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家大院,直到日头偏西,喜宴方散,酒足饭饱的乡亲们亦逐个离去。
院子里一片杯盘狼藉。夕阳挑在粮囤的尖顶上忽上忽下地跳跃着,像是马戏团小丑手里玩弄的“指尖转球”,日头挥洒着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最后一抹余晖,蒸发着倒在地上、渗在土里的酒水,把各种气味儿都糅合在了一起,大院里散发着阵阵奇怪的味道。陈吉福送走了众人,返身进了院子。
帮忙的乡亲们手脚麻利,早就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了个干净,院子里的桌子也尽数撤了,只留下屋门口的一张,空叔还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一杯茶水,正在自斟自饮。空叔今天也没少喝酒,脸膛红彤彤的,满嘴喷着酒气,把茶碗里的茶水都熏地抖了起来。
陈吉福从过道里顺手拿起了一把木凳,走到桌子跟前,挨着空叔坐下,又招呼铜娃子给他取了一个茶碗,他从空叔手里接过茶壶,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呷着。
“这是今天的记账簿,我一一核对了,没出什么纰漏,你看看。”空叔说着,把那本已然写满了字的裱纸本推到陈吉福的面前。
陈吉福忙说:“看什么看,空叔办事严谨,乡亲们都是信得过的,何况是我陈吉福!”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塞到空叔的手里,说:“今天空叔辛苦了,一点儿意思,还望笑纳!”
空叔连忙摆手,一副惶恐的样子:“陈大老板这是做甚?乡里乡亲的,见外了,见外了!”说着,把手里的红纸包又推到陈吉福面前。陈吉福说:“空叔这是何意?这可是规矩,难不成嫌弃我陈吉福给的少了?”
空叔笑了笑,说:“我可不管什么规矩,这么多年了,我给乡亲们帮忙,可从来没收过他们一分钱,难道陈老板非得要破坏我的规矩?”
没想到那个陈吉福更是倔强,执意把红包塞进了空叔的口袋,说:“我不管你的什么规矩,来了我这里,就得遵守我的规矩,这个红包你是非收下不可的!”
空叔见他这么说,也没再推辞,只是微微笑了笑。两人坐着闲聊了一会儿,天色已然昏暗,空叔起身告辞,陈吉福一直送出门口,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这才返身进了院子。陈吉福插好门闩,刚走到屋门口,却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他又返了回来,俯到门板上轻轻问了一句:“谁?”
“我,空叔!”门外有人搭话。
陈吉福听出了空叔的声音,把门又打开,看着门外的空叔问:“空叔,怎么又回来了?”
空叔笑笑,拍了拍脑门,一脸的歉意:“瞧我这记性,衣服落在你这里了!”说着,径直进了院子,走到刚才落座的那把椅子跟前,拿起了那件包着苍蝇树种子的马褂。他趁着陈吉福没注意,顺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红包扔在了椅子上,然后转过身朝着陈吉福打了个哈哈,说:“这破衣服丢了倒不心疼,这里面包裹着的可是宝贝啊!”
陈吉福又把空叔一直送到街口,随后进了院子,插上了门闩,想起刚才空叔滑稽的举动,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忙累了一天,又喝了些酒,此时陈吉福只觉得浑身酸痛,他扭了扭疲惫的腰身,长长吁了一口气,径直向厅房走去,打算进屋好好睡上一觉。进了厅房,他便发现了那堆积在屋子里的一大堆的礼品,这都是今天乡亲们贺喜的礼品,这么多?一时如何消耗得了?他盯着这堆东西愣了一会儿神,转过身,朝着门外喊了一声:“铜娃子,进来!”
“哎!来了”铜娃子正在外面打扫院子,听见老爷喊他,扔了笤帚,迅速跑了进来,“老爷,你有什么吩咐?”
陈吉福看看铜娃子,又指指地上的那一堆礼品,说:“这么多东西,哪里吃得了,你且挑一些,给你武叔家送去。”
“好唻!”铜娃子应喏着,低头就去提溜那些水果篮子,小伙子毛愣愣地,手脚也利索,一手拎了一篮水果,转身向门外走去,脚还没踏出屋门口,却被陈吉福喊住了。铜娃子纳闷,回过头疑惑的眼神瞅着陈吉福,纳纳地问:“怎么了?老爷?”
