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北京大学。
女生宿舍靠门口的那张双层床,陈招娣坐在床沿上正专注地翻看着一本书,舍友李文娟悄悄走到她的身后,突然把书抢在手里,调皮地喊了一声:“我看看,咱们的才人看什么呢?”
“别闹!拿来!”
李文娟笑着说:“蔡……元……培自述,原来是看蔡校长的大作啊!”两人正打闹间。铛铛铛,听到几声轻巧的敲门声。
“谁?”李文娟银铃般地笑着,大声问了一句。
“我!扈大金”门外有个男声回了一句。
“呵呵,你的王子来了”文娟瞅着招娣,神秘兮兮地说道。
“别胡说,快去开门。”陈招娣笑着说。
文娟拔开了门插,把门拉开了。见扈大金站在外面,双手不自然地摆弄着衣角,脸上挂着涩涩的微笑,低低的声音问道:“李同学,你好啊!请问招娣同学在吗?”
“扈同学,你也好啊!”文娟学着他说话的样子,木纳地回应了一句。然后开心地笑了,把门一拉,说:“进来吧!咱们的大才子!”文娟故意死死地瞅着他,眼珠子都不转悠,瞅得大金慌忙低下了头。文娟笑着,大方地说:“低头干吗?好好瞅瞅!”
“文娟,你这是干嘛啊!”陈招娣说了一句。
“吆?这是咱们的校花心疼了?不高兴了呗!呵呵!”
招娣轻捶了文娟一下:“别瞎说,大金从小就腼腆,你就不要再逗引他了!”说完,她侧头瞅着大金,问道:“大金,你来找我什么事吗?”
“喔”大金嗫嚅着,脸又红了:“我想约你去图书馆,听说又新来了不少好书……”
“好啊!我也正想去呢!”陈招娣高兴地说。
两人辞别了文娟,向图书馆走去。北京大学的图书馆并不是很大,占地不到一百个平方,座落在学堂大门的正东方,是一座古式的两层建筑,四周围了一圈儿椭圆形的大圆窗,陡尖的重复式的屋顶,倒像是西方人的大教堂。门前宽敞的小广场,有一排排一抱多粗的银杏树。时值金秋,那些银杏叶想是都成熟了,变换着金黄的颜色,从树冠中陆续飘落,地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树叶,也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金子。“真漂亮!”陈招娣说着,不由得轻轻闭上了眼睛,满脸的陶醉,她一只手抻起白色的裙摆,另一只手朝天空高高地举着,迅速旋转了起来,裙摆带起的轻风浮动着地上的树叶,亦都欢快地跳跃起来,随着她转着圈圈儿。陈招娣疯狂地旋转着,或是一时大脑缺氧,双腿打了一个踉跄,一直在旁侧盯着她的大金忙伸手扶住了她,招娣仍然没有稳住身子,摇摇晃晃地倒在大金的怀抱里,她咯咯地笑着,双颊绯红,像是喝醉了酒。
这个疯丫头,疯起来那是挡都挡不住的,她的性格一点儿也不随她的父母,陈叔和尹婶那都算得上是儒雅文静的性格,这个陈招娣却偏偏是刁钻野蛮,古灵精怪。可扈大银却偏偏是喜欢这种类型的。
图书馆里,大金和招娣正在自己喜欢的书类架跟前浏览着,背后一个清脆的男声说话:“这位同学,喜欢什么样的书啊?”大金闻声回头,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见他不倒三十岁的年龄,一身青袍穿着,短平头,国字脸,浓眉大眼上架着一副黑框的眼镜,看上去温文尔雅,特别明显的是他鼻翼下方的一对八字胡,那是浓稠茂密,乌黑闪光。那个八字胡说道:“我叫李守常,是这里刚来的图书馆主任!”说着,李守常笑了笑,朝着大金伸出了手,大金亦慌忙伸出了手握住他的手,说:“原来是李先生,幸会!我叫扈大金,那是我的老乡,叫陈招娣!”旁侧的陈招娣手里拿着一本书,微微躬身,说道:“李先生幸会!”
