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绿皮火车,像一条不死不活的长蛇,不急不缓地在鲁中平原上爬行着,隆冬时节,车窗外除了白茫茫的雪色,似乎再也寻找不出别的颜色了。
陈招娣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她随手拉开窗帘,眼睛透过车窗望着外面流动的世界发呆,渐渐的,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贴着玻璃面轻轻擦拭着沾在上面的一层薄薄的水雾,外面的世界又清晰了起来。
大金就坐在她的对面,两支手撑着脑袋,侧着脸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表情有些沉重,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轻轻擦了擦眼角的几滴泪水。他这个不起眼的举动,却没有逃过陈招娣的眼睛,她轻轻捅了捅大金的胳膊肘,大金直起了身子,收回侧视的目光看着招娣。招娣将手里的手帕递到他的跟前,微微一笑:“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大金接过手帕,迅速擦拭到眼睑的几滴泪水,有些尴尬地笑笑:“没事,没事!”
招娣看着他,很美地一笑,没再追问。
大金反而有了要说的欲望,他咬了咬嘴唇,说道:“其实,我这次是偷跑出来的!”
“奥?为什么?”陈招娣盯着他问。
“我爹坚决反对我参加共产主义组织!”大金说。
陈招娣的表情亦变得严肃起来,他没回话,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那轮即将没落的日头正映在她的视线里,本来一地的银白色,如今却被染成了鲜亮的橘红,散着柔和的光彩。几座近处的村庄在她的瞳孔里闪了几下,亦像鬼魅一般迅速地在她的视线里消失,只有那远处的风景,似乎永远跑不出她的视线。
陈招娣沉默着,她那一刻想了好多,她不得不说大金真的是一个有志愿有恒心的男子汉。她能想象到他处在那样一个政治家庭环境之中,还坚持着自己的理想是多么的不易,从这一点上来说,陈招娣就觉得自己很惭愧,自己这一个月来,只顾着忙活家里的乱遭事了,确实忽略了共产组织的事。
一个月之前的那个夜晚,扈信率众人在醉仙楼给大金和招娣接风。扈信当夜派车去送陈吉福、冯灯花一众人,大金也想跟着母亲同去扈家,扈信却没同意,要他和他的弟弟大银留在县城,说有事跟他俩商量,大金无奈,就没有跟母亲一起回去。大金和大银跟着父亲来到了那栋豪华气派的别墅楼里住了下来。第二天,兄弟俩还没睡醒,有仆人敲他们的门:“两位少爷,起床啦!用早餐啦!”
大金爬了起来,用手推推旁侧还睡得死死的大银,说:“起床了,兄弟。”大银哼了一声,翻了身又睡了过去。大金又喊了他几声,大银只管打着呼噜,理也不理他,大金只得自己穿好了衣服,洗漱一番,来到了餐厅,他发现父亲和扈太太早就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丰盛的餐食,但是谁也没动碗筷,肯定是在等着他们兄弟俩。
“大娘好”大金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朝着扈太太微微鞠了个躬。扈太太看也没看他一眼,指指旁边的一张椅子,说:“嗯!过来坐吧。”
扈信瞅了瞅大金,又看了看门口,问道:“你弟弟呢?怎么没出来?”
大金回道:“爹!他还在睡呢,他昨晚睡得晚了些,所以怎么叫他也起不来!”
“睡了吃,吃了睡,你这个弟弟若有你半点儿的出息,我也就不这么操心了,我去叫他!”扈信语气里有了几分怒气,他站了起来,出了餐厅,来到大银的寝室,使劲拍了拍门喊道:“大银,起来!”大银听着是父亲的声音,亦不敢怠慢,慌忙应道:“听见了,马上起,爹!”
