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要说最了解陈吉福的,就应该是铜娃了,他是老爷的贴心人,从七岁那年进了陈家,到现今三十有五,算起来在陈家已经呆了小三十年的光景。他跟着老爷东奔西走寸步不离,老爷的什么事他亦是晓得的。这些年老爷也没拿他当外人,一直当亲生儿子一般对待,从这一点上来说,铜娃还是感激老爷的。只是有一件事情,让他越来越看清了陈吉福的真实嘴脸,但他为了顾全大局,一直委曲求全。他是喜欢陈翠的,陈翠也喜欢她,十几年前,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龄,两情相悦,便商量着要谈婚论嫁,铜娃想把此事先告知老爷夫人,也好让主家玉成了他们这份姻缘,还没等他向老爷开口,有一天陈翠突然流着泪对他说,说自己已经心有所属,让他忘记对她的这份情感,陈翠的突然变卦让铜娃甚是心痛,他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又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直到某一天,他无意中撞见了老爷跟陈翠搂在了一起,铜娃才明白其中的原委。那一刻,铜娃的心都碎了,自己跟了老爷这么多年,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大善人会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他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一个是自己深爱的女人,一个是对自己恩重如山的老爷,他权衡利弊,最终选择了妥协,但这丑恶的一幕,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他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更可悲的是,他却每天不得不面对自己最恶心的人,违心的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这些年,铜娃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整个人也好像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不善言辞。
有一天,两人有一个单独碰面的机会,铜娃问小翠:“你怎么会跟老爷搅在一起,你这样做对得起夫人对你的信任吗?”
陈翠流着泪,一副委屈的表情:“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老爷强占了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铜娃问道:“你真喜欢他吗?”
陈翠悲戚戚地说:“我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呢!铜娃哥,我对不起你,你就不要再牵挂我了,找个更好的女人成亲吧!”
铜娃瞪着愤怒的眼睛:“如果你是被强迫的,我就去告诉夫人。”陈翠慌忙拽住铜娃的衣袖,哭着哀求道:“求你了,铜娃哥,别这么做,老爷根本就不听夫人的,再说!再说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你说什么?”铜娃嚎叫一声,一拳打在了墙上。
陈招娣一直静静地听着铜娃的诉说,没想到他说到激动处,却忽然举起了拳头,狠狠捶在了炕沿上。招娣忙走了过去,双手攥住铜娃的胳膊,悠悠地说:“铜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铜娃仍然抑制不住自己悲愤的情绪,愤然而言:“他俩的奸情已经十几年了,自从大小姐去了北平上学以后,他们就愈发的放肆起来,陈翠怀孕也是前年的事,后来老爷见她的肚子逐渐鼓涨,怕被夫人发觉不好解释,便慌称给陈翠找了人家,实则是给她找了一个地方生孩子去了!”
招娣:“这件事这么久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铜娃:“大小姐,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走的时候才十六岁,还是个不经事的孩子,再说老爷那种霸道的性格,他听过谁的话,甭说你,即使是夫人,他也没放在眼里!”
招娣不再问话,只说了一句:“铜娃,难为你了!”然后抬起头望着黑黝黝的屋顶,把即将流出来的泪水硬生生地压了回去。她又低下头看着铜娃,问道:“铜娃,你知道陈翠在哪里住吗?”
铜娃没说话,点了点头。
“明天就带我过去,好吗?”
铜娃又点了点头。
东方初升的那轮日头,像一只跳跃的小鹿,几个蹦跃就窜出了地平线,等它从小树林后面露出圆脸的时候,人们已经开始忙碌一天的活计了。
这个时辰,陈吉福方才醒了过来,他穿好了衣服,来到了院子里踱着步,昨晚他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就睡到了现在。陈招娣早就装扮妥当,从西厢房走了出来,来到院子里,打了一声招呼:“爹!起来了?”
