你看啥呢?”
“铜娃,你还记得前天娃儿送中礼的时候,扈保长随的什么礼品吗?”
“当然记得,他拎来了两篮苹果”
“喔!那两篮子苹果呢?哪个是?”
“老爷,前天晚上你不是拎着去了武叔家里吗?”
陈吉福愣了愣神儿,回头看着铜娃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去了武家?别胡说!”
铜娃垂下了头,嘟囔了一句:“前日少奶奶还问及此事了呢!”
“问什么?”陈吉福问。
“你前脚刚走,少奶奶就把我喊到了屋里,问你去了哪里?”
“喔!你怎么回答的?”
“我……我说你去了武家”铜娃低着头回答,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
陈吉福看着内疚的铜娃,说:“好了,你没错,快去找找那两篮子苹果,我也忘了放在哪里了!”
“老爷,你那晚回来,不是直接进了西偏房吗?如果少奶奶和陈翠没动,就应该还在西偏房里!”铜娃说。
陈吉福嗯了一声,转身往西偏房走去,在西偏房的房门后面,他终于发现了那两个扈挺送来的果篮,那本来是满满两篮苹果,如今却各剩了一小半,可怜兮兮的散在篮底,果篮上还搭着一个花包袱,包袱的系扣也开了一个,张着半边口,里面的面饼也少了一大半。陈吉福就想起了昨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王大婶子和花姐在大街上啃苹果吃面饼的那一幕情景。
陈翠扶着少奶奶从东偏房走了出来,少奶奶看着还在仓储房门口站着的铜娃问:“铜娃,在那里站着干吗?你家老爷呢?”
没等铜娃搭话,陈吉福从西偏房的门口一步跨了出来,喊着:“铜娃,你……”,话没说完,抬眼看见了院子里站着的少奶奶,立马止了声,把后面要说的话憋了回去。
少奶奶看看陈吉福,又瞅瞅铜娃,说:“大清早的,你俩神神叨叨的这是干啥呢?”
陈吉福忙说:“没干啥,扈保长说家里没有水果了,让我给他找些水果送去……”
少奶奶笑了笑,弦外有音:“水果?水果你不是都送给武家了吗?怎么还有?”
陈吉福支支吾吾,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少奶奶又接上了话茬:“再说了,扈保长是种苹果的大户,他家百亩果园,会没有果子吃?你这撒谎也没有水平的!”少奶奶一番话,把陈吉福说的没了言语,只是木纳地站在那里,有些小失措。
少奶奶笑笑:“别愣着了,我只是说说,既然扈保长想吃你的苹果,你又答应了人家,还不挑些好的给人家送去?”说着,瞅了一眼身侧的陈翠,陈翠搀着她的胳膊,两人慢悠悠地去了院外。
陈吉福走到铜娃身边,压低着声音问:“除了扈挺送来的两篮子苹果,还有别人送来的吗?”
“有,还有老猴子也送来了一篮子”
“好,你去给我提出来,我就用这一篮子!”
铜娃进了仓储房,一会儿提了一篮苹果出来,递到陈吉福手里,陈吉福提了苹果,出了院门往南走,向着扈挺家走去。
到了扈挺家门口,却见他家大门紧闭,门外站着七八个背着长枪的士兵,门外的树上还拴着两匹高头大马,陈吉福一脸的懵,顿住了脚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提着果篮就往扈挺家的门楼走。却被把门的两个士兵给拦下了:“哎!站住!”
“怎么啦?什么事?”陈吉福瞅着其中的一个士兵问。
“扈保长正在接受调查,谁也不能进去!”
“我只是给扈保长送一篮子苹果,能进去吗?”
“废话少说,老老实实在外面待着”那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陈吉福不再说话,他脑子也在琢磨着,接受调查?难道是为了昨天打死人的事?想到这里,陈吉福转身就退了回来,他又小跑起来,也顾不得那果篮里的苹果,又稀稀拉拉地落了一道。
一袋烟的工夫,他就来到了村子西南角的一座大宅子跟前,这是扈信的宅院。
扈信大院,那是村里数得着的上等宅邸,一律青砖的墙壁,青瓦的檐挑,琥珀色的檀木门辕门楣、窗棱窗框,古色古香,透着一股子气派庄严。门楼高耸,镂空雕刻的门楣上方,交错着朱丹临摹的檀木门辕,顶端镶嵌着一遛的虎头滴水檐;门口两侧的青砖墙壁一边一个锅盖般大的满圆,亦是青砖镂空雕刻,上有飞禽走兽,祥云松柏,看上去生动逼真,栩栩如生。
进了门楼,是一处诺大的院子,院东的东偏房,前檐是四根粗大的圆形木柱,其间全是琥珀色檀木条组成的不规则的框形图案;与东偏房相对的就是西偏房,西偏房相对短一些,两根青砖垒砌的方形立柱,立柱之间也是一色的檀木镶框,条纹与东偏房却大不相同,大多的是那种波浪纹图案,看上去亦是做工复杂,颇为讲究。
北边正厅入口有六级青石台阶,两侧的护板亦各用一块巨大的青石雕琢而成,斜面上又阴刻了形象的图案,左青龙又白虎,踏上石台阶,便是宽敞的门厅入口,四扇门护板,两扇是固定的,两扇是活动的,厅门的两侧是两根一抱粗的圆形立柱,立柱两丈有余,直插到房檐底下,立柱的底端各护着圆形的石座,石座亦有一尺多高,上面阳刻了龙凤麒麟,那亦是活灵活现,呼之欲出。
整座宅邸威武肃穆。庄严气派。
扈信在县城那是公务繁忙,每月也就回来个五六次。所以平常也就是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和一帮子佣人住在家里。
却说陈吉福放下果篮,使劲拍着朱红色大门的一对虎头铜环,拍得啪啪直响。门开了,里面走出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是扈信家的长工锁子。锁子认识陈吉福,便问道:“是陈老爷啊,敲门这么急,有什么事吗?”
