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陈吉福重新进了药房,他轻咳两声,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刚才在街面上,那飞扬的微尘咔在他的气管里,使他的喉咙感到痒痒得不舒服,他已经习惯了药房里这种味道,这种散发着淡淡幽香的中草药的味道。
他很享受地闭上眼睛,又狠狠吸了两口。此刻,他仿佛感到周遭有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散发着奇异的香味儿,那些香味儿又都融合在一起,缥缥缈缈地钻进他的鼻孔,搅拌在他的肺腑,陈吉福又贪婪地做了几个深呼吸,顿时感到神清气爽。他睁开了眼睛,还是自己的药店,意像里的景象已然消失,但是那种幽香的味道还在。
铜娃和阿球站在柜台里侧,正在招呼着为数不多的顾客。铜娃正打开后面的储药匣,将各种药材抓到一杆小称的插盘里,然后仔细约好了重,倒在铺在柜面上的一张张方形的小纸上,而阿球正熟练地把盛了药材的小纸逐个包扎起来,用纸捻线绕着纸包捆绑成一个规整的十字架,再将线尾系成一个便于携带的扣子。阿球的手法很娴熟,这个娃儿很聪明,在药铺里干了快四年了,是孙叔一手带大的徒弟,他也是孙叔的亲侄儿。
陈吉福不用看,就知道铜娃刚才抓的中药里有这么几味药材:麝香,龙诞香,菊花,薄荷!没有这些香气的诱惑,陈吉福也不会有刚才那种身心飘逸的幻觉。做了这么多年的中药材生意,他对各种各样的中药的味道太熟悉了,随便抓一把在手里,不用看,只凭着嗅觉他就能知道这是什么药材,是几等货色!这一点,陈吉福很有自信。
孙正义坐在柜台外面靠北边的那把太师椅上,他俯着身子,正专注地察看着放在桌面上的那本厚厚的账簿。此刻,他已发现陈吉福进了药铺,忙站起身来,微笑着打招呼:“少爷来了!”
陈吉福对着孙正义笑笑,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眼尖的铜娃忙也快步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重新沏上了一壶热茶,又帮着阿球照顾生意去了。孙掌柜打开了那本厚账簿,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仔仔细细地对起账目来。
孙正义今年整四十,十二岁那年到陈家,算起来在陈家干长工也整三十年了,这一点孙正义记得很清楚。他刚来陈家的那一年,陈吉福出生没有多久,还在襁褓之中。那时候孙正义干的差事跟现在铜娃干的差使不多,也是跟着陈家老爷子到处跑,那时候的陈家还没有开药铺,陈家老爷子也是四处贩卖药材,没有定处,陈老爷每次出门都领着孙正义,十年的奔波劳碌,孙正义也累积了做生意的宝贵经验,对各种药材的品名品性也是烂记于心,二十年前陈老爷驾鹤西游,陈吉福便买下了这座宅院,开了这家药房,孙正义自然就过来做了账柜,在陈家这么多年了,孙正义算是陈家的开国元老级的人物,孙正义平常为人低调,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做事情也是兢兢业业,且有条不紊,所以深得陈家的信任。
等两人对完了账,差不多已经日头偏西,陈吉福突然觉得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这才想起他和铜娃已经两顿饭没吃了,他端起了那杯热茶一饮而尽,让空荡荡的肚子有了些温度,随后偏斜着头看着孙正义:“孙掌柜,中午咱们吃啥?”
“随少爷,你说吃什么,我安排阿球去买!”
“吃包子吧!同福包子!”陈吉福笑着说。
“好,知道少爷就好这口!”孙正义会意地笑了笑,随即冲着柜台里面喊了一声,“阿球,你过来!”
阿球从柜台里面颠儿颠儿地跑了出来,立在两人的面前。这小子因了刚才的忙碌,额头上渗着细细的汗珠,头发都有些湿漉,头上戴着的那顶青色的瓜皮帽已然歪着,滑稽地倾斜在那里。
孙正义把几个铜板递到阿球的手里,说:“去同福买上六份包子,快去快回,少爷饿着呢!”