“嗯!”陈吉福慢悠悠应了一声,他还在为昨晚的事生着气,扭头看了看铜娃睡觉的东偏房,没好气地说了句:“铜娃怎么还没起来,往常这个点儿早就把院子打扫完了!”
“铜娃可能是这些天事多,累坏了,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儿,就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吧!”招娣接上了话,“爹!跟你商量个事,我今天想去趟县城,想让铜娃拉着我去!”
陈吉福看了女儿一眼,说:“丫头,你昨天刚回家,也不好好歇歇,急着去县城做什么?”
“去我同学家走一遭,有些课程的事需要商讨!”
“哪个同学啊?”
“县城里还有别的同学吗?当然是扈大金家啦!”
陈招娣话音刚落,陈吉福刚才那副沉闷的表情立马就欢快起来,忙不迭失地说:“好啊!好啊!这样做就对了,多去县城走走,多和大金那孩子沟通沟通。你们且只管去,今天是口埠大集,我让大银把我捎到药铺去!”陈吉福说着,抬脚出去了,一副美美的表情。
陈吉福前脚刚走,铜娃就拉开门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昨夜或许没睡好,两只眼睛肿胀着,布满了血丝。
“铜娃,你没事吧?”陈招娣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去套车,一会儿咱们就起程!”铜娃说着,转身向着马棚走去。
一辆马车奔驰在向东去的那条土路上,铜娃使劲地摇晃着鞭子,打着一个个的响鞕,车上坐着陈招娣。
“到了,那座宅邸就是!”铜娃指着远处拐角处的一座颇为豪华的宅子说。陈招娣下了车。铜娃把马车远远地停了,拴到一处隐蔽的地方,两人便悄声细脚地向那座宅子走去,走到宅子门口,见门口的树上拴着一辆马车,铜娃不仅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老爷过来了!”说着,拉着招娣的手,迅速躲在了墙根处。
“他怎么会来呢?”陈招娣小声地问。
“这是大银的马车,他肯定是让大银把他捎带到了集上,又赶着大银的马车来了这里!”
“那怎么办呢?有什么办法进去吗?”陈招娣着急地问。
铜娃说:“这座宅子是这个村子里最好的宅子,是老爷专门给陈翠买的,高墙固垒,想翻墙而入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那怎么办?”
铜娃想了想,说:“等!我们只有在这里等,我们须先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一会儿陈翠一定会出来送老爷的,到时候你偷着看看也就是了!”
事情果然如铜娃所料,大约一个时辰后,大门一响,陈吉福从里面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招娣定睛一看,那个女人果然是陈翠。
陈吉福走到门楼外边,回头将手搭到陈翠的肩膀上,笑着说:“翠儿,快回去吧,外面风大,可别冻着我的宝贝儿子!”
陈翠娇责道:“你眼里就只有你的宝贝儿子,什么时候想过我?”
“翠儿这是说哪里话?我心里怎么会没有你呢?那个女人给我生了一群丫头,你却给我生了一个儿子,你可是我们陈家的功臣。”
陈吉福能说出这样的话,亦的确是他的肺腑之言,想想这些年,那尹淑琴接连给他生了三个丫头,那肚子便瘪着再也没有了动静。这么多年他为了求子可谓是煞费苦心,给丫头取个名字也能看得出来,又是“呼娣”又是“唤娣”的,连呼带唤的也没招来个带把的,陈吉福亦心灰意冷了,如今,陈翠给他生出了儿子,他岂不喜出望外,得意忘形?