“你快点儿,我们都在餐厅等着你吃饭呢。”说着,转身离开了。一会儿,大银眯缝着两只没睡醒的眼睛来到了餐厅,挨着大金坐了下来。
扈信看着他,把刚刚拿起来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你这是什么毛病,不洗漱就吃饭吗?”大银忙站了起来,抬脚往洗漱间走去,后面的扈太太瞅着他,没好气地说了句:“真是农村里出来的娃子,缺了教养。”扈信听了她的话,又转眼瞅着扈太太,厉声说道:“你这是说什么话?我教训儿子你插什么嘴。”
扈太太见扈信朝着自己嚷嚷,她岂能吃他这一套,也厉声回应:“你儿子不听话,你朝着我发什么邪火,这饭我不吃了。”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晃着她那硕大的肥屁股,一扭一扭地出去了。走到门口,刚巧碰到洗漱回来的大银,大银见她满脸的怒火,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遂问了句:“大娘,你不吃饭了?”
扈太太嗓门突然高了起来:“别叫我大娘,叫的我耳朵都刺挠,我不吃了,你们爷们吃去吧!”
一会儿,厅房门咣得一声大响,想是那扈太太走了,去了他那个当部长的爹那里告状去了。
“爹!这?”大银瞅瞅厅房门,又看看扈信,不知所以。
扈信不耐烦地说:“别管她,她这些年一直这样,爹已经习惯了,你过来坐下吃饭。”大银应了一声,又走到餐桌旁坐了下来。
扈信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儿子,说:“大银,你先说说,你也是二十岁的人了,也该做点儿事了,爹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早就是衙门里的通判了,而你呢,除了和你的一帮酒肉朋友瞎混,还会干什么?我给你在司法部安排的工作为什么不做了?”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做了!”大银说。
“你说的倒是轻巧,想不做就不做吗?你晓得那个工作,爹花了多少钱財疏通关系才给你买下来的。”
大银说:“爹,你少说这话哄骗我,你岳丈大人可就是司法部的头儿,安排个差使还用得着花费吗?”这大银什么话都能说的出来,他旁侧坐着的大金暗中扯扯他的衣襟,示意他别再说了,没想到大银不吃这一套,反而站了起来,越说越有劲儿:“爹!说实话吧,我不想待在县城,还得天天看大娘的脸色,活得不自在,我想待在老家,天天守着我娘,心里过得舒坦,爹如果真心疼我,就在口埠镇上给我谋个官差,儿子也高兴去做。”
扈信听他说完了这番话,并没有生气,不管如何,他觉得这孩子有孝心,只是瞅了他一眼,嘟囔了句:“没出息。”
扈信又看着大金问道:“大金,你有什么打算?”语气明显和蔼了许多。
“我……爹!我说了你别生气。”大金笑着说。
“我生什么气啊?你只管说来!”
扈信把手里的碗筷一放,来了兴致,眼睛里闪着光,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爹,在北平上学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李先生,他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也听他说了很多救国的纲领,这几天我会再去北平,我们约好了在大学堂见面。”
“李先生?哪个李先生?”扈信问了一句。
“李康生啊!”大金话还没说完,扈信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里的碗啪得一声摔在了地上,他指着大金,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大金兄弟二人见父亲气成这样,吃惊不小,吓得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扈信盯着大金,大声说:“你这个学是白上了,供养了你四年学业,就学了个什么狗屁主义吗,你还不如像你兄弟那样,在家呆着躲清闲呢!”
“爹!你先别生气,听我说。”大金声音小小地说道。
“说个屁,你不知道你爹是专门抓共产党的吗?我告诉你,北洋政府早就盯上那个李康生了,他的歪理邪说蹦哒不了几天了,你还想再去北平,做梦!”扈信嚷嚷着,朝着门外大声喊:“江副官,江副官!”等在正厅的江古闻声走了进来,打了个立正:“到,约长。”
扈信指着大金对江古说:“你这几天什么事都别做了,给我好好地盯着大金,他若是走脱了,我拿你是问。”
“是!”江古回道。扈信气愤地从餐厅里走了出来,一摔门,出去了。
那辆绿皮火车仍然不紧不慢地爬行着,车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了。陈招娣看着大金,问了一句:“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江副官看管了我一个月,我就哄骗他说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并向他保证不会再去北平了,他便看管的我松了些,我就趁机跑了出来!”