李守常朝着招娣点点头,笑着说:“两位同学喜欢什么样的书啊?”
扈大金:“学生是学‘文学概论的’,所以对国学的东西比较感兴趣,尤其是经典国学,尤为喜爱!”
李守常笑笑,问:“奥?你们的导师是徐祖先生?”
扈大金点点头,“是的!”
李守常:“既然喜好国学,为什么不学习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呢?就因为文学概论是共同必修课程吗?”
“鲁迅先生的课学生亦甚爱,只是没有文学概论学得透彻!”大金回应道。
李守常笑了笑,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了两本书,看着招娣和大金,笑着问:“同学,这种类型的书籍读过吗?”
陈招娣把两本书接在手里观看,一本是《庶民的胜利》,另一本是《我的马克思主义观》,招娣打开了扉页,寻找着作者,她悠然地说:“李…康…生”
李先生笑了笑,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这两本书是我的拙作,就送给你们两位了!”
大金和招娣第一次读到这类书籍的时候,都颇感新颖,越读越是爱不释手,只觉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他们不晓得,这个李康生可是大有来头的一个人。他是中国共产主义的一员主将。
阳春三月,北平的春天很美,去年落败的银杏树,如今枝头上又裁剪出了嫩嫩的叶脉,展现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绿意;银杏树底下的那片不大的花池,暖风已经融化了遮掩了整整一个冬季的覆雪,露出了些许褐色的土壤,几株小草早就耐不住召唤,迎在倘夹着冷意的风中轻轻地摆舞着!
大金和招娣在校园里踱步,寒风料峭,摆动着招娣额野的那丝秀发,大金忙把系在自己脖子上的一块灰色的毛围脖解了下来,轻轻挂在招娣的脖子上,又小心翼翼地给她围了一圈儿。招娣用感激的眼神看看大金,说:“谢谢你,大金哥!”
大金用爱惜的眼神瞅着她,微微地笑笑,没说话。
“今天晚上李先生在图书馆组织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你知道吗?”招娣看着大金,悠悠地说。
“我知道,他们通知我了!”大金说。
招娣看着他,问道:“你去吗?”
大金语气透着坚韧:“肯定去啊!这段时间通过和李先生交流学习,我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很有思想,他的思想可以救中国!”
“嗯!”陈招娣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我们就应该下定决心,跟着李先生一起走,在中国,只有共产主义才能让国人看到希望!”陈招娣说着,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大金是个身形瘦小的人,可当他提到共产主义的时候,他眼睛里投射出来的那种坚韧的光芒,招娣就觉得那一刻他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大金哥,你觉得你变了吗?”招娣笑着问。
“奥?我变了吗?”大金侧脸瞅着招娣,眨巴着眼睛。
“变了!”招娣点了点头,“自从我们认识李先生,接触共产主义,你似乎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是吗?他那个什么主义有这么大的魔力,还能让人变得成熟吗?”大金说着,呵呵地笑了。
陈招娣亦随着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是夜,李先生组织的共产活动在北京大学的图书馆如期进行,扈大金和陈招娣去的时候,已经有五个人等在了那里。
李先生站在一张桌子的旁侧,他见该来的都来了,便说道:“今天我们组织这次马克思学说研究会,也算是在中国开了第一个共产主义研讨会,这将是开天辟地的一次会议,也必将载入中国的史册!”随即,他挨个打量了一下所有的人,语气铿锵有力,情绪饱满高涨,“我先给大家做个介绍”,他指着挨着自己坐着的一个年轻人说:“这位是邓生同志!”他又依次介绍道:“这位是高君宇同志!这位是张国焘同志!这位是何孟雄,这位是黄日葵,这位是扈大金同志,这位是陈招娣同志……”一一做完了介绍,他又说道:“连我在内,一共是七个人,我们这七个人,铁肩担道义,肩负着救亡中国的大任;我们这七个人,是共产主义的星星之火,必将以燎原之势燃遍全中国……”
在场的每个人听了都感到热血沸腾,不得不说李先生的陈词很有激情,他亦是很有语言魅力的一个人。