陈翠撒了个娇,说:“既然如此,那就尽快想办法让你的夫人把那个家给我腾出来,我可不想一辈子憋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陈吉福连忙安慰她:“我这不是一直在按照你的计划实施嘛,你且稍安勿躁,到不了年底,你就是那个家的少奶奶!”陈翠这才欣慰地笑了,转身进了院子,把门插上了。陈吉福解开了马车,打马而去。
刚才两人的一番话,听得陈招娣一身的冷汗,她清楚地听见陈吉福对着陈翠说“按着她的计划实施”,还说“年底那个家就是陈翠的。”陈招娣眉头紧锁,暗暗思忖:计划实施?什么计划呢?难道他们俩想谋杀自己的生母?想到这里,陈招娣直觉得全身毛孔倒立,浑身嗖嗖地冒着寒气,她朝着铜娃喊了一声:“铜娃,快回家!”两人一边向着马车小跑着过去,陈招娣一边说道:“铜娃,你不是说小翠是被迫的吗?我怎么觉得这个女人倒像是一肚子的坏水。”
铜娃应道:“是啊,真没想到陈翠是这么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我真是错看她了。”
陈招娣:“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也算是看透了陈翠的真实面目,也不用再把你们的事耿耿于怀了,你没娶她做你的女人,可真是你的造化。”
陈招娣说的话不无道理,但亦是片面的,一个人的本性使然,是与生俱来的那种欲望,在金钱利诱面前,人是会变的,会变得无比的贪婪,无比的险恶。陈翠是一个凡人,而且还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凡人,陈吉福的家财万贯是每个人垂涎欲滴的,哪个势力的女人又不想把这一切据为己有呢?
陈招娣坐上了马车,又问了一句:“铜娃,药房的孙正义知道我爹的这种事吗?”
铜娃一边解马缰绳,一边说:“他不知道,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大小姐,咱们去哪里?”
“回家。”
铜娃挥鞭催马,向着扈家村赶去。
陈招娣进了家门,直向内屋走去,她大踏步进了东厢房,见陈唤娣正坐在炕沿上喂尹淑琴喝药,陈招娣朝着唤娣说:“二妹,你先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二人来到院子里,唤娣见大姐表情严肃,不解地问道:“有什么事吗?姐姐。”
“我让你给我准备的那副药呢?”
“什么药?给咱娘喝的药吗?”
“是的,你快去给我拿来,我有用”
“姐姐莫急,我去给你取去!”唤娣说着,转身进了内屋,一会儿出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包着中药的纸包,陈招娣接在手里,也不和妹妹说什么缘由,一转身出了门口,铜娃坐在马车上等在那里,陈招娣一步跨上了马车,说了一句:“走!”
铜娃问道:“大小姐,咱们去哪里?”
“去吉福大药房,我要查查这些中药有没有问题!”陈招娣说。
铜娃沉吟了一会儿,说:“药都是药房掌柜孙正义给抓的,应该没问题吧?”
“有没有问题,且问了再说!”
“可是这个点儿,老爷正在药房里,我们即使去了也没法查啊。”铜娃回道。他这一句话提醒了陈招娣,她只顾着着急了,把这个茬给忘了。
“那怎么办呢?”陈招娣着急地说道。
“小姐稍安勿躁,此事不易如此心急,心急反而会坏了大事,你想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一定要先稳住自己的心神,否则将事与愿违。”
听着铜娃的一番话,陈招娣这才冷静下来,坐在车上,轻叹了一口气,语气带着悲伤,悠然道:“我娘生病多年,喝了那么多的药,然而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会恶化,我怀疑这问题就出在这个药上。”
铜娃听了微微点点头:“大小姐说的不无道理,这些药都是孙正义亲手抓的,也只有问他才能明白其中的原委,老爷今天没有马车,那个扈大银一般在包子铺只待一个上午,中午就会回扈家,老爷肯定会搭他的顺风车回家,我们不如先赶到集上去,不进药房,等到老爷走了,我们再进去问孙掌柜也不迟。”
陈招娣点点头:“嗯!就听你的。”铜娃马鞭一扬,马车又向着口埠集飞驰而去。正如铜娃所料,那陈吉福赶着马车从陈翠那里直接去了大集,把扈大银的马车还了,又去药房待了一阵子,中午时分,扈大银往回走,去了吉福大药房,接上了陈吉福,两人一起回家了。见陈吉福走了,铜娃和招娣便随后进了药房。药房里,孙掌柜正站在柜台后面忙碌着,阿球和胡丫招呼着生意。孙掌柜一抬头,见是招娣和铜娃进来,忙打招呼:“原来是招娣啊,什么时候回来的?”旁侧的阿球和胡丫循声抬头,亦同时打着招呼:“大小姐回来了!”