招娣笑了笑,说:“你真行。”
一夜的行程,黎明时分,火车终于在北平站停了下来,二人下了车,招呼了一辆人力洋包车,直向北京大学赶去,到了那里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两人饭也顾不上吃,脚步匆匆,向图书馆走去。进了图书馆,见图书桌旁坐着一个约莫有五六十岁的老头,并没见到李先生,也没有那个邓生。大金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问了一句:“这位老伯,请问原来在这里工作的李先生呢?”
“哪个李先生?”老伯问了一句。
“李康生先生啊!”大金回道。
老伯抬起眼看了看他,警觉地问了句:“你是谁?找他做什么?”
“奥!我是扈大金,半年前跟着李先生参加的共产小组。”
“你既然都参加了共产小组,怎么会不知道李先生的去向呢?”
“老伯别误会,一个月之前我们毕业回家,本来答应好即刻回来的,岂料家里发生了点儿事耽搁了一些时间……”
老伯说:“你不用再找他们了,他们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招娣紧着问道:“为什么?怎么回事?”
“半月前,为了支持上海陈生组织的反帝斗争,李先生组织了一场五万多人的示威大游行,结果遭到了奉系军阀的围剿,前几日,军阀的人直接冲进大学堂抓人,李先生、邓生一众人侥幸逃脱,现在他们在哪里谁都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他们是永远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那他们有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口信,到哪里去找他们?”招娣问道。
“没有”老伯说道。
两人从图书馆出来,心里都感到空落落的。招娣看着大金:“我们该怎么办?”
大金亦一脸的茫然:“他们是情急之下走的,肯定不会留下什么口信,我们又能到哪里去找他们呢?”
招娣沉吟了片刻,说:“大金,你还记得咱们走的时候,邓生说的那句话吗?他说:只要心里藏着共产主义,在哪里也能干革命。”
“嗯!记得。”大金点了点头。
“看来,未来只有靠我们自己了!”招娣说道。
“咱们既然来了,就这样回去总是于心不甘,李先生就是在北平这一块开展他的事业的,既然来了,咱们就住些时日,看看能否找到他们。”
陈招娣没说话,她觉得大金说得有道理,也就默许了他的建议。
两人在北平待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仍然没有探听到李先生一众人的半点儿消息,仿如凭空蒸发了一般,年关将近,两人便商量着回去。
北平火车站,大金和招娣坐在站台的候车室里说着话,全然没有留意背后站了五个戴着礼帽的健壮男子。大金觉得背后有动静,警觉地回头看,却被背后的一个男子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其余的四个男子也迅速分散开来,把二人围在了中间。
“你们要干什么?”大金瞅着按着他肩膀的人问道。
“少爷,我们是来押你们回家的。”那人回了一句,一只手挑了挑压住眉心的帽沿,大金这才看清了,原来是江古。
“江副官?”大金惊异地喊了一声。
江古看着大金,哭笑了一声:“大少爷,你可把我给害苦了,跑了你,约长关了我半月的禁闭,若不是我主动请缨来北平找你们,怕是这会儿还在禁闭室关着呢,我们兄弟在北平转了都快半月了,再找不到你们,怕是连命都丢了,这会儿,说啥你也得跟着我走了!”
“江副官,你不用抓我我也会回去的,不然我们来站台干什么。”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刚买的车票,递到江古的手里。江古仔细看了看,这才放下心来,说:“好吧,咱们一起回去”他朝着旁侧的一个兄弟说:“你快去把车票买了!”
“是”那人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售票处。
一行七人,黎明时分到了益都火车站,大金和招娣便在这里分道扬镳,大金跟着江古一帮人去了县城,姑且不提。却说陈招娣,打了个洋包车,直向扈家赶去。远远地,就看见自家门口围了一大帮子人,那座青砖古韵的大门楼上也是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她正暗自琢磨着,站在门口的大银和大铁发现了她,走了过来,二人手里各拿了一根长杆子,杆子顶端盘着一挂大地红。大铁张着嘴,呲着满口的大板儿牙,笑嘻嘻地说:“吆,这是谁?这不是咱们的陈大小姐回来了吗?”
陈招娣看着他那副贱笑的表情,就有那么几分的讨厌,问道:“你们俩在这里干吗?”