“哎!”阿球甜甜地答应一声,刚要转身走,陈吉福站了起来,双手扶正了他头顶的那盏瓜皮帽,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娃子,不着急!”
阿球答应一声,就往外面走去,刚刚走到门口掀起布帘,一脚在门外,一脚在门内,却突然像是琢磨起了什么事,回过头来看着孙正义,疑惑地问:“二叔,咱们这不是四个人吗?怎么买六份包子?”
孙正义瞅着铜娃,抬起手指指门外。
阿球眨巴眨巴眼睛,还是有些不解,他顺着孙正义所指的方向向外看去,看见了门口正在练摊儿的武罗锅夫妇,这才会意地点点头,嘴巴里“奥”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这小子!”孙正义看着陈吉福,笑着说了一句。语气里充满了爱惜。
“这孩子精灵,我喜欢着呢!”陈吉福也笑着说。
同福包子铺的包子那是小镇上出了名的美食,价格也不贵,一个铜板能买一屉笼,一屉笼六个包子,包子都拳头般大小,白白胖胖、圆圆溜溜的,咬一口,感觉软乎乎的,满嘴流油,香味儿扑鼻。同福包子铺是个夫妻店,开包子铺的老板不是本地的,好像是江浙一带的人,两年前来到镇上开了这家包子铺,生意也是出奇得好。平常陈吉福到外地贩卖药材,也去过江浙两地,到了那里,必然是慕名吃上一顿这样的灌汤包,吃上一顿,满嘴留香,起码十日内香味不散,也不晓得包子里放了什么佐料,反正陈吉福就迷恋上那种味道了,挡都挡不住,就像是抽大烟,陈吉福感到自己都有了一种依赖性了。如今倒好了,这包子铺都开到自己的家门口来了,陈吉福更是不能放过,只要是他待在药铺,每日中午是必然要吃同福包子的。
包子铺离着药店并不是很远,也就是半里的脚程,来回只须一袋烟的工夫。阿球买了包子,先来到了武罗锅的剃头摊儿前,将两个纸包举到武罗锅的面前,说:“武叔,我家老爷给你们买的包子,趁热吃吧!”
武罗锅正在忙活着给一个顾客剃头,他一手拿着剃头推子,一手粘着白色的皂沫,没去接,也没法接,只能推辞:“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已经吃过了,替我谢谢陈老爷哈!”
后面的潘玉香正坐在一个小矮凳子上,两手攥着一个冰凉的地瓜面窝窝头,咬着牙费着力地啃着,吃得表情很是痛苦。她早就看见了拎在阿球手里的两串包子,将窝头往篮子里一摔,忽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把从阿球的手里夺过了那两个纸包,猛地扽开了扎着纸包的纸线,迅速地打开纸包,捏起一个包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嘴巴里咀嚼着,还咕哝了一句:“干吗不要?”
武罗锅回头看着潘玉香,苦笑了一下,关切地说:“你慢点儿吃!”