“我昨天晚上回来的!”陈招娣说着,还没等孙正义再问,便把那包中药放在了他的面前,捉紧地问道:“孙叔,你快看看这副药都有什么。”孙正义解开药包,仔细看了一遍,说:“这是我给你娘抓的药吧,没什么问题啊!”听了孙正义的回话,招娣一时没了言语,瞪着那包柜台上的中药懵了神儿。“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孙正义问道。
陈招娣听了孙正义的问话,这才回过神儿来,慌忙搪塞道:“喔,喔,没事!”又转过身对着身后的铜娃说:“咱们回家吧!”说着,又转身出了药房,铜娃随后跟了出去。
阿球走了过来,看着招娣出去的背影,一脸疑惑地说:“二叔,大小姐这是怎么了?像丢了魂一样,莽莽撞撞的……”孙正义摇了摇头,说:“我哪里知道啊!”
胡丫说:“大小姐刚来了没说几句话就走了,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好了,都别猜了,快去干活吧!”孙正义说道。
却说招娣和铜娃又赶回了扈家,进了家门,并没见到陈吉福,就琢磨着大银拉着他直接去了他家里,找那个扈挺喝酒去了。
招娣把唤娣招呼到跟前,问道:“二妹,平常咱娘的药都是由谁来煎熬的?”
唤娣看着招娣,就觉得今天姐姐的行举很是反常,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回道:“都是由爹亲自煎熬的。”
“奥?都是在哪里煎熬的?”陈招娣紧着问。
“在厨屋里啊!”
“你且带我去看看!”
姊妹俩来到了厨屋,招娣蹲下身细细地查看,她先拿起了那个熬药的小砂锅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又放回到原处,看了一阵子,似乎是并没发现什么异样,站起了身子,对着唤娣说:“二妹,咱爹熬药的药渣都在什么地方?”
“每次熬了药,爹都会把药渣倒进东湾沿的那棵苍蝇树那里去。”唤娣回道。
“奥?快带我去看看。”
“姐,今天你好生奇怪,看那个干吗?”
“废话少说,快带我过去!”说着,招娣拉着唤娣就出去了,铜娃也紧跟着去了。
初冬时节,那棵苍蝇树早就落败了一树的苍蝇种子,树上还三三两两的挂着些许的枯叶,正在冷冷的风中颤抖着,仿若随时都会随风而逝,已经过了雨季,所以东湾里也没有一滴水,湾底长出的稀稀疏疏的矮草,如今亦都已经被冻黄了叶子,似乎熬不过这个初冬的夜晚了。
三个人来到那棵苍蝇树底下,陈唤娣指着一滩黑色的药渣说:“姐!那就是,你过去看吧!”陈招娣走到近前,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拨拉着。突然,她的手停了下来,伸出两只指头,从那堆药渣里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她将眼睛凑到跟前,仔细地查看着,那个东西有成人的大拇指那般大,与罂粟疙瘩有几分相似,通身墨黑。铜娃亦凑到跟前,问道:“怎么了,小姐,有什么发现吗?”
“铜娃,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在那副药里没发现有这个东西!”