扈大铁说:“怎么大小姐不知道吗?你爹和你家的那个丫鬟小翠又给你生了一个弟弟,今天大摆酒宴,乡亲们都来喝满月酒,咱们即是同乡,又是同窗,岂有不来的道理。”大铁这番话,听着是好话,暗里却阴讽带刺儿,特别是说到“和丫鬟小翠又给你生了个弟弟”的气候,着重加重了语气。招娣听着,脸就觉得有些火辣。大铁瞅出了她表情的变化,不但没有止声,反而更加放肆地说:“我没算错的话,陈夫人离世不到两个月,而你这个弟弟却是今天过百天,也就是说,你娘还没死的时候,你这个弟弟就已经出生了,而那个时候你正好在家里,你不会不知道此事吧?”陈招娣盯着大铁,眼睛突然喷射出了愤怒,忿忿地说:“你这可真是一张臭嘴啊,你再说信不信我给你拔了这满嘴的透风牙?”大铁看着她是真的火了,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旁侧的大银亦问了句:“学妹,你不是跟我哥私奔了吗?怎么回来了?我哥呢?”
“谁说的我跟你哥私奔了?”
大银哈哈一笑:“吆……还不承认?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我哥带着你跑了,可把我爹急疯了,那老油头打发了好几十个警卫全中国的找你们俩呢!”
他管他爹叫“老油头”。
招娣不再说什么,她也不想对他们说什么,解释吗?没用,这个时候的解释只能是越描越黑。再说,亦没有必要向他们两个解释。
大银盯着招娣,笑着说:“要说陈学妹长得那可真叫一个漂亮,难怪我大哥那么矜持的人,提起你来就眉飞色舞的,若是我早就把持不住了,也就是我大哥看上了你,我这个做兄弟的没了办法,倘若换了别人,打破头我也会把你抢到手的,哈哈……”
旁侧的大铁一脸的坏笑,亦应和:“是啊,是啊。”
大银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道:“有你什么事?倘若是你,我早就打折了你的双腿了。”
大铁忙回道:“二哥别说笑,我哪敢跟二哥抢媳妇呢,是吧?”
三个人正说着话,空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朝着这边高喊了一声:“你们说啥呢!吉时已到,燃放鞭炮。”大银二人应喏一声,拿出洋火,点了那两挂“大地红”,大院门口噼里啪啦响了起来,弥漫着丝丝袅袅的烟雾。
招娣不再搭理他俩,转身往家里走去,站在门口的空叔盯着她一直看着,待过她走到跟前,说了一句:“大小姐回来啦。”
陈招娣赶忙回了个礼:“空叔也来了。”
空叔点了点头,跟在招娣后面进了院子,高声喊了一句:“大小姐回来了。”
满院子的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招娣也打量着院子里的人,武罗锅站在粮囤前,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茶碗儿,只是没见潘玉香。村子里能来的都来了,大人孩子足有上百号人。陈招娣走到武罗锅跟上,打了个招呼,说:“武伯伯,怎么不见潘大娘过来。”
武罗锅笑着回应:“本来说好要一起来的,却突然说有事去了大集,所以就没有过来。”
“喔!仕德呢?回过家吗?”陈招娣又问道。
武罗锅听了她的问话,脸上的表情沉重起来,他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没有啊!这个娃子也真是的,这一走就是四年,连个家信也没有,他不晓得爹娘是如何牵挂他的。”
陈招娣慌忙安慰他:“武伯伯,你切莫太过焦急,我武哥不会有事的。”
“唉,但愿如此”武罗锅说道:“当初他非得跟着那个耍艺的人走,我和你潘大娘也没有办法。”
“那个耍艺的人你们认识吗?叫什么名字?”招娣又问道。
“我们不认识,不过他们走的那天来家里坐过一会儿,他只说自己是寿光县的,叫马护三。”
“马护三……”陈招娣嘟囔着这个名字。
“小姐,你回来了!”背后有人说话,招娣回头看,见是铜娃,铜娃的身侧站着阿球和胡丫。
“嗯,回来了,怎么不见孙叔?”招娣问道。
“我二叔没来,她还要照顾药房的生意。”一旁的阿球抢着回答。
“嗯!”陈招娣点点头,目光投向了胡丫,仔细地把她打量了一阵子,说:“丫丫姐长得可真是够俊俏的。”
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这胡丫也是二十七八的人了,正所谓女大十八变,这丫头很有当年胡清风的样子,特别是那双水灵的大眼睛,眨动着灵气,透着文静,身材清瘦,突兀有致。
胡丫赶忙回应,笑着说:“大小姐可别这么说我,俺一个做下人的,怎么承受得起呢?”