紧挨着李先生坐着的邓生站了起来。扈大金抬眼打量着他,一头溜光的黑发,三七分的发型,唇上蓄着一撮墨黑的胡须,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衫,他表情无比的严峻,用低沉的语气说:“我希望在场的每一位同志们都要坚定自己的信仰,更要认清自己所做的事业,我们的事业是个非常危险的事业,要随时准备好抛头颅洒热血,用一腔热血诠释我们的信念,不久前,我们的一个共产主义战士,也是我的好兄弟赵士华同志,在山东潍县开展工作的时候已经不幸懼难,他临危不惧,英勇就义。今天之所以说起这件事情,我只想告诉大家,既然我们加入了共产主义小组,就要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就要做到永不背叛!”此时,在场的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举起了右手,握紧了拳头,由邓生领着,齐声宣誓:“我志愿加入共产主义小组,永不背叛……”
北京大学女生宿舍里,李文娟趴伏在二层床的顶层上,望着底下躺着的陈招娣,嬉笑着说:“师姐,你那白马王子最近变化挺大啊,可不是原来奶油小生的样子了!”
招娣瞪了一眼文娟,语气带着嗔责:“臭丫头,天天瞎说,他什么时候成了我的白马王子啦?”
文娟“咯咯”地笑笑,“师姐也真是的,我看那个扈大金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呢,就连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他的那份痴情融化的,你怎么就是不为所动呢?”
“臭丫头,我的心你岂能懂得……”陈招娣盯着窗口的那丝微亮,表情有些怅茫。
“难道师姐的心里有人了?”文娟突然来了兴趣,又把垂在床沿上的脑袋往下探了探。
陈招娣没应声,她陷入了沉思,她想起了老家东湾沿的那棵苍蝇树,他想起了自己亲手将那枚玉石挂坠挂在武仕德的脖子上,语气肯定地说道:“仕德哥,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
李文娟看着沉思的陈招娣,不再问话,脸上荡起了一丝浅笑,女孩子最懂女孩子的心思,她明白那一刻招娣在琢磨着心事,她虽然不知道她琢磨的是什么,但是文娟有了一种感觉,也许招娣心里的人真的不是大金。
招娣学的是财经。而文娟和大金学的都是国学,他俩本在一个班里,也就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文娟有意无意地走到大金的背后,突然喊了一声:“学长!”大金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文娟,笑着说:“吓死我了!”文娟也笑笑,白皙的俏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其实李文娟长得很漂亮,充满着灵气,圆圆的脸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水盈盈的。
“有什么事吗?学妹?”大金看着她问道。
“没什么事,这不是快要走了嘛!跟师兄道个别!”李文娟说。
大金微微点点头,脸上升起一缕伤感,悠然地说:“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四年过去了,我们马上也要各分东西了……”
文娟蹲下身,伸出一只手抚摸着花池里一朵开得正艳的小花,幽幽地说:“正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师兄不必太过伤感,即使我们分开了,有缘份的总会再相聚的!”
大金笑了笑:“你相信缘分?”
“嗯!”文娟点了点头,看着大金:“师兄,你爱招娣姐吗?”
大金被她这突然一问,不免有些局促,微笑了一下,反问道:“你问这个干吗?”
文娟拍了拍手站了起来,笑着说:“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正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有缘总会聚的!”她眨巴着一双灵秀的眼睛盯着大金看了一会儿,又问道:“师兄,咱们的学业完成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大金目光透着坚韧,看着藏在云彩后面的那轮暗淡的日头,说:“我决定了,以后要跟着李先生走下去,做我的共产主义事业!”
李文娟没有回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到他的手上,说:“师兄,这是我家的地址,日后若是有缘相见,还希望你别忘了我这个学妹!”
大金把字条握在手里,说:“怎么会忘了你呢,日后一定去拜访学妹!”
