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暴雨。倾盆大雨毫无征兆的于子夜来临,洗礼着临淄被血腥与亡魂污浊的东海明珠,或许是老天也看不过它所受的污秽。
此刻内城齐宫青龙殿外内校场上有五百兵士集结,他们尽皆黑衣打扮而身背利刃。他们如同泥塑般立于瓢泼大雨的校场上静候差遣,四周无数的海明灯为他们勾勒出幽青色的轮廓。国免正于校场上训话,而齐公吕壬与高且立于殿门前,隔着八十八阶青龙阶默默注视。
“父上!”一名粉雕玉琢的可爱幼童忽然鬼头鬼脑的出现在正望着大雨中黑衣兵士出神的齐公吕壬身边,一把抱住齐公大腿后奶声奶气的道。
齐公顿时被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后满脸无奈的柔声道:“积儿你个小不点儿可真不听话,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后殿不要出来吗?”
小不点儿尚未回答,从殿旁火急火燎的跑来一个深褐皂衣的老宫妇。
“公上恕罪!老奴该死!老奴本以为公子已经睡下,却不留神让公子跑到此处打扰公上。老奴该死!公上恕罪!”老宫妇来到齐公面前后赶紧跪下磕头,诚惶诚恐道。
“哼!”齐公一声怒哼,正待开言。
“父上别罚奶娘!是积儿自己贪玩儿跑出来的,不干奶娘的事!”小家伙连忙抱着齐公的腿摇,奶声奶气的道。
“哎,你个小机灵鬼,”齐公满是溺爱的将还未满五岁的吕积抱起,随后对老宫妇道,“这儿没你事了,你先下去。”
老宫妇暗暗舒了口气,恭谨退了下去。
“高叔!”小吕积在父亲怀里倍感惬意,留心到旁边高且后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声。
“呵呵,小公子安好。”原本愁容满面的高且经小吕积这么一打岔,亦是满脸笑容的回应,随后将注意重新落在校场上淋雨的兵士和国免身上。
“父上,这么多人是要干嘛呀?”小吕积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脸好奇。
齐宫将小吕积往自己怀里又搂了搂,满脸严肃吐出两字:“除贼!”
……
“主公,今夜雨势颇大,齐公那伙人会不会不来了?”陈利带着季耳与陈氏三千多兵皆埋伏于屯粮邑仓四周已有一个时辰,然而现今却毫无异动,季耳忍不住了。
“一定会来!我曾仔细研究过国免,此人有虎狼之心且自负聪明,如若今夜没有此雨,那他毁粮的可能性不足十成,但若加上此雨,则他必至!”陈利紧身黑衣打扮全身湿透,双眼在黑夜中好似狼一样散发着危险的光芒。
……
丑时刚过,寅时初至,雨势渐止。
临淄城城形近于三角之型,有纵横八十八里之大,外城紧邻崖边起建而内城为一圆形高大城郭,内外城之间有楼阙屋舍无数,道路通达交错,而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暗道密路,则完全不可计数。
“司马,外面雨停了!”由内城直通外城的密道内,大司马府首席国斯录禀报道。
“邑仓四周可有异常?”国免微闭双眸,淡淡问道。
“并无异常,仅有不多卫士守卫邑仓。”国斯录恭敬回答。
国免仍未睁开眼睛,“继续等,蜃门外燃起火光,便是我等现身焚粮之时!”
……
“将军,外面雨停了!”一名士兵匆匆进入薄姑军军领候夸军帐内禀报道。
候夸瞥了一眼桌上的计时滴卢——寅时一刻!
“传本将将令!全军起拔造饭,寅时三刻进攻蜃门!死命攻打!”候夸宏声下令。
……
时间一无所觉的慢慢流逝,转眼寅时三刻到。
“启禀主公,蜃门遭遇薄姑军死命攻打!我军支拙不易,请求支援!”相府次录乙刑匆匆来到陈利面前禀报道。
“细细说来到底是何情况。蜃墙高近七百丈,绝非薄姑军一万人可破。”陈利淋了个把时辰的雨,脸上略微苍白,但语气淡定的问道。
“薄姑军以投石器向我军投掷武士,其下又以奴人军血肉开路死命破蜃门!更有神射手狙击我军兵士,我军人数过少左支右拙十分吃力!”乙刑年岁与季耳相似,乃陈白当年救季耳时救下之心腹,忠心无疑。
“想不到国免此贼竟如此谨慎,我倒有些小看了他,”陈利习惯性抚摸左手玉戒,面带诡异微笑道,“季耳听令,我命你寻一兵士扮我模样,带两千兵大张旗鼓做焦急状赶往蜃门施救,立刻!”