那一刻,武罗锅心里有些酸楚,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本来,凭着潘玉香的花容月貌,找个有钱的人家那是轻轻松松的事,当年追她的富家子弟也是排着队的,就因为两家长辈的守诺,她糊里糊涂地嫁给了自己,嫁给自己,就要受苦,受一辈子的苦,这几乎是板上锭钉的事,这么冷的天,还陪着自己在外面辛苦赚钱,她那双翠玉般的秀手,还要不断地搅拌皂水,又被冷风吹着,已经裂开了一道道的血纹;武罗锅觉得自己更对不起孩子,孩子还不到一岁,就要跟着他们来外面受这份苦,每次想到这里,武罗锅就有种深深的自责,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武罗锅不会别的,只会这个手艺,凭着这个手艺养活着全家,本来,他也劝过潘玉香多次,要她别出来了,在家好好带孩子,可潘玉香还是跟着他出来了,还不是为了多赚几个铜板,多给孩子买点儿好吃的嘛!想到这里,武罗锅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泪水在他的眼睛里打着转。
阿球看着潘玉香吃了一会儿包子,那夸张的吃法不仅让他有些窃笑,但他又强压着自己不表现出来,便拎着剩下的四包纸包,转身进了药铺。
陈吉福见阿球回来了,随即招呼铜娃过来吃饭。此时,店里买药的顾客已经都走了,铜娃正在收拾着柜面,见老爷叫他,也就过来坐下,想是两顿没有吃饭了,又闻着这诱人的香味儿,铜娃也有些把持不住了,撕开纸包,抓起一个包子,一口填进嘴里,把嘴巴撑得老大,快速地咀嚼起来,嘴角也流出了一遛黄油。
陈吉福看着铜娃笑笑:“你慢点儿吃”
铜娃看看陈吉福,憨憨地笑笑。
陈吉福一边慢慢悠悠地解着扎着纸包的细线扣,一边调侃着说:“你这个吃法有点儿像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尝不出什么味道来的,同福包子靠得是品,要细嚼慢咽,那才有味道!”说着话,陈吉福把一个包子举到鼻尖,闭上眼睛先是颇为享受地嗅了嗅,这才张开嘴咬了那么一小口,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陈吉福吃完了一个包子,看着阿球问:“给你武叔买的包子送过去了?”
阿球吃得正香,全然没有听到陈吉福的问话。他的包子已然吃了大半,坐在他旁侧的孙正义正笑眯眯地瞅着他,用筷子将自己的包子夹到他的纸包里。孙正义用胳膊肘捣捣阿球,说:“老爷问你话呢!”
“嗯?啊!”阿球抬起头看着老爷,嘴巴微张着,也停止了嚼动,露着嘴巴里面黄色的肉馅。
没等陈吉福再问,孙正义又捣捣阿球,说:“老爷问你的包子给了武叔没有!”
“嗯!嗯!给了给了!”阿球频频颔首,随即快速地嚼动了几下,猛地咽下嘴巴里的那一口包子,却打开了话匣子:“刚才给武叔送包子,武叔本来是不想要的,却被武婶抢了去,武婶那吃法,也是没得说了……”
“怎么了?”陈吉福似乎对这个挺感兴趣,盯着阿球问道。
阿球刚要说,门帘儿掀开了,进来了一个人,却是武罗锅。陈吉福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武兄来了,吃饱了吗?过来再吃点儿!”
所有的人也都站了起来,一起看着武罗锅。武罗锅一脸的笑意,快走几步,来到桌子前,鞠身施了个礼,说:“陈老爷太客气了,还给我们买了包子!”
陈吉福看着铜娃,说:“去,给你武叔再拿个凳子!”铜娃应喏一声,放下了手里那个啃了半拉的包子,站了起来,还没迈步,却被武罗锅按下了:“陈老爷不必客气,我外面还忙着生意呢,陈老爷免费给我们用摊位儿,本来就感激不尽,如今怎么能又免费吃你送的包子呢!”武罗锅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铜板,轻轻放在桌子上,转身就往外走。
“哎!武兄,你这是做什么?”陈吉福急着招呼武罗锅。武罗锅满脸堆笑,转过身来抱拳施礼,脚步却没停止,走到门口,一掀门帘,出去了。
陈吉福笑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铜娃看着陈吉福:“老爷,我再给他送过去?”
陈吉福说:“算了,你武叔就是这个脾性,虽然贫苦,为人清高着呢!大家尽管吃,不用管他!”
