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临淄,北龙爪山上,稷下学宫内,阴阳府里。
“为父昨夜观察天象,见荧惑客于东野,居于心宿,此荧惑于心之兆,另有孛生于房宿,衍儿可有何见?”邹奕阴阳大家,年八十有二,六十三岁得独子,取名邹衍,有“大道衍化”之意,邹衍亦不负其父重望,五岁即能卜易,精于《风角占》与《观天言》,然性格颇为乖僻,邹奕对此亦是无奈至极。
“昨夜宿醉,今尚未醒,何来见解?”素衣白服,几案俯卧,邹衍散漫答道。
“哈哈,为父岂不知你怜太公望之后,不忍姜姓吕氏失国。然天命所归,陈氏代齐已定,昨夜荧惑客心又孛生于房,齐国大乱将起,此为父‘俜五世,鸠鹊巢’应验之象。”邹奕趺坐于邹衍对面,白发苍髯,高冠博带,手持应爻双盘。
“此孛星果能定世?”邹衍抬起头凝视邹奕,脸上再无睡意。
“殷商以玄鸟为祖脉,乃系水德,周发于歧,而西岐独占戊阳之土,故能以土代水而定周。土生木,故木齐之地乃龙兴之地,另木又生火,则合该火陈做大,而以火德定世。”
“皆是天象,俱为天命,然世象人命存于何处?”邹衍勃然坐起,盘坐问道。
“哈哈哈,本以为我儿已尽知阴阳之妙,却未想仍是痴儿!何谓天命?天命即是人命!何谓天象?天象即是世象!昔日太公望以经天纬地之才鬼神莫测之智扶定周歧平定灾末乱世,以分野之法开三百六十五域诸侯国。然天象尚有盈余何况人世?现今诸侯国又尚存多少?尽皆消于旬空矣!其余诸侯国不论,仅关于齐:齐桓公得管仲之助,霸齐于诸侯国之上,为大周之方伯,而当时天象若何?《牖辞》有载——岁星固于东野,此达旺木林之象,故齐能成其大!然万物有盛必有衰,齐桓公时,陈国嫡庶之乱,陈氏幼子陈完入齐侍桓公,此即是陈火流于茂木之始也,俜四世即陈白陈相爷,陈氏已掌绝大半齐土,茂木已成火树矣!映于人世则为齐君个个庸主,而陈氏代代豪杰,便是陈白亦属豪杰,鸠占鹊巢!鸠占鹊巢啊!”
“所谓孛者,乃忽生异星,陈和年已十八,哪算孛星?”邹衍嘲讽道。
“哈哈哈,等衍儿见到陈和面相后自然知晓缘由,为父可告知于你——此陈和是彼陈和,此陈和亦非彼陈和,为父唯知,此子有定世之兆,为我阴阳家了乱世之机!”邹奕眼眸发亮,仿若洞见未来。
正当此时,有风至西南方来,卷起庭院白幔于地,白幔顿时污浊。
“凄风于西南骤起,卷白幔陈地,现又为巳时。哈哈哈,邹老头的豪杰陈相爷有难咯!”邹衍见此情景,不禁幸灾乐祸的大笑出声。
“那衍儿可算出陈白位置?”邹奕微微一笑道。
“凄风起于西南而弥于铺,陈白不在临淄,驾车于路。”邹衍瞄了眼庭院异象。
“顽劣家伙《风角占》倒是精熟,既然如此,你我父子二人更应救上一救。”邹奕摇头一笑,“走!”
邹奕将手中应爻双盘随手往前一抛,一尺大小的双盘顿时变为三丈大小,邹奕携邹衍踩双盘,瞬息间便消失于阴阳府。
“《风角占》卜灾异虽妙,但终是小道,衍儿还是应苦修《紫薇斗》,此真浩大阴阳学。”
“知道啦知道啦,老头真是越老越啰嗦,快给你这破盘子加速,否则咱俩只来得及给你的豪杰陈相爷收尸啦!”