文娟笑着点点头,转身进了课堂。
没想到两人说话的一幕,被远处的陈招娣看在了眼里,她只是笑了笑,转身也进了课堂。
转眼到了九月份中旬,明天就是大金他们这一批学子毕业的日子了。大金和招娣已经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见到那个李先生了,他俩商量了一下,决定今晚再最后去一次图书馆,看看能不能遇到他。吃了晚饭,大金来到了招娣寄住的女生宿舍,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李文娟,李文娟瞅着大金,眼神儿没有从大金的脸上挪开,只是说了一句:“招娣姐,师兄来找你了!”这次文娟没再称呼大金为“白马王子”。招娣蹦着跳着从文娟身后闪了出来,故意伸出一只手挎住大金的胳膊,柔柔地说了一句:“走吧,大金哥!”两个人转身向外走去,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文娟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两人渐远的背影,猛地把门甩上了。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心里有股子酸涩的味道,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了,或许,自己是爱上大金了。
大金和招娣去了图书馆,书桌后面坐着那个邓生。大金打招呼:“邓先生!”
“喔!大金,招娣来了”邓生站了起来,把两人让进了屋里。
“最近怎么不见了李先生,我们是来辞行的!”大金说。
邓生说:“李先生最近忙于奔波,前些日子刚刚去了上海,代表共产党拜会孙中山先生去了,或是还要一些时日才能回来!怎么,你们要走了吗?”
大金问道:“邓先生,那我们的工作呢?”
邓生说:“革命道路无所不在,只要革命意志坚定,在哪里也能展开革命斗争,李先生特别安排过你们的事,人情方面考虑,你们也都是四年没回到家乡看望亲人了,你们明天先回家,安排好了一切事物以后再返回来,我们在这里等着每一位有志愿的革命同志!”
北平西站台,陈招娣和扈大金挤上了火车,透过车窗向着外面送行的同学频频招手。
那辆绿皮火车,“呜……”地长鸣一声,缓缓驶动,旋即车轮飞转,随着“夸夸夸”的节奏,把一颗颗的心带向远方。
文娟立在站台的一角,一直目睹着列车消失不见,她转过身向站台的另一个候车室走去。她要赶下一班的火车。
益都火车站,这座土色斑驳的小站台,映在夕阳的余晖里,很像霖莫青笔下那幅单色的油画。扈信和陈吉福两家人早早地就等在了站台,今天是他们的孩子回来的日子。这也算是县城的一件大事,为了庆祝两个娃儿从北京大学圆满结业归来,扈信搞得有些兴师动众,场面也有些大,裴九斤县长亲临现场迎接,那曾悼,柳义生就更不用说了。
汽笛声落定,大金和招娣一前一后从站台走了出来。江古点燃了早就挂好的鞭炮,一时间,站台小广场上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烟雾弥漫,热闹非凡。陈招娣挥着手高声打着招呼,朝着陈吉福跑了过去,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招娣问道:“爹,我娘怎么没来?”
“你娘的病还没好,起不了炕,所以就没过来”陈吉福回道。
“奥!”招娣应着,脸上荡过一丝忧伤。扈信立在站台口,后面站着冯灯花和大银,只是没有扈太太。扈太太是不会来的,她很知趣,不会凑这个不讨好的场合,她只恨自己不争气的肚子,也没生出个争气的孩子来,此时,她正躺在家里的摇椅上,喝着茶生闷气呢!
大金跑到娘的跟前,跟冯灯花紧紧抱在了一起,旁侧的大银双手搭着两人的肩膀,也是满脸的喜悦之情。冯灯花抚摸着大金的脑袋,语气带着惊喜:“四年不见,娃儿真的是长大了!”
裴九斤领着一帮人也走上前来,看着大金说:“这个孩子不错!咱们县里现在正是急需人才的时际,这两个娃儿回来了,这真是雪中送炭啊!他俩定会为咱们县出一把子力的!”
扈信忙把大金和招娣喊了过来,说:“快来拜见裴县长!”