且说众人吃罢午饭,已然是日头偏西。深秋的天气,已经有了浓浓的冷意,外面集市的人流正在逐渐散去,练摊儿的商贩已走了大半,剩下的那些商贩们也在忙着收拾摊位,拥挤喧嚣的集市此刻显得空旷起来。那刚才漫天飞扬的尘土业已落定,阳光很艳丽,此刻亦变得如此的清澈,贯南通北的那条集街也敞亮亮的一览无遗。小风变得大了一些,肆无忌惮地吹着,拂起了地面上遗留的那些数不清的碎纸包、枯叶片,都慵懒地翻滚着,或从南滚到北,或找了一个角落藏了起来。
武罗锅夫妇还待在那里,根本就没有收摊儿的打算,武罗锅朝着稀疏过往的人流不断地点头哈腰,招揽着几近渺茫的生意。
潘玉香坐在他身后的矮凳上,正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撩拨着那个泥墩子小火炉,她解开了那件紧身的红色小棉袄,孩子趴在他的怀里正在吃奶,孩子的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棉被。她们的身影被水壶里散出来的蒸气笼罩着,包围着、缥缈着、幻动着,也不晓得是一种美的意境,还是一种漠然的凄楚!
突然,从集街的南边过来了一大帮子人,为首的那个骑着高头大马,那刚刚落定的尘土又扬飞了起来,铺天盖地地弥漫着!那帮子人在武罗锅的摊位儿前停了下来,把摊位儿围了个水泄不通,骑着马的那位从马背上跨了下来。武罗锅定睛看,这帮子人有十几号人,一个个长得魁肥体壮,膀大腰圆,都呲着牙咧着嘴,一副凶神恶煞般的模样。骑马的那个是他们的首领,武罗锅认识,是毛三。毛三瘦高个,长着一张马猴脸,下颚上有一撮黑长毛。
武罗锅忙从钱袋里掏出几个铜板,笑嘻嘻地走上前,不住地点头哈腰:“三爷,今天生意不好,这些铜板你拿去给兄弟们买酒喝吧!”
毛三低下头,看着摊在武罗锅手里的那几个可怜兮兮的铜板,又端详着武罗锅那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突然眯缝起了那对蝌蚪眼儿,“嘿嘿”淫笑两声,说:“大郎,今天爷们儿不劫财,咱也学着西门庆大官人劫个色!”说着,一把把武罗锅手里的几个铜板打落在了地上。
“劫色?劫什么色?”武罗锅是真不懂,盯着毛三满脸疑惑地问。
“哈哈哈……”毛三昂天大笑,“老小子,你这是装傻充愣吧?守着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却不知道享受,你说你还活着什么劲儿?”说着,他一双色眯眯、直勾勾的眼睛盯着潘玉香出了神。
武罗锅终于明白毛三的来意了,他忙紧走几步,挡在了潘玉香前面。潘玉香也把正在怀里吃奶的孩子撤了出来,迅速拉下红夹袄,手法利索地把扣子系了个结实,随即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哎!哎!别系,别系啊!要不,给小爷吃两口!”毛三淫笑着说,引得旁边的十几个兄弟哈哈大笑,毛三手里摇着马鞭,一步步向潘玉香靠近。
还没等毛三走到跟前,那武罗锅却噗通一声双腿跪地了,两手抱住毛三的大腿,苦苦哀求:“三爷开恩啊!三爷饶了我们吧!”毛三往前拖了几下腿,没拖动,低头冲着武罗锅大声呵斥:“小驼子,你把手给我撒开!”那武罗锅哪里肯撒,任毛三怎么呵斥,只是死死保住他的大腿不放,嘴里还不断哀求着:“三爷饶命啊!三爷放过我们吧!”
那毛三也是恼了,举起了手里的马鞭,照着武罗锅就是一鞭子,说:“你松不松手?”武罗锅不哼不叫,似乎没有什么知觉,依旧紧紧抱住毛三的大腿不放,毛三又举起了马鞭,照着武罗锅劈头盖脸又抽了几鞭子,那武罗锅的脸上、脖子上顿时渗出了几道血渍,他却依然像块木头一样,一声不吭,反而把毛三的大腿抱得更紧了。武罗锅没叫,毛三却突然疼得叫唤起来,原来刚才的一鞭子,抽得不小心,鞭梢落在了自己的腿上,疼得毛三咬牙切齿,这回,毛三是彻底恼了,他猛地把腿抬高,随即狠狠地一甩,忿忿地喊了一声:“去你的吧!”武罗锅像一个皮球,骨碌碌滚出去了一丈多远,趴在地上就不动弹了。
毛三一摆手:“都看什么看,把那个小娘子给我带走!”