招娣走到她的跟前,拉着她的双手说:“胡丫姐,当年你家也是镇上的富户,你也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只是被奸人所害,你爹娘才含冤屈死,这事儿你不知道吗?”
“知道。”胡丫回道,眼睛里闪着晶亮。
“以后你不用再叫我大小姐,咱俩就以姐妹相称,好吗?”
胡丫使劲点点头,一下子把招娣抱了起来,说:“我的好妹妹!”
过了一会儿,招娣看着胡丫说:“丫姐,我早就听说你和阿球有情有意,怎么你们都这么大年龄了,还不把亲事给办了?”没想到招娣这么一说,胡丫沉默下来,低着头不再说话。
“怎么了?”招娣问了一句,把目光转向阿球,说:“阿球,你来说,是有什么困难吗?”
阿球赶忙回答:“不是,不是,我也早有此意,只是胡丫不同意,非得要我帮着她夺回属于她家的东西再成亲。”
招娣看着胡丫,说:“你说的是同福包子铺吗?”
胡丫咬着嘴唇,使劲点了点头。招娣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丫姐,你放心,你家的东西我一定会帮你夺回来的,你家的深仇大恨我也一定会帮你报的,坏人终归是没有好下场的,将来,不单单是你的仇要报,全中国穷苦老百姓的仇恨都要报,你相信我……”
胡丫也盯着招娣的眼睛,忧伤的眼神透出了坚韧,她使劲点了点头。
招娣又说:“丫姐,现在你就听我的,抓紧先和阿球把婚事给办了,好吗?”胡丫又点了点头。
陈吉福一直在屋里忙着招呼客人,这会儿也从厅屋走了出来,背后跟着扈挺。陈吉福抬眼寻摸了一圈儿,见招娣正和铜娃一帮人说话,遂高声喊了一句:“是招娣回来了吗?”
招娣回头看着陈吉福,回道:“嗯,爹!我回来了。”
“大金呢?那孩子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陈吉福故意把嗓门儿提得很高,也好让满院子的人都能听到他的喊话,他心里美滋滋的,扈约长家的大公子是他未来的乘龙快婿,这是令他很骄傲的事情。
“他来这里做什么?”招娣回道。
陈吉福哈哈一笑,说:“这丫头还不好意思了。”随即又喊了一声:“铜娃,抓紧扎棚子,摆酒席,时辰不早了,也该安排了。”铜娃应了一声,自顾忙去了。
扎棚子,就是在院子里埋柱子,遮篷布,因为正是隆冬时节,外面天寒地冻的,露天吃饭总是不舒服的事,所以要用厚布遮盖起整个院子来,好在昨天就埋好了柱子,撑好了横架,现在只需把篷布遮盖上去就是了,又有好几个乡亲过来帮忙,不一会儿的工夫大敞篷就扎好了,大家又一起忙活着摆好了酒桌,上好了酒菜,就等着陈吉福一声令下,大开宴席了。
门口的铜娃高喊了一声:“扈约长驾到,油饼一箱,随礼一箱……”
陈吉福回头看了看扈挺,说:“扈约长来了,咱们快去门口迎接吧。”两人抬脚向外走去,路过胡丫的身边的时候,全然没有留意胡丫望着扈挺,眼睛里透露出来的那股子愤怒的眼神。阿球使劲攥着她的手,他感觉到她的手在剧烈的抖动着。
二人来到门口,见大街上停了一辆福特轿车,江副官先下了车,拉开了后面的车门,扈信拄着文明棍,从车上跨了下来,车门的另一侧下来了扈大金。陈吉福慌忙跑上去,笑着说:“扈约长这么忙的人,也能来赏光,叫寒舍蓬荜生辉啊。”
扈信瞅瞅陈吉福,说:“陈老板这是说哪里话,咱们一个村住着,你家有什么事落下过我扈信?”随即话锋一转,带着调侃的语气说:“不过我不得不佩服陈大老板啊,这已经是知天命的人了,还能抱的美人归,而且还生了一个带把的,这下子可圆了你终身的夙愿了,哈哈哈”
陈吉福身后的扈挺也随着哈哈大笑起来。
“扈约长就别取笑我了,快里面请!”陈吉福弓着腰,把众人往里面让。大金跟在后面,不说话,眼睛却一直往门口寻摸,都知道他在找谁,他在寻找陈招娣。
大银和大铁凑了上来,拉住了大金的手,亲切地说:“大哥,你也来了!”