俩人走过来拜会了裴九斤。
扈信看着裴县长,笑着说:“还要仰仗县长大人多多提携才是啊!”
“哎!扈约长说哪里话,正所谓虎父无犬子,我看这个大金日后定会腾达,比起约长来,仕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说着,哈哈一笑,后面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扈信止住了笑声,双手朝着众人抱拳施礼:“感谢诸位今天来迎接犬子,我已经吩咐在醉仙阁摆好了酒宴,大家同去共饮,为孩子接风洗尘!”说着,一摆手,四辆福特轿车开了过来。大金看着崭新的轿车,高兴地说:“爹,都坐上轿车了?”扈信笑了笑说:“都什么年月了,谁还坐那马车啊!”说着,朝着旁侧的陈吉福说道:“陈大老板,你也别坐你的马车了,快上车,一起去醉仙阁!”
陈吉福抱拳回礼:“好的好的,扈约长先走,我们随后就到!”
陈吉福脸上勉强挂着笑意回应着,其实他心里也不是滋味的,今天,能有这种迎接的大场面,他陈吉福是跟着扈信沾了光的,既然沾光了就沾到底,再去醉仙阁吃上一顿,更何况能与这么多县城政要同聚一席,这是他陈吉福巴不得的事。他回头对着铜娃说:“铜娃,你一会儿赶车去醉仙阁楼下等我们,我和小姐坐车去那里!”言罢,一家人上了车,往醉仙阁而去。
醉仙阁豪华包间里热闹非凡,三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劝酒猜令之声亦是此起彼伏。陈招娣坐在陈吉福的右侧,在父亲的授意下一一敬酒。扈信笑着看了看大金和招娣,嘴巴俯在裴县长的耳朵上耳语了几句,裴九斤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端起了酒杯,说道:“大家静一静,我宣布一件事啊!我看这两个娃儿郎才女貌,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不如我今天就斗胆保媒,玉成了这俩孩子的亲事如何?”
话音未落,陈吉福早就端着酒杯站了起来,脸上的笑拧成了一朵花,连连说道:“好事,好事啊!”在场的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齐声应和道:“好好好!”只有大金和招娣坐在那里未动,大金左右环顾了一圈,少许,也端起了酒杯,慢腾腾地站起了身子。陈招娣一脸的淡漠,瞅着眼前的酒杯,坐在那里纹丝未动。坐在她旁侧的陈吉福低头看看女儿,又抬起头尴尬地朝着众人笑笑。胳膊肘捣捣陈招娣,小声说:“站起来啊!”那陈招娣好似聋了耳朵,只是摆弄着酒杯一言不发。陈吉福有了几分怒气,抬起脚使劲碾了她的脚面子一下,说:“站起来啊!”
没想到父亲这一连串的举动惹恼了陈招娣,她腾地站起了身子,一扭头跑了开去,噔噔噔地跑下了楼梯。扈大金见状,也放下了酒杯,随后追了下去。留下了酒桌上的一帮人,大眼瞪小眼,不仅面面相觑。裴县长打了个哈哈,慌忙解围:“哈哈!看来这事不能着急啊,也是,毕竟是终身大事,得容人家姑娘好好思量一下才是啊!来来来,咱们继续喝……”
“喝喝喝……”酒桌又恢复了刚才的气氛,喧闹声又高涨了起来。
坐在陈吉福一侧的扈信端起了酒杯,看着陈吉福,半开玩笑地说:“陈大老板,你这个丫头看样子是没相中我家大金啊,哈哈!”
陈吉福慌忙回应:“扈约长这是说哪里话,招娣这孩子从小就惯坏了,不知道好歹深浅,约长放心就是了,我回去就说他。”
却说招娣跑出了酒楼,见铜娃的马车就停在街上,她喊了一声:“铜娃!”
铜娃赶忙过来,道:“怎么了?大小姐?”