陈吉福眨巴眨巴眼睛,若有所思地说:“你且忙你的吧,一会儿我亲自送去!”
“好唻!”铜娃也不问因由,将两篮水果往门口一蹲,转身出去了。这小子年龄不大,脑袋机灵着呢!在陈家做了多年长工,明白了很多道理,老爷家的事,只要老爷不想说,那是坚决不能问的,每天只管做好老爷吩咐的事就好,这也是规矩。何况这些年,陈老爷那是拿自己当亲儿子待着,可以说是恩重如山。但那是陈老爷的心情,自己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人要有自知之明,可不能蹬着鼻子上脸,毕竟不是亲儿子,自己不能把自己当少爷一般的养着,那是讨人厌烦的,讨人厌烦了,不用说少爷,怕是下人也做不成了。
陈吉福看了看门口的那两篮子水果,沉吟半晌,又从那大堆的礼品中间提起了一个包着面饼的包袱,穿在胳膊上,走到门口,双手提起了铜娃扔在那里的两个果篮,遂即出了门。
陈吉福前脚刚出院门,屋里传出了一声女人的呼喊:“铜娃子,在吗?”
“在,来唠!”别看铜娃一直干着活,耳朵却也一直支愣着,一直听着屋里的动静,这会儿听见屋里的喊声,他扔了笤帚,复又跑进屋里,这次,他径直进了东偏房。他晓得,是少奶奶找他,喊他的那个是少奶奶的贴身丫鬟陈翠。
瞧把这小子忙活的,扫地都没有这么累!铜娃站在炕头前,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少奶奶是陈吉福娶的第二个太太,名唤尹淑琴,是寿光县牛头镇大户人家的千金,比陈吉福小了好多岁,去年冬天娶进门,今年便给陈吉福生下了一个丫头。而在尹淑琴之前,陈吉福还有一房太太,两人成亲多年,那个女人也没给陈吉福添个一儿半女,后来一直卧病在床,半年前,那个女人突然心脏衰竭身亡,陈吉福续弦,又娶了尹淑琴为妻。如此说来,尹淑琴可算是明媒正娶,不是什么偏房姨太太。
此时的少奶奶,因前些时日受了风寒,正卧炕养病,丫鬟陈翠坐在炕沿上,将一条热乎乎的毛巾敷到她的额头上,旁边睡着那个刚刚出生的陈招娣。
“你家老爷去哪里了?”少奶奶问了一声,声音低沉,腔调却是冷冰冰的。
“我也不晓得呢!少奶奶!”铜娃嗫嚅着说。
“小小年纪就学着撒谎?怎么,跟你家老爷穿一条裤子了?”尹淑琴的语气有几分愠怒。
“少奶奶,小的怎么敢呢?小的是真不知道老爷去哪里了”铜娃语气哀哀的,一副无辜的样子。
“那我问你,刚才老爷唤你,教你给谁送东西?你敢撒谎,我让小翠挨个拔光了你的碎牙。”
那陈翠是少奶奶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小丫鬟,生得面红齿白,柳眉凤眼,颇有几分姿色,本来看着挺养眼,此时她却瞪着一双杏目,恶狠狠地瞅着铜娃,亦仿如索命的女罗刹。
少奶奶话音落定,铜娃便转移目光瞟了一眼坐在炕沿上的陈翠,见陈翠正对着自己横眉怒目,他不由得猛地抬起手来,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好像感觉到了嘴巴里那种被拔光了碎牙得隐隐疼痛。
铜娃不敢撒谎,和盘托出:“刚才老爷教我给武叔家送些水果,却又突然不让我去了……”
炕上倒着的少奶奶没了回话,半响的工夫,独自嘟囔了一句:“天天闲得他难受!”说着,闭上了眼睛,没了声息。却把铜娃晾在了那里,退也不是,待也不是,挠着头皮,一时没了主意。好在陈翠解围,朝着铜娃做了个出去的手势,铜娃弓腰答谢,迅速地退了出来。出来不忘了擦擦汗,长长吁了一口气。
却说陈吉福,拎着果篮,趁着夜色匆匆向武罗锅家里赶去,他专挑小巷子遛着墙根走,贼一样的步子,生怕惊了哪一家的狗吠声,一袋烟的工夫,远远的,他能看见武家的那三间茅草房了。
武罗锅家在村子的最西北角,院子西边、北边便没了邻居。
西边是一遛人工挖掘的防涝渠,此时,已过了大涝的时节,渠沟里便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杂草,黑暗中都拥挤着、搂抱着、晃动着轻盈的身子,渠两岸长了两排高大的青杨。杨树落叶相对迟一些,此时虽然已是深秋,倘有未及败落的树叶悬挂在树枝上,微风徐徐,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
北边便是那个村子里最大的水湾,水湾里常年绿水盈盈,在陈吉福的记忆里,这里的水从来就没有干涸过,它跟村东的那个长了苍蝇树的东大湾不一样,东大湾也是用来防涝排水的,只要是下雨就汇满了雨水,但是过不了几天,那满湾的雨水就会渗个干干净净。