“嗯嗯!”大金应喏着,眼睛却一直望着门口。
“别看了,招娣儿妹子在院子里呢!”大银笑着说:“大哥,你这次回来,还回县城吗?”
“能不回去吗?这段时间,爹看得我紧,哪里也不让我去。”大金说。
“能不看着你吗?再不看好你,怕是跟人私奔了就不回来了!”大银笑着说。
“闭上你的乌鸦嘴,别胡说八道的。”大金瞪了他一眼。
“吆,还生气了,你这段时间没回来,娘可是想你了,你没去家里走一遭吗?”大银说
大金说:“刚才和爹已经去了!”
所有的人进了院子,都入了座,陈吉福端着酒杯站了起来,高兴地说:“今天是我陈家大喜的日子,我陈吉福熬了大半辈子,终于有后了,今天摆酒席,就是为了给儿子庆贺百天,大家尽管开怀畅饮。”
“好……”院子里有无数的声音拐着弯儿转着腔地高声应和着,那些声音里,也不知道有多少是附和的,有多少是讽刺的,他陈吉福自大不觉,做的这种事又有谁能赞赏?陈夫人刚刚走了两月,可以说是尸骨未寒,他却在这里大摆宴席,庆贺孩子的百天大喜,更可耻的是,这个孩子还是他和他的下人打的“提前亮”,他陈吉福自诩的“大善人”称谓,如今是不攻自破,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伪善人”,而且,他已经肆无忌惮,毫不避讳,看来,他是被“传宗接代”这个魔咒彻底地冲昏了头脑了。
小翠抱着孩子走了出来,站到了陈吉福的身后,朝着众人频频颔首,脸上满满的幸福。
坐在桌子旁的陈招娣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顾着端起一杯茶水,一口倒进了肚子里。坐在她旁侧的大金看出了端倪,关切地问了一句:“怎么了?招娣?”
“没事,我肚子有点儿不舒服,喝杯茶暖暖胃。”
“陈大善人,谈谈你和小翠的感情史呗!”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惹得满院子的人一片笑声。
陈吉福一笑:“这有什么好谈的,今天是办孩子的喜事,不谈这个,不谈这个!”
“陈大善人怎么还不好意思啦,哈哈”有人又喊了一声,满院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陈吉福的脸上有了些许的尴尬,看了看陈翠怀里的孩子,对着小翠说道:“你先进去吧!”陈翠转身进了屋。
陈吉福端起酒杯,大声说:“在喝酒之前,还有件事情要宣布,还要麻烦空叔给犬子起个名字……”说着,他低头瞅着坐在他身侧的空叔。
空叔笑笑,微微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恍过二十年前的一幕,二十年前,也是在这个院子里,也是这帮子人,自己也是坐在这个位置,情景竟是如此的相像,那是陈招娣的满月喜宴;一晃二十年,真是岁月如刀啊!
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等着空叔说出孩子的名字,小院里一时安静异常,鸦雀无声。空叔仍然闭着眼睛,众人不晓得他在想什么,空叔并没有琢磨什么名字,他还在琢磨着二十年的一幕情景,记得当时陈吉福亦是这样端着酒杯,向自己请讨女儿的名字,还未等他想好,一个乞丐突然高喊了一声:“我看就叫陈招娣吧!”声音高亢入耳,如今这一幕仿佛就在眼前,空叔的耳朵里仿佛又灌入了那个独特的声音。
“我看就叫陈得弟吧!”