“我们回家吧!”招娣说着,上了马车,钻进了车棚,将布帘放了下来。
“小姐,咱们走了,那老爷怎么办?”铜娃问道。
“你不用管他,扈信家那么多的轿车,还把他送不回去吗?”招娣没好气地回道。
“好来,大小姐坐稳当了,咱们开路了!”铜娃说着,刚要扬起手里的马鞭挥舞,大金从酒楼上跑了下来,他跑到马车跟前,双手扶住车棚,说道:“招娣,饭还没吃呢,你这就要走?”
车棚里传出招娣的声音:“扈大少爷,我不吃了,你快回去吧!”
大金扳住车辕还想说什么,车棚里的招娣语气带着几分生气地说:“铜娃,快点赶车啊!你还等什么……”
铜娃慌忙应了一声:“好唻!”随即将手里的马鞭一扬,喊了一声:“驾!”那匹马铃儿叮当,向北而去。大金没有再追,站在那里一脸的失落,呆呆地看着马车拐过了巷角,直到不见,这才慢腾腾地又上了酒楼。
却说招娣到了家,就急着向里屋跑去,炕上倒着的尹淑琴听着女儿的呼唤声,也支起了身子,看着招娣一脸的惊喜:“丫头,你总算是回来了!”
两个个妹妹也闻声从内屋出来,姐妹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一家人说不完的话。招娣揽着妹妹们的肩膀坐在炕沿上,看着尹淑琴蜡黄的脸色,心疼地说:“娘!我走的时候你的病就这样,怎么四年了还不见好转呢?”
尹淑琴叹了一口气,说:“是啊!也不晓得怎么了,这病会这么缠磨,这些年药也没少喝,这病就是不见好转!”说着,尹淑琴的眼睛里恍过一丝忧伤。
招娣握住了尹淑琴的手,她感到她的手冰冷冰冷的,没有一点儿温度,她轻柔地揉搓了几下,又把那双苍白的手叠压在自己的胸口,悠悠地说:“娘!别灰心,你会好起来的!”
尹淑琴望着女儿,嘴角浮出一丝浅笑,微微点了点头。招娣左右看了看,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最后收回了目光看着尹淑琴问道:“娘!怎么没见翠姐?”
“喔!她嫁出去了!听你爹说找了个好人家!”尹淑琴回道,脸上挂着一丝欣慰。
“嫁出去啦?什么时候的事?”
尹淑琴说:“去年春天成的亲,当亲闺女一样嫁出去的,娘病成这样,也去送不了她,是你爹把她送出去的,听你爹说嫁给了胡营王村的一个富户,叫卢红星。那人本是你爹的一个朋友,也是开药店的,小翠跟了我这么多年,总算是有了这么一个好归宿,我也就放心了!”
“嗯!”陈招娣点了点头。
尹淑琴继续说:“本来,我跟你爹商量着想把小翠许配给铜娃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就是吞吞吐吐的不表态,他们的心事,我们还真是不懂!”说着,尹淑琴轻轻叹了一口气。
“娘,小翠走了,这段时间谁伺候你?”招娣问道。
“多亏了唤娣了,自从小翠嫁出去以后,唤娣就说啥也不去学堂了,这两年可多亏了她了!”说着,她用感激的眼神看了一眼陈唤娣。
唤娣忙回了一句:“娘,你说啥呢?女儿照顾娘亲还不是天经地义的。”
陈招娣看着唤娣,问道:“二妹,这些年咱娘喝的药都是爹抓来的吗?”
唤娣回道:“是啊,娘自从病倒以后,都是爹给她抓药的!”
“嗯!”招娣应着,看着唤娣说:“一会儿你把还没有煎熬的药给我拿过一副来,明天我到药店看看!”
“嗯!”陈唤娣点了点头。
一家人正说着话,院门响。在县城喝酒的陈吉福回来了。
陈吉福走到东偏房的门口,一手掀开门帘,看着坐在炕沿上的陈招娣,满腹牢骚:“你这个丫头可真是不听话,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就走了,我看你这个大学是白上了,一点儿礼数都不懂!”陈招娣没搭理他,头也没回,只是看着尹淑琴的眼睛沉默不语。尹淑琴开了腔:“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了家就不问青红皂白,数落女儿的不是!”