北大湾里有几只青蛙还在戚戚凉凉地呱叫着,声音低沉,夹杂在风声中,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吹来的声音,不仔细听,还真难以分辨出来。
武家的三间破草房,就坐落在北大湾的湾沿上,一遛用草绳串联起来的高粱秆的栅栏,在风中左右摇摆着身子,晃得很厉害。茅草屋的窗口里,透出了一缕昏暗的灯光,看来,武家夫妇还没有睡。
陈吉福看到了那缕闪亮的灯光,不过他是远远地看到的,他并没有直接走到武家的门口,他先是躲在武家门前的那条小路的角落里,偷偷观察了一阵子,发现武家亮着灯,这才迈开步子向武家走去,刚走了几步,却又忽地缩了回来,怎么了?他发现了一个人的黑影,那个猥琐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亮着灯光的窗户外面,着实把陈吉福吓了一跳。陈吉福不免心里发慌,暗忖:难道是贼?
谁家里去了贼,并不是稀奇的事,今天这家少了只羊,明天那家被偷了鸡,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月里,再平常不过了,都是为了填饱肚子闹腾的事。
陈吉福转念一想又不对了,贼会惦记武家?武家除了这一圈的高粱秸栅栏,还有院子里的一座泥巴灶,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了。那是为了什么呢?陈吉福越想越头大,最后心一沉,不行,我不能坐视不管,趁着还没醒透的酒劲儿,陈吉福酒壮怂人胆,弯腰从篮子里掏出了一个苹果,在手里掂了掂,咬了咬牙,猛地朝着那个黑影甩了过去。啪得一声,苹果打在茅草屋的土墙上,虽然没打中那个黑影,却发出了一声很大的响声。
那个黑影受了惊扰,黑暗中像一只矫捷的兔子,向着院子南边逃了过来,到了篱笆墙根儿,速度也没放慢,手也不扶,一个矫健地大跳,就从高粱秆儿栅栏的一个豁口里蹦了出来,顺着小路向东疾奔。陈吉福一直躲在暗处看了个明白,此时发现黑影向着自己的这个方向逃了过来,吓得他大气也不敢出,躲在暗处一动不动。那个黑影奔跑到离他有几步远的时候,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噗通一声摔在地上,看样子跌得很是结实,那个黑影趴在地上,哼哧哼哧了那么几声,陈吉福就觉得声音很熟悉,却又一时不能确定是谁。正当陈吉福纳闷间,那个黑影已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想是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又跑了,转眼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草房的屋门打开了,武罗锅端着一盏气死风灯,出现在那片昏暗的光亮里,他佝偻着身子,像一个幽灵一样,黑暗中看上去竟然有些可怖。想是他刚才听见了那声声响,出来观察动静,他扯着嗓子高喊了几声:“谁啊?”见没有什么动静,也就返身进了屋。
陈吉福再也无心送什么水果了,刚才的惊吓已经让他出了一身的虚汗,冷风吹着,那湿透的衣服都贴在身上,感觉冰凉冰凉的,让他很不舒服。他见武罗锅进了屋,便拎着两篮子水果,挎着那一包袱面饼,向着刚才黑影逃跑的相反的方向仓皇而去,转眼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陈吉福一路跌撞到了家门口,偷偷遛进大院,轻轻推开屋门,生怕弄出丁点儿声响,惊了东偏房的少奶奶。好在少奶奶熟睡,没有被扰醒,陈吉福便遛进了西偏房,灯也没点,脱了湿漉漉的衣服,钻进了被窝;钻进了被窝,却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就琢磨那个在老武家遇到的黑影;琢磨不透,天也就该放亮了。
公鸡叫了头声,陈吉福搭眼往窗口看,黑咕隆咚一片;公鸡再打一声鸣,陈吉福又往窗口看看,外面已然微亮,陈吉福便怎么也睡不着了,穿上衣服起了炕,到院子里遛达去了,此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那轮太阳不久就要升起来了,看样子,今天是个阳光艳丽的好天气。
铜娃也起来了,想是被老爷的脚步声惊扰了,这娃子耳朵尖着呢!往常他可没起得这么早。他搓着还没完全睁开的睡眼,走到陈吉福身边:“老爷,起得这么早?”