突然,那个独特的声音传了过来,仿佛是从记忆深处传出来的,又好像即在耳畔。空叔猛地睁开了眼睛。目光不由得向着粮囤口那个位置望去,果然见一个乞丐坐在那里,他头上戴着一顶巨大的破斗笠,遮住了他的整个面目,正端起一杯酒,慢腾腾地饮着。
所有的人都诧异,院子里一片沉寂,这一幕仿如二十年前的重演,把在场的乡亲们都镇住了。
陈吉福也看见那个乞丐了,他喊了一声:“乡亲们,尽管吃喝吧!”大家伙儿这才都端起了酒杯,院子里又喧闹了起来。陈吉福端着酒杯,走到乞丐的身侧,笑了笑,问道:“这位兄弟是?”
乞丐依然饮着酒,头也没抬,悠悠地说:“陈大善人可是贵人多忘事,二十年前正是在下坐在这里给大小姐起的名字,难道你忘了吗?”
陈吉福满脸的惊讶,喃喃道:“果然是你。”
“嗯,是我!我说过,有缘总会再聚,这不,咱们又相会了。”
陈吉福:“我觉得好生奇怪,如果说二十年前与先生相聚是偶遇,那么这次难道还是偶遇?先生难道又是路过此处讨杯酒喝?”
“是啊!我两次要饭路过贵地,却总是遇到陈大善人摆喜宴,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请问先生,给我儿子起的陈得弟这个名字,有何深意吗?”
乞丐说:“陈大善人你自己想啊!二十年前我给你的女儿起名招娣,意思就是她的出生会招来一个弟弟,如今招娣真有了弟弟,不叫得弟又叫什么呢?”
陈吉福:“嗯!先生说的很有道理,我的儿子就叫这个名字了。”
乞丐继续说道:“给你儿子起名得弟,也算是给你女儿起名招娣的一个完美收官吧,须知世间诸事,皆有佛**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缘自圆满。”
陈吉福听了他的一番话,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局促不安,遂说了一句:“先生可真乃是高人啊!”
乞丐又倒了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说道:“不知道你的大小姐还好吗?”
陈吉福忙说了句:“丫头就在这里,我把她叫过来给你敬酒,不管怎么样,她的名字还是先生给起的呢!”说着,回头朝着旁侧坐着的陈招娣喊了一声:“招娣,你过来一下。”
陈招娣应喏一声,走了过来。
陈吉福指着那个乞丐,说:“快谢过这位大叔,我经常对你提起的那个为你赐名赠坠的大师就是他!”
“奥?”陈招娣亦是满腹狐疑,她先是仔细地上上下下把乞丐打量了一番,既而从桌子上端起了一杯酒,举到乞丐的面前,说:“多谢大叔赐名。”
乞丐慢腾腾站了起来,先将头顶的那顶巨大的斗笠往脑后一掀,露出了他的真面目。陈吉福搭眼端详,果然是多年前的那个乞丐,虽然是二十年时光的打磨,但是他英俊的面貌基本没有变样,只是脸上多了些纵横交错的皱纹。
陈招娣亦看着他,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就觉得面前这个人似曾相识,任她苦思冥想,却又想不起像谁,或者说在哪里见过,反正就是一种很独特的感觉,就觉得他很亲切。那一刻,陈招娣联想了那么多身边的人,企图把这个人的模样和他们联系在一起,她就是没想一个人,那就是她自己。
其实,她长得很像他。
乞丐从陈招娣手里接过酒杯,扬起脖子一饮而尽,用别样的眼神瞅了一眼陈招娣,朝着陈吉福一抱拳:“陈大老板,告辞了!”说着,快步出了院子,顺着村中土路向南而去。
空叔一直坐在椅子上喝酒,但他的眼睛从来就没有从乞丐身上挪来过,他见乞丐突然出了院子,便将手里的酒杯一放,亦随后跟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