“你快去通报你家老爷,扈挺出事了,现在正有警务处的人在他家里抓他呢!”
“警务处的人抓他?为什么呢?”锁子问。
“这个你无须问,快去通报你家老爷就行!”
“可是我家老爷不在家啊!他在益都县城里,每月只回家个五六次!”
“这可如何是好?去晚了扈挺怕被那帮人带走了”陈吉福着急地说。
“陈老爷莫慌。容我先跟少奶奶说一声,我再快马加鞭,去县城通知老爷”锁子说着,一转身进去了,半刻钟的工夫又出来了,手里牵了一匹枣红马,他翻身上马,说了一声:“陈老爷,你且稍安勿躁,我去通报一下俺家老爷!”说着,两腿一紧,扬鞭催马,那匹马扬起了四蹄,顺着村南的那条土路,向西疾驰而去,撒下了一路的尘埃。
且说扈挺,昨晚琢磨了一宿苹果的事,直到黎明时分方才沉沉睡去,刚睡着,就被外面的一阵嘈杂声惊醒了,扈挺刚想发怒,却见扈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扈福低着头对着炕上的扈挺说:“老爷快起来,外面来了一帮子兵士,都闯到咱们家里来了!”扈福话音未落,四五个士兵已经闯进屋里,有两个士兵端着长枪抵住了他的脑袋:“老实点儿,穿衣服,起来!”一个士兵走过来,在他的枕头底下一阵摸索,最后从褥子底下掏出了那把驳壳枪。
扈挺抬眼看了看这帮人,打了个哈欠,不慌不忙地穿好了衣服,拖拉着鞋子,跟着他们来到了大厅。大厅的太师椅上,端坐了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此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藏青色的大盖帽下,压着一张胖嘟噜的大圆脸,方楞隆鼻,浓眉大眼,一身藏青色的军服很是板整,腰部系着一条四指来宽的武装带,武装带上别着一个古铜色的牛皮枪套。一双齐膝的马靴铮明瓦亮,闪闪发光。
“这是我们刘巡长,还不快见过!”后面的一个士兵冲着扈挺说。
“哎……怎么能对扈保长这么无礼呢?都退下去吧!”刘巡长站了起来,指指旁侧的椅子说:“扈保长过来坐吧!”,扈挺瞅了瞅他,心里就有一肚子火,这东西怎么在我家里,还给我让上座了?可是窝火也没办法,手里没枪腰杆子不硬,扈挺琢磨着,往椅子上一坐,抬眼看见了门外的扈福,扈挺朝着他挤挤眼,又轻轻地摆了摆脑袋,扈福也瞅着扈挺,他明白扈挺的意思,是让他出去搬救兵呢!可刘巡长的人防守这么严密,哪里出的去?他也朝着扈挺挤了挤眼睛,指头朝后指指,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扈挺会意,脸上有了些愁苦!
“我是益都县警务处的刘普惠,奉曾处长之命专程来调查毛六的人命案子的,还望扈保长主动配合……”
“哪个毛六?”扈挺疑惑地问。
“扈保长,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可敬重你是个英雄啊,昨天死在口埠集的那个毛六,难道你忘了?”刘普惠说。
“奥……”扈挺说这个字的时候,语调故意打了一个弯儿,做出一副豁然顿悟的表情,“知道,知道,昨天是我杀了他!”
“扈保长果然痛快,你须晓得,民国律法,杀人偿命!”
扈挺看着刘普惠,冷冷地说:“刘巡长,那我倒要问问,强抢民女、殴打无辜百姓,犯了民国哪条律法?”
“这个嘛……即使他犯了这些条律,也应该由警务处逮捕,司法部判处,如果天下的平民都私自开枪杀人,天下岂不大乱?”
“那我倒要问问刘巡长,你所指的天下太平是当今这个社会吗?”