“是啊!你去套车吧!咱们去镇上的药房看看!”
铜娃说:“老爷,这么急?早饭也不吃了?”
“不吃了,咱们去药房吃,你且去套车,老地方等我,我跟少奶奶辞个行。”陈吉福说。
铜娃答应一声,转身刚要走,却停住了脚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纸包递到陈吉福手里,说:“老爷,这是我昨天收拾桌椅的时候发现的,就搁在那把椅子上”
陈吉福把红包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子,微微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个空叔,可真是清心寡欲啊!”
铜娃已经到马棚套车去了。陈吉福转身又进了北屋,轻轻推开东偏房的木门,没有把控住推门的力道,那沉重屋门吱悠响了一声,寂静里很是刺耳,惊醒了睡在炕上的陈招娣,娃儿张开嘴哇哇地哭了起来。尹淑琴也醒了,慌忙把哭叫的招娣揽进怀里,把****塞进她的嘴巴里,哭声也就止住了。
“淑琴,我去药房看看,你且保重身体!”陈吉福说。
尹淑琴扭过头看着陈吉福,张开嘴刚想要说什么,吧嗒了好几下嘴唇,却攒了一嘴的唾沫,她把唾沫咽进了肚子里,把想要说的话也一并咽了进去,她拍了拍吃奶的孩子,看着陈吉福,说:“我让陈翠给你们做点儿早饭,吃了再去吧?”
“不用了,我和铜娃到镇上吃就是了,夫人不必挂念,晚上我早早回来!”说着,躬身行了一个礼,转身就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突然立住了身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支手插进了口袋,掏出了昨天那个乞丐给他的那枚玉石挂坠,他又走到炕头前,看着尹淑琴说:“夫人,这是昨天那个乞丐给招娣的……”说着,将那枚玉坠递到尹淑琴的手上。尹淑琴看着手上的玉石挂坠,眉头一皱,脸上掠过一起不易察觉的惊诧。
“你怎么了?夫人!”陈吉福还是捕捉到了夫人细微的表情变化,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尹淑琴慌忙回了一句,语气分明带着一种掩饰,许久,她悠然地问:“乞丐?什么乞丐?”
陈吉福笑着说:“只顾了忙碌,忘了告诉夫人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昨天丫头的满月宴上,有一个乞丐讨要酒喝,我让铜娃给了他吃喝,又给了他一些银两,或是那个乞丐感激,便给丫头起名,还送了这块玉坠!”
尹淑琴看着玉坠,嘴里缓缓“喔”了一声,不再说话。
陈吉福盯着尹淑琴,语气带着疑惑:“夫人没事吧?”
“没事!我会有什么事?老爷只管去做正事,早去早回!”