……
临淄城极为庞大,三面悬海极是险峻,如卧龙盘于青龙崖上。相传齐国本无青龙崖,大周开国初年,武王封太公望于齐地,太公遍走齐地而至东海极东之滨,以大修为大.法力凝三千里礁石为一青龙,青龙昂首啸天破水而出,龙出一半复变为礁石,此半龙之身即是青龙崖,太公望于此青龙崖上建齐国都城,实是惊天动地之创举。临淄城仅有西门,名为蜃门,东城墙上有一开阔口,名为海刑台,死刑犯人被驱赶自海刑台跳下,海刑台下多乱礁与群鲨,青龙崖高上千丈,凡人肉体凡胎,坠下绝无生理。临淄城中心即为内城,内城中心是为齐宫,而相国府位于外城之***城之外,为最繁华地段。
此时辰时刚过,一辆四马厢车自相国府出,浩浩荡荡急奔于人流如织的临淄大道上,卷起沙尘无数。路上众多行人见此纷纷避让而无人敢开口责骂,只因马车有一鲜明火狐徽记,此陈氏图腾,非嫡系陈氏不敢纹配。而四马厢车亦是权贵标志。
稷下学宫并不在临淄城内,而是位于青龙崖下龙爪山,龙爪山有两座,高两百丈,位于南方的名南龙爪山,北方名北龙爪山,故稷下学宫也有南北二宫,分别建于南北龙爪山上。相传稷下学宫为太公望归虚之年所建,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有百家育篮之称。
从相国府到稷下学宫有半个时辰车程,由此可知青龙崖与临淄城之大。陈白端坐于车上,车厢内光线昏暗,他暗暗琢磨着国高二氏与齐君之间到底密谋了什么,实际上他现在心绪不宁,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陈白不知,当他的马车刚刚从蜃门离开后,便有一人细查车辙痕迹后驾滑翔皮翼自崖上滑翔而出,仅仅半刻钟便至崖脚。
“可探知清楚了,狗贼陈白真的独驾马车下崖来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黑脸壮汉喝问道。
黑脸大汉名叫崔枉,本是崔氏后人,当年陈白父亲陈盘舞弄政权,尽诛崔氏一族,崔枉尚幼,为姜姓国氏所救避免沦为奴人。
“属下探查极为清楚,相国府外监视亲眼见陈白行色匆匆的上了辆四马厢车,后属下也在城头见到了相府马车急速冲出蜃门,且属下检验过车辙痕迹,按重量应是仅有陈白坐于厢车内。”探子低着头,详细禀报道。
“季耳不在?”崔枉显然对季耳极为忌惮。要知道季耳不仅仅是相府首席,更是齐国第一剑客,一手狠辣诡秘的左手剑使得是出神入化,有齐国修士以下第一人之称。
“驾车之人并非季耳,车厢内仅有一人,故属下推断季耳不在。”探子皱眉想了想,沉声答道。看得出来,忌惮季耳的可不只是黑脸壮汉,事实上在齐国就没有不忌惮这杀神的,要知道左手剑邪这修士以下第一人的名头可不是吹出来的,那可是实实在在用人命填出来的。
崔枉闻言点点头,又看了看探子,笑道,“如果季耳真的不在,那便是天亡陈贼!所有人做好准备,依四马厢车的速度,陈白应该才过小半路,我等所有人于墨路口伏击!”
“大人,陈白确实该杀,但您可想过杀掉此人后陈氏的反应?陈氏极善收买人心,现今齐人多思慕于陈氏,且齐国大半国土皆被陈氏控制,此举虽快活,然而极可能为齐公带来一场大祸患!”崔枉旁边一黑衣中年不无忧虑的道。此人身高八尺,体魄健硕,面容平凡,额头绑缚一条黑色头带,身后背负一柄似钩似剑的奇形兵器。
这是吴钩剑,此人名为句卑,吴国人,是一名墨侠。墨侠为墨家独有,不同于游侠,他们虽怀武力却多愿意以非武力的方式解决纠纷,不轻坏人命,可以说有动.乱的地方就有墨侠,而当今天下处处乱相,于是处处皆有墨侠走动。
“主公事自有主公考虑,我等皆是奉命行事,如你看不惯,大可以离开,”黑脸首领尚未开口,他另一边的青衣女子开口了,女子脸蒙青纱,看不清容貌,“哼,最烦你们这些墨侠,卵事帮不上就会搅浑水,连那群游侠疯子都比你们强。”
“嗯?”崔枉瞪了女子一眼,制止她继续挑衅,黑脸壮汉年纪四十上下,对这群墨侠还算了解,要说他们什么都帮不上也不对,墨家极善守御且同情弱者,可以说能不得罪墨家就最好不要得罪,因为你说不定什么时候成为弱者就有用到他们的时候,所以他才会允许句卑跟来。
“墨侠可听闻兵家有一句话叫‘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齐国本是我圣公姜尚所创,我姜姓为正统齐主,然而陈氏窃国鼠贼,不思桓公收留之恩,灭亡姜齐之心路人皆知。而当下要剿灭陈氏,便必须扼杀陈白!陈白有二子,长子陈利天生阉人便不提了,次子陈和年不过十八。陈白一死,则陈氏必陷入群龙无首之局,我家主公自有其他部署,到时必定一举铲除陈氏,还我姜姓齐国清净!”