铜娃亦把眼睛递上去看了一阵子,最后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晓得这是什么。”
陈招娣站起身来,看着铜娃说:“走,咱们马上再去镇上,也许孙正义识得这个东西!”说着,她又回头瞅着唤娣说:“二妹,今天的事你切不可对咱爹提及,记住了吗?”陈唤娣满脸的疑惑,但是看着大姐严肃的表情,也不再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铜娃和招娣又赶车去了镇上的吉福大药房。这个点,药房里已经没有了顾客,阿球和胡丫出去了,孙正义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拨弄着一把算盘算着今天的账目,见招娣和铜娃进来,他忙站起来招呼:“大小姐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又回来啦?”陈招娣也不搭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放在桌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纸包打开,露出了里面那个像罂粟一样的东西,招娣问道:“孙叔,麻烦你再给看看,这是个什么药材!”
孙正义把那个东西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一阵子,表情有些疑惑地看着陈招娣问道:“大小姐到哪里弄的这个东西?”
“孙叔,你认识吗?”陈招娣着急地问。
“我不太确定,不过我看着像是西域乌头草!”孙正义说。
“西域乌头草?”
“是的!这种药很少见的,这本是一种麻醉药物,但如果长期服用,就成了一种慢性毒药,常年服用这种药物,会使人逐渐心律失常,久而久之,会心脏衰竭而亡!”孙正义说着,抬起头瞅着陈招娣问道:“大小姐,你从哪里找到这种药物的?”
陈招娣的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盈满了泪花,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这就是我娘喝的药。”
“什么?”孙正义突然瞪大了眼睛:“你娘的药这些年都是我亲手配制的,可没有放这一味药啊!”
“你没放不等于我爹就不会放……”
“什么?”孙正义愈发的惊讶,张大着嘴巴说话都有些吞吐起来:“你是说,你爹会害……害你娘?可是,理由呢?总得有个理由吧!”
陈招娣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冷地说:“理由很简单,就是我娘没给他生个儿子……”
“这……”孙正义嗫嚅着,不知所云,突然,他的脑子闪了一下,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又重新活跃了起来,孙正义在陈家呆了四十多年,可以说是看着陈吉福长大的,所以对他早先的事是知根知底的,陈吉福和尹淑琴成亲之前,陈吉福的大太太就是死于心脏衰竭,而这之前,大太太也是一直卧病在床,喝着陈吉福给他熬的药汤,难道大太太也是死于这个西域乌头草?倘若真是陈吉福谋杀了大太太,那么按照刚才陈招娣的说辞,动机亦是显而易见了,尹淑琴给他生了三个女儿他都要杀她,更何况一个连女儿都生不出来的女人。孙正义想到这里,就感到背后凉飕飕地直冒冷汗,他甚至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药房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再说话,所有的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孙正义悠悠地开了口,他看着陈招娣说:“大小姐,当务之急,你先回家告诉你娘,她的药无论如何不能再喝了,其余的事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陈招娣点点头,和铜娃一起出了药房,打马向扈家赶去。
来来回回跑了这么一天,等这次赶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暮色黄昏,黑夜笼罩着乡村,笼罩着她眼前的一切,陈招娣远远地望着自家的那座高挑的青砖门楼,她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心态,那个曾让她留恋,让她牵挂的家园突然变成了一个张着大嘴的恶鬼,像是要一口把她吞下去,那一刻她那么讨厌这个家,但是又不得不回到这个家,因为这个家里,还有她善良的母亲以及未成年的妹妹。
陈招娣不去想这些,她径直进了东厢房,掀开门帘,见陈唤娣正端着一碗药给尹淑琴喝下去,陈招娣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喊了一声:“不能喝!”一巴掌把药拍在地上。吓得唤娣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带着哭腔地说:“你干嘛?”尹淑琴也吓了一跳,纳闷地看着陈招娣,问道:“招娣儿,怎么了?”
陈招娣看着惊恐的唤娣,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平和地说:“二妹,没事,你去跟妹妹们睡吧,我来给娘喂药!”