十几个泼皮呼啦啦围了上来,不由分手就动起了手,潘玉香手里还抱着孩子,这些泼皮一拖一拽的工夫,怀里的孩子也惊醒了,哇哇大哭起来。其中的一个泼皮从潘玉香手里夺过孩子,往婆婆车上一摔,几个人一涌而上,架起潘玉香就要走。
潘玉香看看趴在地上不知死活的丈夫,再看看在婆婆车上不断挣扎哭叫的孩子,心痛欲裂,嚎啕大哭:“天杀的,你们这群畜牲,还有没有王法啊!”
毛三淫笑两声:“王法?你小爷就是王法,小娘子就别哭叫了,老老实实跟着爷走吧!”说着,毛三一摆手,“快点儿,给我带走!”
四个壮汉分别把住了潘玉香的四肢,一起用力,把她凭空举过了头顶。潘玉香几乎是濒临绝望地侧着脑袋,冲着药房门口大声地呼喊:“救命啊!救命……”
潘玉香知道她在喊谁,但她并不抱着多大的希望,药房里的四个男人是不会出来救自己的,要出来的话早就出来了,还会等到现在?即使出来了又能怎样?四个人如何能抵过这么一群人,那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这样想着,潘玉香似乎是彻底绝望了,绝望了也就没有什么想法了,没有想法了心也突然平静了下来,她不再呼叫,紧紧闭着眼睛,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
毛三从开始调戏潘玉香,皮鞭抽打武罗锅,一直到把潘玉香架起来带走,这段时间少说也有一刻钟,按说药房里的人是不可能听不到的。
其实,药房里的人都听到了,不但听到了,而且还看到了,且还都听得真真切切、看得明明白白的。却就是没有一个人冲出来救他们。
其实,这一刻钟的时间里,里面的一帮人也不平静,主要的是陈吉福,作为那帮人的决策者,他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需要他挺身而出的紧要关头,那一刻他犹豫了、胆怯了。
陈吉福知道毛三,他爹毛淤青是口埠镇的镇长,那是手眼通天的主,毛三仗着他爹的势力,在镇上那是无恶不作,在他手底下也丧了好几条人命,那毛三却一直是安然无恙。这些年陈家的吉福大药店之所以还能在这个地界开下去,那也是陈家花了无数的钱财买来的,也就是说,得罪了毛三,陈家这个辛辛苦苦经营了二十多年的药房也就该关门大吉了,再说,外面那十几个可都是个顶个的壮汉,又都是不要命的地痞流氓,再瞅瞅屋里这几个,老的老小的小,这要是贸然冲出去了,谁被打死也是很难说的事。陈吉福想得很多,一时间没了主意,蹲在门口从门缝里瞅着外面的一切,急得也是手心出汗,却又无可奈何。
孙正义早把顶门杠抽了下来握在手里,几次想冲出去都被守在门口的陈吉福给挡了下来。此刻的孙正义早就气得两眼彤红,似乎要喷出血来:“少爷!再不救他们可就来不及了!”铜娃和阿球的手里各抱着一根木凳,也厉声帮腔:“是啊!老爷,再不救可就来不及了。”陈吉福整个身子坐在两门之间,心里是猫抓猫咬般地难受,还在犹豫不决。
孙正义实在是等不了了,他说了一声:“对不起了,少爷!”伸出两手用力一推,就把守在门口的陈吉福推得歪倒在一边,孙正义猛地拉开屋门,扬着顶门杠就冲了出去,后面紧跟着铜娃和阿球,陈吉福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跟了上去。