“好,如此我就放心了!”陈吉福应着,转身退了出来。出了屋门,陈吉福还在琢磨着,尹淑琴看到那块玉石挂坠时候的反应,那是与平常不一样的,这一点,陈吉福能看得出来。
早晨的太阳像一只小鹿,跳得最活跃,陈吉福不过是跟夫人说了几句话的工夫,那太阳已经离地一竿子多高了,铜娃早就牵着马车去了村东石桥那里等待。陈吉福出了院门,沿着村子里那条东西小巷,径直向村东走去。
陈吉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这些年他除非有急事,否则出村入村从不打马坐轿,都是步行进出,在他看来,在乡亲们面前耀武扬威总不是件敞亮的事,陈吉福很注意自己的形象,这些年一直是小心翼翼,低调不张扬,他这个谦逊的性格很得乡亲们的爱戴。
陈吉福走到村中的十字路口,见那里围了一群人正在说说笑笑,陈吉福双手打恭,主动招呼:“乡亲们都早啊!”
“吆……,陈大老爷呀,这么早是要赶着去镇上药房吗?”人群里有王大婶子,嘴巴甜甜的,说话拿腔撇调,没等别人搭话,她早就接上了陈吉福的话茬。
“是啊,王大婶子早,这么早大家伙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是有什么喜事吗?”陈吉福问了一句。
王大婶子哈哈一笑,说:“是有喜事奥,今天早晨起得早的都赚了便宜了,捡拾了不少的苹果呢!”她话音一落,人群里闪出了胖花姐,晃着一颗大脑袋,呲着牙大声地说:“是啊!不但捡到了苹果,我还捡到了面饼呢!”说着,将手里已然啃了半边的面饼举到空中,朝着陈吉福晃了晃。
“还有这等好事?在哪里捡到的呢?”陈吉福问。
王大婶子抢着说:“说来也怪,顺着陈大老爷家一直到武罗锅家,三三两两地总能找到,别的地方却是找不到的。”
“喔!是菩萨显灵了吧?专门照顾我们两家?”陈吉福虽是如此打趣地说着,心里也是暗暗琢磨:看来昨晚自己提溜的东西也丟得差不多了。
正说着话,从南边走来了扈挺,看着他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陈吉福的脑子里突然一个机灵,他立马想到了昨晚那个摔了一跤的黑影。
“吆……扈保长这是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成了铁拐李了?”王大婶子瞅着扈挺,调侃着说。
“惭愧,昨天不慎摔了一跤,跌伤了腿!”扈挺笑着回应。
“别不是昨天喝多了酒,被夫人从炕上踹下来了吧!”王大婶子又接了一句,惹得所有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陈吉福走到扈挺身边,说:“扈保长,既然伤了腿,怎么不在家里好好休息?这是要去哪里?”
扈挺朝着陈吉福神秘地一笑,说:“且到空叔家走一遭,让他给我看看腿伤!”
“空叔什么时候会看病了?”陈吉福疑惑地问。
“怎么你不知道?空叔也不晓得从哪里弄的药丸,包治百病,药到病除,灵着呢!我且去看看,就不奉陪了”说着,顺着巷子一瘸一拐地向东去了。
且说铜娃,牵着马车等在村东石桥处,左等右等不见老爷过来,便把马车拴到石桥旁侧的那棵小柳树上。坐到石桥上看风景。
石桥的东边就是东大湾,大湾的东岸就是那棵苍蝇树。那棵树上还有苍蝇种子不断飘落下来,铜娃从这个角度看,那些接踵飘落的种子旋转着身子,扇动着翅膀,正辉映着绚丽的朝阳,果然是艳丽无比。
铜娃正坐在石桥上看得出神,陈吉福走了过来,从后背拍了他的肩膀一巴掌。铜娃回头看看,忙站了起来,嘿笑一声,说:“老爷,您来了,我去牵马。”说着,就跑到小柳树那里,解拴在树上的马车缰绳。
陈吉福掀帘上车,主仆俩人一个坐车,一个赶马,沿着那条坎坷不平的黄土路,向着口埠小镇进发,车轮滚滚,隆隆有声,碾起一路风尘。