见唤娣出去了,招娣在炕沿上坐了下来,看着尹淑琴,悠然地说:“娘!这药,你不能再喝了。”
“为什么啊?”尹淑琴问道。
“没有为什么,再喝你就会死的!”陈招娣语气冰凉,直接了当地说。
尹淑琴眼睛里恍过了一丝忧伤,她不再问为什么,那一刻,她心里似乎明白了些许。其实,她这些年也一直在怀疑,自己一病就是四年,本来不是什么大病,喝了这么多的药,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感到身子越来越虚脱了。那一刻,她突然就伤感了起来,想着自己从北乡远嫁到这里,算起来亦有二十多年了,在这个时候,她就感到特别的无助,她突然想她的老家了,想老家的爹娘了,她那个势力的爹,她发誓一辈子不想再见他的,他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人,想到这里,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看着招娣问道:“招娣,你的那块玉石挂坠呢?”
陈招娣不晓得娘为何突然问起她挂坠的事,只是悠悠地说:“我把它送给仕德了!”
“喔!”尹淑琴说:“孩子,你喜欢仕德吗?”
“娘,你干嘛问这个啊?我可没有心情听你说这个!”陈招娣回道。
尹淑琴懂得招娣的心思,脸上掠过一丝苦笑,轻轻地说:“丫头,喜欢他就去找他,人这一辈子,一定要找一个真心喜欢的人。”
陈招娣眼里盈着闪亮的泪花,悲恸地说:“娘!你说啥呢,即使走,我也会带着你们一起走的!”说着,娘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东方刚刚微亮,鸡窝里的一只公鸡打了一个鸣,惹得村子里所有的公鸡都叫了起来,村子还是那么安静,无论那群公鸡怎么叫唤,累了一天的村民们仍然安生地睡着他们的大觉,不该醒来的时候他们是不会醒来的。
突然,陈家大院东厢房里传出了一声尖叫:“娘!你怎么了?娘……”是唤娣的呼喊声。陈招娣慌忙穿好了衣服,向着东厢房跑去,掀开门帘,她见唤娣坐在炕上,抱着尹淑琴使劲地摇晃着,嘴里不断地呼喊着,尹淑琴半坐着,紧紧闭着眼睛,从额野流下来了一遛殷红的鲜血。陈招娣疾步跑过去,把尹淑琴揽在怀里,摇晃着早就停止了呼吸的尹淑琴,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娘,你醒醒啊,娘!”
此时,铜娃和陈吉福站在了厢房的门口,陈吉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唤娣哭哭啼啼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睡到半夜,听到咚得一声响,把我惊醒了起来,起来就看到娘,头撞在炕沿上……呜呜!”
陈吉福没好气地说:“臭丫头,你娘有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夜里睡觉还这么死,不是让你照顾好她吗?”
“你怎么不来照顾呢?”陈招娣突然抬起头,用愤怒的眼神盯着陈吉福,语气恨恨地说:“我娘死了,你怎么只顾着责怪二妹,你就没有责任吗?”
“我,我!”陈吉福嗫嚅着,他瞅着陈招娣那双冰冷的眼睛里透出来的犀利的光芒,把刚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初冬的第一场雪,细如麦片,轻轻盈盈地漫天飞舞,冷风呼啸,吹着那些雪花儿胡乱地飞舞着,陈招娣一身孝服,跪在母亲的坟前烧着纸钱,那些轻盈的纸灰,飞上了天空,向着南边的那棵苍蝇树飘了过去。所有的人都已经走了,陈招娣还跪在这里,她想跟娘多说一会儿话,此刻,她是那么的恨自己,正是自己的冲动和无知害死了娘,如今似乎是真相大白了,可是搞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又有什么好办法解决呢?到头来还是让娘感到了绝望,选择了轻生这条路,也许,这件事情瞒着娘会好一些,也不至于让她走得这么突然;也许,这件事情会有更好的办法解决,一时间,她的脑海里升腾起那么多的自责;那一刻,她感到万般痛心。
一把油布伞撑上了她的头顶,她身后的雪地里站了一个人,那人身材单薄瘦弱,笔直地站在那里,语气却很有力:“招娣,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
陈招娣跪在那里,头也没回,忙着用木棍挑着火盆里的纸钱,使它们充分地燃烧着,直到那些纸钱燃烧殆尽,她才悠悠地说:“你怎么来了?”