陈吉福听了尹淑琴的话,那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不问青红皂白?你问问她,我们满屋子的人吃饭,就为了给她和大金接风洗尘,她倒好,抬起屁股就走了人,我看这丫头这么刁蛮,就是被你惯的!”尹淑琴张了张嘴还想再说几句,招娣使劲捏了捏她的手,朝着她眨了一下眼睛,尹淑琴明白女儿的意思,便不再反驳,只是朝着站在陈吉福身后的铜娃说道:“铜娃,老爷喝醉了,快扶他去休息吧!”
夜色已沉,一弯秋月缓缓升出东天的那片小树林,它仿佛刚刚把心事丢弃在小树林的深处,如今挂了一副灿烂的容颜,坦坦荡荡地微笑着。
铜娃已经倒下睡了,朦胧间听到轻微的敲门声。他慌忙穿好了衣服开门,这个点儿,除了老爷是不会有人来敲门的,打开门,还没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就懵懂地问了一句:“老爷,有什么事吗?”
“我不是老爷,我是大小姐!”门外的陈招娣应道。
“喔,大小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嗯!有事,咱们屋里说话!”陈招娣说着,一步迈进了屋子,反手把门带上了。
铜娃点着了那盏煤油灯,端到炕台上,又拿起一块布拍了拍炕头前的那把椅子上的尘土,说道:“大小姐,您请坐。”陈招娣坐下,朝着铜娃挥挥手:“铜娃,你也坐吧。”铜娃应喏一声,在炕沿上坐了下来,抬起头看着招娣,说:“大小姐,有什么事你就问吧!”
招娣说:“我想问问你关于武仕德的一些情况,我走了这四年,他都做什么了?”
“喔!你去北平上学,刚走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也走了,从此就再也没回来过,我听乡民们说他拜师学艺去了!”铜娃说。
陈招娣看着铜娃,语气有些纳闷:“拜师学艺?”
“是啊!他是在口埠集上遇到了一个卖艺的人,然后就跟着他走了!”
“喔!”招娣应了一声,“我再问你一件事情,是关于丫鬟陈翠的事,我听我娘说,去年春天陈翠嫁出去了,只有我爹一个人去送的她,你应该也跟着去了吧?我晓得你跟我爹那是形影不离的!”
铜娃没急着应答,脸上却掠过一丝微弱的惶恐,虽然灯光昏暗,但他的这个表情仍然没逃过陈招娣那双犀利的眼睛。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陈招娣的语调也变得犀利起来,盯着铜娃严厉地问道。
铜娃仍然没有回话,却从炕席底下抽出了一杆长烟袋,取出烟丝在烟锅里按实了,把烟锅探到灯火上,狠命地嘬了一口,烟雾还没从嘴巴里吐出来,却不断剧烈地咳嗽起来。招娣看着他这个举动,觉得很是诧异,要知道铜娃是从来不抽烟的,她又看到他抽烟的样子,就断定他是在逞强,便一把把他手里的烟袋夺了过来,往门口一扔,说:“铜娃,你这是干吗?有什么事就说嘛,干吗这样!”
铜娃呆坐在那里许久没有回声,过了一会儿竟然轻声抽泣了起来。招娣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了过去,铜娃接在手里,拭了拭眼角流下来的两行泪水,悠悠地说:“大小姐,我如果说了,在你们家的长工也算是走到头了!”停了一阵子,他似乎是下了决心,语气中有了一丝鱼死网破的意思:“也罢!不说我也会憋屈死的。陈翠哪里是嫁给什么人啊,她是被老爷藏起来生儿子去了!”
“生儿子?”陈招娣只觉得面前一阵恍惚,那盏炕沿上摆放的煤油灯,本来跳跃着豆大的鲜亮的灯火,如今在她的视线里却缓缓影散,幻化成一片红彤彤的光晕,没了主次的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