“好了,今天我不是来跟你讨论天下之事的,我是奉曾处长之命,来调查毛六人命案的,你且跟我走一遭吧!”刘普惠语气中突然有了怒气,一拍桌子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门外立马冲进来了两个士兵,一人一只胳膊,把扈挺从椅子上架了起来。
两个士兵用长枪抵住扈挺的后背出了屋门,来到了院子里。刘普惠也跟着走了出来。院子里也有两三个士兵,中间站着管家扈福,扈福的后面站着抱着孩子的扈夫人,扈夫人快走两步,迎到扈挺的前面,眼里含着泪,悲戚戚地说了一句:“老爷,你做了什么了?怎么会这样?”
扈挺双手扳住夫人的肩膀,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忧,我没事的,好好带好孩子,我去去就回来!”说着,低下头看着夫人怀里的孩子,伸出一只指头在孩子胖嘟嘟的脸蛋上轻轻刮了一下,爱惜地说:“大鉄,在家好好听娘的话,爹爹出去玩耍几天,紧着就回来!”那扈大铁还不到一周岁,哪里能听懂他的话?只顾伸着一双小手胡乱摆动着,裂着嘴就笑,喷出了一嘴角泛着泡泡的白奶浆。
扈挺俯着身子逗引孩子的这个当隙,突然地沉沉地说了一句:“通知大哥来救我!”扈挺的声音虽然低沉,夫人听得却是一清二楚,她语气带着哭腔的嗯嗯了两声。
旁边的那个士兵推了扈挺一把:“走吧,走吧”
一伙人便出了院门,来到了大街上,过来了一个士兵,把扈挺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扈挺抬眼看,见大街上聚了好多乡亲,都紧挤着挨成了一片,人群里有花姐,二妮,王大婶,还有抱着孩子的潘玉香!
潘玉香今天打扮的很是亮眼,上身着一件大红色的束身小棉袄,高高的立领挑着她白皙狭长的粉脖,显得更加清秀脱俗。加上她高个细挑,所以站在人堆里也格外的扎眼,就连立在她旁侧的几个黄花大闺女也被她映衬的没有了颜色。扈挺瞅着潘玉香,潘玉香也用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盯着扈挺,潘玉香明白,扈挺今天的祸事都是因自己而起,但她一个柔弱女子却也无计可施。扈挺朝着潘玉香坦然地笑了笑,又把乡亲们逐个打量了一遍,表情有些冷,他在寻找一个人……陈吉福。这小子答应今天给我送苹果的,别是吓得连人都不见了。
一个士兵掀开了车帘,扈挺转身钻进了车里,两个士兵也跳上了车,车帮两侧一边一个,都手持长枪坐在车上。所有的士兵也一起忙活,坐车的上车,骑马的上马,就等刘巡长一声令下。
刘普惠早就上了一匹高头大马,他马鞭一挥,喊一声:“兄弟们,走唠……”那帮子人便排好了队,井然有序地往南而去。
这个时候,突然隐隐约约一个声音传来:“刘巡长留步……”大家循声望去,但见从路西方跑来了一匹枣红马,那马扬蹄飞奔,所过之处飞尘霍霍,转眼就来到了这帮队伍面前,到了跟前一看,才发现后面还紧紧跟着一个人,这个人是跑着过来的,骑马者滚鞍下马,缰绳一撒,径直朝着刘普惠走了过来。在场的乡亲们定睛一看,都认识,是扈信家的长工锁子,后面跟着的是陈吉福。
刘普惠一扽缰绳,收住了马步,马鞭朝前一伸,指着前面的两个人问道:“你们是谁?怎么敢拦住我的去路?”
锁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走到刘巡长跟前,高高举了上去,说:“这是我家老爷的亲笔书涵,还望刘巡长网开一面,放了扈保长!”
“你家老爷?你家老爷是谁?”刘普惠一边问着一边拆开了书信,捏在手里看了起来。
“我家老爷是约长扈信!”锁子说。
没想到刘普惠冷笑一声:“约长?约长有我们曾处长的官大吗?”
扈挺坐在车里,本来看不到外面的事情,突然觉得马车停了下来,就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便趴在车帘处,用脑袋摆开了一条缝隙向外观望,却见大哥家的长工锁子站在刘巡长的马侧,正在与他交涉着什么,扈挺的心里一阵窃喜,看样子大哥是知道此事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吗?扈挺又看了看锁子后面站着的陈吉福,难道是陈吉福通风报信把大哥请来的?扈挺这样想着,不免心里宽敞了许多。
却说刘巡长看罢了扈信的亲笔书涵,不屑地把书信一折,握在手里,回头朝着兄弟们一挥手:“开路!”又要打马启程。
这个当隙,只听得啪啪两声枪响,刘普惠还没回过神来,头顶的那顶大盖帽已然飘飘然落到地上,刘普惠循声望去,但见西边的墙角处拐出了一支队伍,有那么几十号人,骑着几十匹快马,浩浩荡荡,风尘仆仆,犹如神兵天降,正朝着这里奔跑了过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