她知道背后站的人是谁,听声音就能听得出来,是扈大金。
扈大金弯下腰,一只手架住陈招娣的胳膊,把她搀扶了起来,说道:“招娣,回家吧!”
陈招娣语气无限伤感地说:“回家?哪里是我的家?”
大金说:“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娘不在了,家里不是还有你爹吗?还有你的两个妹妹!”
陈招娣嘴角微微一抖,伤感地说:“也许过不了多久,那个家就不再属于我的了!”她回过头看着大金,问道:“你来有什么事吗?”
大金说:“我想回北平,还记得我们和李先生的约定吗?我决定要回去,回到他们的身边,和他们一起战斗,你呢?跟我一起回去吗?”
“回去!”陈招娣几乎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他瞅着大金问道:“什么时候走?”
“即刻启程!”扈大金说。
“好,我回去收拾一下行李,咱们马上出发!”陈招娣说着,迈步向村里走去,大金紧紧地依偎着她,在她的头顶高高地举着那把油纸伞。
走到陈家大院的门口,大金说:“我就不进去了,你自己去收拾行李,我在这里等你。”招娣点点头,迈步进了院门,她走进了自己的厢房,收拾好了行李,打个包裹背在肩膀上,向着门外走去,走到院门口顿住了脚步,沉思了一会儿,又折了回来,走到东偏房的门口,轻轻敲了敲房门,铜娃应声开了门,把陈招娣让进了屋里,铜娃见她背着厚厚的包裹,疑惑地问道:“大小姐,你这是要出远门?”
陈招娣看着铜娃,眼睛里闪动着晶亮,说:“铜娃,我要去北平了,去做我未尽的事业,只是我不放心这个家,不放心我那两个妹妹!”说着,她轻轻抽泣起来。
“大小姐这一走,要多久才能回来?”铜娃问道。
“我也不知道,或许半年,也或许更久,我走了以后,还望你照顾好我的两个妹妹……”
“放心吧,大小姐,我知道该怎么做。”
“嗯,或许用不了多久,陈翠就会搬过来的,你且不用管他们,权当什么事也不知道,凡事能忍就忍,有什么事情多跟孙掌柜商量,有些事等我回来再做处理!”
陈招娣背着包裹正打算出门,陈吉福从正厅里走了出来,喊了一声:“你这是要去哪里?”
陈招娣顿住了脚步,头也没回,回道:“我要出趟远门。”
陈吉福语气带着几分怒气:“出远门?你这个丫头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出门也不跟我说一声?你要去哪里?”
“北平!”陈招娣说。
“你不是结业了吗?还去北平做什么?”
“我和大金一起去。”
“奥?大金也去?”陈吉福的语气有了几分缓和。陈招娣不再搭理他,迈步出了大门口。陈吉福紧随着她走了出来,见大街上果然停着一辆马车,大金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快步走到陈吉福的身边,打着招呼:“陈叔!”
陈吉福笑着说:“喔,果然是大金啊!怎么到了家门口了,也不来家里坐坐?”
“不坐了!陈叔家里有事,不方便打扰,等改日再来拜访吧!”大金说。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北平,我和招娣在那边还有点儿事没办完,想过去处理一下。”
“行,去吧,去吧!我这个丫头就交给你了,这丫头刁蛮,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侄儿多担待一些啊!”
“陈叔说哪里话,我们走了!说着,转身向马车走去。”
两人说着话的当隙,陈招娣已经上了车。车夫挥鞭催马,马车顺着那条南北土路,缓缓地向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