“主公万万不可,仅留一千兵变数太大!不若让季耳留一千兵于此埋伏,主公可赶往蜃门救援。”季耳急切道。
“我意已决,执行命令!”
……
天尚未亮,刚被大雨洗礼过的临淄城再次陷入杀戮的地狱。
“杀!!”
随着震天的喊杀声,国免带着埋伏良久的兵力,持无数火把杀向陈兵屯粮之处邑仓!
“烧!给我浇上石脂油烧!哈哈哈,今日便是陈氏灭亡之日!”国免手持利剑,看着自家兵士杀尽邑仓守卫后终于大笑出声,“十年怨气啊十年怨气!陈白,你到底没能斗过我!”
“蠢货。”阴暗处,陈利满弓张箭,杀气凝望百步之外国免。
嗡!!
“主公小心!!”
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利箭自国免左眼射入,洞穿整个头颅而出!
国免瞬间毙命!
“国免已死!随我杀敌!!”陈利随手扔掉长弓,拔剑咆哮。
黄雀在后的捕杀开始!兵士失去主将仿若身体失去头颅,混乱的姜军被埋伏的陈兵尽情杀戮!
……
“主公!所有姜兵皆已杀尽,不曾走漏一人。”
“好,现在我命你取五百石粮草于过道,用姜贼身上石脂油引燃,湿柴浓烟造邑仓被焚之相!其余人随我从贼寇密道杀入内城!”
……
齐宫最高处御倾台上,齐公并高且于暴雨狂风中默默注视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父上,您看那儿!那儿烧起来了!”小吕积赖在自己父亲怀里,孩子气十足的指着邑仓处燃起的浓烟。
“哈哈哈!烧得好烧得好啊!”从武变开始便愁眉紧锁的齐公同样开怀大笑起来,“烧吧,一把火烧掉陈氏还我姜齐太平吧!”
“恭喜公上,陈氏之路尽矣!”高且同样乐呵呵的凑趣道。
杀!!!!
正当此时,无数喊杀声自内城中响起!
于高空中俯瞰内城,无数手持火把的陈兵自密道中迅猛杀出,如同星星之火般迅速缭乱内城!
“降者免死!”陈利手持箐光剑,冲杀于杀戮最前端,手下无一合之敌。
……
临淄城外,蜃门之外。
“将军,我军伤亡太大,奴人近乎死绝,武士同样死伤惨重!不能再继续这么打了啊!”一名全身带伤鲜血洗面的副将单膝跪到候夸面前哀求道。
候夸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望着临淄城的方向,似乎在等待什么。
忽然,一道极大的浓烟于城内升起,升得极高,候夸一眼望见。
“鸣金收兵!”候夸见此浓烟,舒了口气。
“遵命!”
……
蜃门墙上
“呵呵,好险,要是薄姑军再坚持一刻,恐怕蜃门便要失守。”乙刑见薄姑军如潮水般褪去后,顿时精疲力尽的摊倒在满是鲜血死尸的城墙过道上。
“到底是主公赢了,到底是我们赢了。”季耳同样累得精疲力尽,薄姑军投射上来的武士尽皆有集气修为,若不是季耳这个修士以下第一人四处绞杀,陈兵绝难支撑到现在。
此刻从蜃门城墙上,可以清晰看到内城中四处移动的火光,火光明明灭灭好似天上星辰,而季耳和乙刑都知道,这星辰会格杀掉姜姓吕氏最根本命脉。
……
“启禀主公,我军已完全接管内城!”一名甲胄满血的兵士进入青龙殿内,对着仰躺在齐公大位上的陈利禀报道。
“齐公呢?”陈利狭长双眸微闭,淡淡问道。
“吕氏、高氏、国氏所有族人除战死外其余皆被擒获,齐公亦在其中。”
“好,”陈利道,“我军伤亡如何?”