一伙人冲到大街上,孙正义冲着铜娃和阿球喊了一声:“你们两个,去照顾武罗锅和孩子!”言罢,朝着还没走远的那帮人追了过去,陈吉福也紧跟其后。来到跟前,两人就觉得不对劲,毛三那帮子人刚才是架着潘玉香前呼后拥地走着,如今却围成了一个大圈儿。陈吉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跑过去,站在圈外向里望去,见圈子中间站着三个人,毛三,潘玉香,还有一个是扈挺。
潘玉香躲在扈挺的身后,下颚抵在扈挺的肩膀上,怯怯的眼神儿死死盯住了对面的毛三,像是一只折了翼受了惊的雏鸟。
竟然是扈挺?陈吉福不由得瞪大了眼珠子,心里暗忖:不对啊!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他的腿还是瘸的,怎么这会儿工夫,他就出现在这里了?陈吉福的脑子飞速运转着。
孙正义抱着顶门杠冲进了人圈,陈吉福也随后冲了进去,三个人背靠背,把潘玉香夹在了中间。
“你小子,今天故意找小爷的茬,不怕死吗?”毛三说着,漫不经心地朝着扈挺走过来,走到跟前,突然高扬起了手中的马鞭就要抽打,却被扈挺一个快脚,一脚踹在裤裆上,毛三顿时觉得下半身瞬间就没了知觉,身子一软,噗通一声摔在地上,疼得他下颚的那缕黑毛直抖了起来。马三指着扈挺,狠狠地大叫:“还等什么?给我打!”
无赖们便呼叫着一起上前。此时,忽听得“啪啪”两声清脆的枪响,那帮子人又齐刷刷地退了回去。大家定睛细瞧,只见扈挺的手里平举着一把驳壳枪,枪口冒着一缕青烟。
而冲在最头里的那个长满闹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应着枪声已然倒了下去,胸口渗着鲜血,四肢挣扎了一阵子,转眼就停止了呼吸。
在场的所有人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呆若木鸡,就像是孙悟空施的“定身法”,都保持着固定的动作、表情呆愣了那么一会儿,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快跑吧!杀人啦……”大家伙这才回过神来,都把棍棒一扔,轰隆一声四下散去了,只留下被扈挺打死的那具尸体,以及还坐在地上哼哧的毛三。
陈吉福和孙正义也是颇感惊讶,他们没想到扈挺会真的开枪打死人,更让他俩惊讶的是扈挺打死了人却不当回事,脸上依然是坦坦荡荡的表情,依然是神情泰然、满面笑容。
潘玉香更怕,她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但她这一刻非常感激这个保护她的男人,是他挺身而出救了自己的命,也是他为了自己去杀人,今天如果没有他的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潘玉香想着,搭在扈挺肩头的双手变了个方位,紧紧抱住了他的肩膀,身子也紧紧贴住了他的后背,不住地颤抖起来。还在地上坐着没起来的毛三,瞪着一双蝌蚪眼干巴巴地瞅着扈挺,也是吓得面无血色,顿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他语音带着哭腔直呼饶命。扈挺冷笑一声,往前跨了两步,把枪口抵到毛三的眉心,笑嘻嘻地说:“知道爷是谁吗?”
毛三连连摇头:“不知道,不知道,敢问爷是哪路神仙啊?”
扈挺又是一阵冷笑:“行!爷今天就让你死个明白,我叫扈挺,扈家村的保长,听说过吗?”毛三摇摇头!
扈挺握着手枪,用枪口挠挠头皮,苦笑了一声,自嘲着说:“不认识我?那我大哥扈信听说过吗?”