由扈家村到口埠小镇,不到五里的脚程,所以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的。马车拐上了那条南北的主路,南北路相对平坦一些,铜娃接连打了几个响鞭,呼哨几声,那匹套车的黑鬃马,便扬起了四蹄小跑起来,马铃叮当,马蹄得得,两袋烟的工夫,已然跑到了口埠镇的北首。
口埠镇,大约四五千口子人,是益都县城管辖的一个大镇子。口埠镇三八逢集,切时,那条贯南通北的集街上,便汇聚了四面八方的人流,做买卖的商贩,赶集的乡亲,唱花戏的戏班,耍杂耍的武班,噗噗踏踏,吵吵闹闹,甚是热闹。
陈吉福的吉福大药房就在集街最繁华的地段,紧靠着集市西首的一排青砖青瓦的古建筑,这座古宅子,本是清朝举人刘世居的住宅,刘世居当年也算是镇上的大户,后来家道中落,变卖家产,陈吉福以很便宜的价钱买下了这座宅院,开了这家药房。吉福大药房算得上是镇上最大的药房了,生意也是不错的。
今天正是大集,这个时辰,南北街上已经有了不少赶早的人流,街市的两侧,小贩们早就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青菜,水果,粮食,杂货,一应俱全,都吆喝着、叫卖着、声调亦是五花八门。只留了中间一条不过十尺来宽的街面,也早被赶集者塞得满满当当,马车是决然无法通过的。
陈吉福便下了车,铜娃牵着马车去了北大院,北大院是专门寄存牲口的地方,院主的陈爷负责套卸马车,还负责喂牲口草料,按说一个铜板的收费是不贵的。陈爷是赶马车的好把式,早些年靠拉脚谋生,跟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他懂得牲口的脾性,也会给牲口把脉就医,算得上是镇上唯一的兽医了,如今陈爷上了年纪,干不动拉脚奔波的辛苦活了,便开了这家“牲口旅馆”,赚几个闲钱,藉以谋生。陈爷早就等在门口,见铜娃牵着马车进院,便从铜娃手里接过缰绳,径直向着北边的马厮而去。
铜娃弯下腰,拍了拍身上赶了一路的尘土,出了院门,约了等在门口的陈吉福,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插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一刻钟的工夫,两人已然到了吉福大药房。
药房门口的商贩们,见陈大老爷来了,不管忙闲,都一个接着一个地站了起来,给陈吉福躬腰施礼,都问个好。铜娃当前小跑两步,掀开了药房门口的花布帘,就等着老爷入内。铜娃掀开帘子的时候,脑袋遮在布帘的里面,眼睛一直打量着药房里面的场景,本想老爷随后就会跟进来的,掀着布帘等了半晌,却不见老爷进来,铜娃纳闷儿,便把脑袋一个滑稽地摇摆伸缩,探到了门帘外面,回头观瞧外面的动静,见老爷就在门口处,也在回头观瞧,老爷观瞧啥?他正瞧着集街对面发呆;集街对面,是武罗锅的剃头摊儿,武罗锅正和他的媳妇在那里练摊儿呢!
吉福大药房前面的这块不大的地界属于药房专属,早些年是不允许商贩们在这里练摊儿的。有些商贩便来央求陈大老板,说愿意出钱租赁摊位,陈吉福宅心仁厚,心想摆摊儿也就一个上午的时间,他们做点儿买卖也不容易,就由他们去了,也不要租赁费,只要他们能自觉的预留出一条进出店铺的小过道就行了。
“老爷,您请进来吧!”铜娃子站在门口,仍旧掀着布帘,冲着陈吉福喊了一声,陈吉福忽地打了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随后一弓腰,也进了药房。
药房里面很宽敞,贴着西墙根南北一遛琥珀色的药匣子,隔着三尺宽,又是南北一遛琥珀色的落地柜,药房掌柜孙正义和小伙计阿球正站在柜台里面来回穿梭忙碌着,柜台外面站了十几个前来抓药的客户。孙掌柜抬眼见陈吉福进了店铺,微笑着点点头,算作回礼,又忙着照顾生意了。
铜娃掀开挡板进了柜台里面,帮着阿球忙活去了。铜娃和阿球年龄相仿,两人亦是交好,见了面,先默契地各自举起了一只手,对拍了一个响亮的巴掌,便自顾忙碌去了。