“伤亡三百多。多亏主公神机妙算。”
“善加抚恤吧,皆是为我陈氏而死。”陈利叹息。
“启禀主公,外城薄姑军已退。”季耳与乙刑进入大殿参见。
“伤亡如何?”陈利问。
“伤亡过半。”季耳沉声道。
陈利闻言沉默良久。
“带所有国氏、高氏之人上海刑台!”陈利单手提起陈白所遗箐光剑,大步向外走去,满脸阴鸷。
……
天光微亮,临淄城蜃门城墙上仍满是惨烈厮杀后所遗留的痕迹——崩坏的砖石望角、城墙过道上的深刻剑痕、水冲不尽的乌黑血迹和弥漫四周的死亡血腥气息。而与之对角的海刑台城墙却干净如新——经过夜雨洗礼的城墙砖透发着质朴的青色,高耸城墙下是奔腾澎湃的海浪与座座孤立冷峻的黑色礁石群。
很快,一个个双手双脚皆被镣铐绑缚的男女老少被一群甲胄衣絮仍留血迹的兵士押解着走上了海刑台。
“主公,临淄城内姜姓族人尽皆带到,其中高氏族人九百七十四口、国氏族人一千一百二十二口。”季耳一丝不苟的汇报,在微熹的日光中,他英俊脸孔上的疤痕显得分外狰狞。
“架大釜,煮沸水。”陈利面无表情的看着被押解到的姜姓之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人满脸悲哀惶恐,有人面无表情心如死灰,有孩童仍眨着天真的大眼睛东张西望,有妇人低着头懦懦抽泣,有怒目圆睁瞪视士卒的青年,有闭目叹息兀自出神的老年。老的足有七八十高龄,少的甚至有仍在妇人怀抱的无知婴儿。或许他们有人是国氏、有人是高氏、有人是吕氏,但他们姓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姜姓之人,齐国国族。
“陈阉儿!你这天生没卵的阉货凭何禁锢我等?我等皆是贵族!我等乃是贵族!”一名押解着的青年猛然瞥见陈利,随即破口大骂,显得异常激愤。
原本漫无目的看着姜姓众人的陈利闻言收回目光,饶有兴趣的打量了这名青年一眼后,瞥了季耳一眼。
季耳会意,如离弦之箭般转瞬来到青年面前,单手掐住青年脖子后,一把将其从海刑台丢了出去。
青年显然没料到陈利竟如此狠辣果决,于半空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后,嘭的一声贯穿于一根如同竖立巨大石矛的尖锐礁石上。
“凭我能让你立刻死。”陈利淡淡自语。
“主公,已将高且带到。”乙刑适时来到陈利身边进言道。
陈利回头一看,便见到被押解到面前的高且,高且四十有八,颇为肥胖,此刻脸色面如死灰。
陈利微笑看了吕积一眼,随后来到高且面前。
“大司行,可还记得我?”陈利笑得满脸和煦,仿若与好友相见。
“利公子好本事,高某如何能不记得。”高且强打精神,力图让自己平静,然而声音中难免还是有些发颤。
“主公,釜中水已煮沸。”正当此时,一名兵士上前道。
“嗯,把国免扔进去。”陈利回头轻描淡写的下令道。
命令一下,顿时有两名兵士将早已死去的国免抬至大釜边上,将国免赤身裸体的尸体丢入满是沸水的大釜中。大釜下仍有兵士添着柴火。
“大司行,可想与国免一起?”陈利回头,微笑着问道。
嘣!
高且终于坚持不住,吓得跪倒在地,因为陈利天生阉人的身份加上陈白刻意的保密维护,他高且从始至终都没将陈利这个陈白长子放在眼里,然而今日所见所闻一切,却发现此人心机魄力不下于其父,而阴冷刻毒更有甚之!