毛三连连颔首,忙不迭失地说:“知道,知道,扈大爷是一手遮天的主……”
扈挺这才满意地笑了:“嗯!看来大哥比我的名气大,我这个小小的村保不抵事啊!”话音一落,他又猛地把枪口抵到毛三的脑门上,恶狠狠地说:“既然知道我是谁了,也该送你上路了,啪啪……”扈挺嗓门里学了两声枪响,枪口故意使劲捅了捅他的脑门。直吓得毛三裤裆里一阵噗噗乱响,想是前后都没了把门,屁股那一块的土也湿了一大片,尿骚味儿、屎臭味儿,便一起扑了上来,扈挺抬起一只手,捏住了鼻子,脸上却是得意忘形,一双眯缝眼没有了刚才的凶悍。
扈挺看着面如土色的毛三,说:“以后还敢吗?”
“不敢了,不敢了!”毛三连连回应。
扈挺阴着脸狞笑一声:“嗯!真乖,甭说你这么个狗东西,就是你爹毛淤青那个王八蛋,我们兄弟取他性命,也如探囊取物”,扈挺突然厉吓一声,“抬起你的狗头来!”
毛三抬起了脑袋,扈挺用枪口挑着他的下巴,说:“来!爷爷教你认认亲,省得你以后狗眼看人低,欺负你这帮子长辈们”,说着,他用手一指陈吉福,“这位是你的陈大爷,认识了吗?”
“认识了,认识了!”毛三连连点头。
扈挺又一指孙正义:“这位是你的孙大爷,认识了吗?”
“认识了认识了”毛三点头如捣蒜。
他又指指趴在自己后背的潘玉香,说:“这位是你的潘大娘,你更不能欺负啦!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以后再找这些人麻烦,我直接取了你的狗头,再送给你爹当球踢!”扈挺说。
“是是是……”毛三点头如捣蒜,这个工夫一点儿也不嫌累得慌。
“滚吧!”扈挺又照着他的屁股狠命地踹了一脚。毛三从地上爬了起来,咬着牙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走了。
扈挺狠狠地教训了一下毛三,陈吉福心里也觉得解气。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又不免有了几分恐惧。他又回头打量了一下潘玉香,潘玉香还紧紧地贴在扈挺的后背上,惊魂未定,刚才的一场惊吓,让她的面色苍白,额头上渗着豆大的汗珠子,还在那里浑身颤栗。蓦地,潘玉香松开了扈挺的后背,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胸口,表情痛苦地蹲到了地上。
陈吉福走到潘玉香跟前,说:“你没事吧?”
潘玉香蹲在地上喘了一会儿粗气,又站了起来,她连看都没看陈吉福一眼,却对着扈挺说:“扈保长,我去看看武罗锅和我儿子”
扈挺一摆手:“去吧!去吧!”说着,掀开长袍,把枪插进了腰里的枪套,又把长衫放了下来,那架势,俨然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铜娃和阿球就站在圈子不远的地方,刚才的一幕兄弟二人也是看得清清楚楚。
铜娃用胳膊肘捣捣阿球,羡慕地说:“有枪就是不一样啊,谁都不用怕,真威风!”
阿球也说:“是啊!咱们什么时候也有杆枪防身呢?”
陈吉福走到扈挺跟前,指指地上的尸体,说:“这个,怎么办?”
扈挺笑笑:“不用管他,一会儿自有来收尸的”他的表情很平静,好像刚才被他杀死的并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只猪狗罢了。
陈吉福急躁躁地说:“咱们快走吧!一会儿保乡团的人来了,怕有嘴说不清!”
“不怕!我既然敢杀他,就不怕什么保乡团,他们都得听我大哥的,再说,这个东西为虎作伥,死有余辜!”
陈吉福看着扈挺,说:“扈保长,今天早晨见你的时候,你的腿还是瘸的,怎么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好了?还跑到集市上来了呢?”
扈挺哈哈一笑,伸出手一下子搂住了陈吉福的肩膀,说:“陈兄对这件事倒是挺感兴趣啊,这个得多亏空叔啊!”
“空叔?”陈吉福疑惑地问。
“是啊!空叔啊!空叔有灵丹妙药!”扈挺笑着回道,一脸的神秘。
这个当隙,集街北边传来了高一阵低一阵的哭声,大家循着声音往北看,见潘玉香正俯在武罗锅身上哭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