陈吉福在药房里踱了几个来回的步,最后在北边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他提溜起了桌子上的一把茶壶,倒了一杯还热乎的茶水,慢慢地呷着,喝了这杯茶水,陈吉福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药房门口,掀开门帘,神使鬼差地出去了。他慢慢悠悠,径直向武罗锅的剃头摊儿前走去。
武罗锅的剃头摊前,雾气昭昭的。一个泥墩子火炉放在地上,火炉里燃烧着旺盛的木柴,窜着红彤彤的火苗,火苗上架着一把厚铁皮的大水壶,水壶没有壶盖儿,正吱吱地打着响,泛着白色的水雾。
武罗锅正在专注地给一个主顾刮胡子,并没有注意到陈吉福的到来。武罗锅手里的那把刮胡刀被他玩得滴溜转,更像是一把有了生命的“活刀”,映着阳光,时不时地反射出一道炫目光亮,刺着陈吉福的眼睛,那把刮胡刀夹在武罗锅的指缝里上下翻飞,武罗锅左右双手开工,基本不用挪动身位,就把客户脸颊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陈吉福看着武罗锅娴熟的剃头手艺,就像是欣赏一段武林高手的飞刀表演,一时间入了神。
突然,他脑袋一晃,打了一个机灵,只觉得脸上一阵热乎,他猛地回过神来,伸手往脸上一摸,手指上沾了一些湿漉漉的热水,陈吉福侧脸看,见潘玉香弓着腰,双手沾在洗脸盆里,在给一个客户洗头,想是刚才那热水定是她撩拨的。潘玉香正高抬着一张俏脸,一双妩媚的丹凤眼盯着他只是看,眼神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波浪让人心旗摇曳,陈吉福慌忙收回了眼神,目光一侧,看见了潘玉香旁边的那架婆婆车,婆婆车里躺着那个娃子,也就是武仕德。
陈吉福走过去,看着睡得正酣的娃儿,脸上荡漾着无限的爱惜。娃儿努着小嘴,浓浓地睡着,陈吉福不由得弯下腰,伸出手指在他的小脸蛋上轻轻刮了一下,然后将盖在娃儿身上的一条棉被小心翼翼地往上拽了拽。
这个时候,武罗锅已经忙完了手里的活儿,抬眼看见了陈吉福,来不及洗手,就过来打招呼:“陈大老板来了!”
陈吉福把目光从孩子身上收了回来,看着武罗锅,微笑着说:“你们两口子也太辛苦了,这么冷的天,还带着孩子来做生意!”
武罗锅苦笑一下:“有什么办法呢?这买卖一天不做就没得吃喝,家里又没有帮着带娃子的!”他说着,脸上洋溢着一丝无奈。
陈吉福也轻叹了一口气,刚要说点儿安慰他的话,却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情,便突然转移了话题,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最近没得罪过什么人吧?”
“没有啊!”这话问的武罗锅有点儿蒙圈子,但他还是迅速地、肯定地做了回答。之所以迅速,是因为他肯定;之所以肯定,他才能回答得这么迅速。
“你好好想想,有没有得罪过扈保长?”陈吉福单刀直入地问道。
“扈挺?没得罪他啊!我们两家好着呢,昨天从你家喝了酒,他还跟着我到我家喝了一会儿茶水呢!”武罗锅说。
陈吉福哀叹了一声,说:“没事别带他到你家里去,你这是引狼入室!”
陈吉福一番话,让武罗锅感到莫名其妙,他挠挠头皮,刚要说话,却听见药房门口的铜娃高声喊道:“老爷,孙叔请你来对一下账……”
陈吉福朝着武罗锅笑笑,说了一句:“以后凡事多留个心眼儿,我先忙去了!”
武罗锅也笑笑:“陈老爷尽管去,咱们日后再聊!”
陈吉福转身向药房走去,武罗锅一直盯着陈吉福的身影进了药房,不由得轻声嘟囔了一句:“陈大善人,可真是少有的好人呐!”
陈吉福和武罗锅交谈的这段时间,两人都没有顾及到旁侧的那双眼睛,那双灵动的、含情的眼睛,盯着她不该看的人,深情地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