“说吧,把你们的秘密都说出来,或许我还能给你个痛快。”陈利始终挂着如春风般的微笑,然而此刻这笑容却让高且看得不寒而栗。
“我。。我说!我说!”高且犹豫不足三息,便如倒豆子般将自己所知的全部秘密抖落了出来。
“等等,你说你高氏藏有一口天然石脂油井?内城存有上万钟石脂油?!”陈利眼中放着精光,如同色狼发现了一名昏睡的绝世美女。
“正。。正是。”高且懦懦点头,国免尸首经过大釜烹煮,散发出一阵混合着肉香与肉腥的奇怪味道,这味道让高且作呕,更让他胆惧异常,不敢有丝毫隐瞒。
“国免可知道?”陈利问道。
“国免不知,此乃我高氏私产。”高且答道。
“哈哈哈哈哈!蠢材!真真蠢材!有如此利器竟不知利用,也合该尔等败亡!国免与你这等蠢材结盟焉能不败?”陈利哈哈大笑,显得愉悦至极。
“季耳!速去搜出石脂油井与存量,覆灭薄姑军只在旦夕之间!”陈利转过头,满脸严肃的下令道。
“是!”季耳领命而去。
高且双膝跪地战战兢兢道:“高某已将一切交代,恳请公子看在高某坦白份儿上,放高氏一条生路,高氏愿永奉陈氏为主,事事以陈氏马首是瞻!”
“生路?”陈利闻言再次挂满微笑,“你是要你的生路还是你高氏的生路,你得选清楚,毕竟在我眼里一条狗和一群狗的价值其实没什么不同。”
高且沉默,看着海刑台上密密麻麻的族人,看着他们的身影,再看看大釜里烹煮着的国免尸身,闻着那让他恐惧作呕的肉味儿,自私恐惧终究占据了上风,“恳请主公饶高某一条性命,高某愿作主公走狗!”
嘣!
陈利猛然飞起一脚将跪趴着的高且踹飞了出去,脸上哪里还有刚才的微笑,满是状若恶鬼般的凶厉!
“贪生怕死!肮脏龌龊!自私自利!我父何等英雄了得,竟死于如此卑鄙懦夫之手!简直辱没我父甚矣!简直屈死我父!”陈利歇斯底里咆哮,“来人!将这肮脏劣货扔到釜里,我要活烹了他!活烹了他!!”
在高且凄惨的哀求里,三名兵士将高且五花大绑的丢入了煮沸的大釜里,而整个海刑台顿时响起一阵阵恍如厉鬼哀嚎般的惨叫声。
惨叫声回荡在海刑台上,回荡在所有人的耳边,恐怖异常。陈利默默观察着这些国高二氏族人,如同一名学者正在求解一道有趣的问题。
天色已经渐渐明亮起来,远处的海平面上,鲜红的旭日正一点点往上拔,而海刑台上所有被押解的人却并未感觉到光明所带来的安全感——小孩儿们显然被这副烹煮惨相吓得够呛,有孩子哇哇大哭,有孩子呆若木鸡;而成年人中有人咬牙启齿,有人暗自垂泪,有人嚎啕大哭。
惨叫声持续不到十息,便再没了声响。整个海刑台都没有声响,气氛压抑恐怖,惨烈的死亡如此真实的展现在了这群齐国国族面前。
“启禀主公,石脂油井与石脂油存量皆已找到。”正当此时,季耳快步来到陈利面前禀报道。
“好!随我去看!”陈利大喜过望。
“主公,那这里?”乙刑犹豫了一下请示道。
陈利闻言望了乙刑一眼道,“你且附耳过来。”
乙刑依言离陈利更近。
“你且听着,大釜中人肉煮烂后,与此地所有贼人说,‘饮食釜中汤肉者可活命,不饮食者皆执行海刑’,以此将贼人分成两类,其后将所有饮食汤肉者皆处死,而誓死不饮食者皆贬为奴人。”陈利细细说道。
“属下不明,饮食肉汤说明其贪生怕死,此等人正适合作为奴人使用,而誓死不饮食肉汤者明显对自己氏族极有感情,此应杀之啊!”乙刑对自家主公的命令十分不解。
“哼,浅薄天真。若有贼人连自家家主尸身血肉都肯食用,说明其内心要么自私自利毫无底线要么复仇心切乃至不顾一切,不管哪种,此等人皆是我陈氏巨大威胁,必须诛杀!而反观连一碗肉汤都狠不下心喝的,要么就是死也要信守底线的迂腐人要么就是心性软弱的废物,这两种人心里哪怕对我陈氏有再多怨恨,也终究没那狠劲儿付诸行动。现在可明白了?”
“主公英明!属下不及主公之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