“必须杀人?”句卑问出了句天真至极的话语,而这也是墨家可敬之处。
黑脸壮汉闻言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句卑,仿若看到一个稀奇动物,而壮汉其余手下早已嗤笑出声。
……
墨路口,末路口,陈白还不知自己的末路便要来了。原本以陈白谨慎的性子,实在不应该犯下这样的错漏,实在是这两天发生的变故太多,以致陈和情绪焦虑有了疏忽。
“前日和儿坠马,现今疑患癔症,而宋国又集结兵力于汝南。昨日齐国附庸国卢国国君卢立遇刺身亡,其子卢闵继位,而卢国是齐国十二附庸国中唯一倒向陈氏的国家,这其中有何深意值得深思,昨日上午,胶霖郡发生海啸,万亩盐田尽数毁于一旦,难民无数。而今天,国、高二氏家主秘密觐见齐公,商谈事情不明。呼!”陈白长叹口气,内心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一定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一定有!
嘣!
奔驰的骏马被绷得笔直的绊马索绊倒,四匹西戎火纹马排山倒海般跌倒在地!整个车厢径直飞了出去!
轰!
驾车的车夫只是个普通人,虽然他的驾车技术极为出色,然而这样意外的突发状况显然不是靠驾车技术能摆平的。
啪叽!
车夫整个人都被沉重的车厢压住,脑浆、鲜血、腑脏、碎肉溅了一地!而陈白却在车厢飞出去的刹那提剑一跃而出,定定的站于崖道上,目光冰冷的望着将自己团团围住的二十来人。
刺杀!就是刺杀!陈白终于想到被自己忽略了什么,他忽略了自己的安全!陈白救子心切,没要累赘的侍卫跟着,单车急赶稷下,而最信任的季耳又被他鬼使神差的留在了陈和身边!
墨路口位于青龙崖半路上,为三叉路口,南方直通南稷下学宫,也是医家、农家、墨家、儒家等所住之处,北方直通北稷下学宫,阴阳家、道家、兵家、法家等居于此,而西方大路最为宽敞,也是正统官道,通达四方。
“陈相爷好生自在,单车简行是要去哪儿?”崔枉手提开山大斧,调笑戏弄着已经穷途末路的猎物。
“本相要去哪儿还无须向你交代。”陈白微微扬起下巴,目光轻蔑的看着明显是首领的崔枉。
“哈哈哈,死到临头还嘴硬!看等会儿老子一片肉一片肉的切割了你,你还跟不跟老子狂!”崔枉大笑,然后狠狠啐了口唾沫,目光凶狠。
“跟这狗贼废什么话?大家一起上,宰了他!”青衣女子不耐烦的催促道。
“哼,无胆鼠辈也就仗着人多,本相一人一剑都接着!来!”陈白冷笑一声,双手持剑跨步,如猛虎蓄势,全无惧色。陈白有剑术,但也不过是名集气剑士,可是如果因为怕死就要跪地求饶的话,那他会选择战死!
“不若让在下和陈相过两手?”句卑也在这二十多人里,原本他不想出手,墨家持‘非攻’理念,但句卑不是傻子,他知道崔枉等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杀掉陈白的天赐良机,而且退一步说,如果陈白脱得此难,那也绝不会放过在场所有人。但了解陈白生平事迹的句卑却感慨于陈白豪气,想到崔枉最后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便想给这个齐国最有权势之人一个痛快。
“哼,不劳先生大驾,还是我们自己来吧!”崔枉瞥了句卑一眼,径直越众而出,“狗贼陈白,老子姓崔,就是被你陈氏灭族的崔氏一族遗孤!你不就是想要单挑吗?行,那老子就来和你单挑!看看你的剑是不是和你的嘴一样硬!”
陈白闻言也不言语,如离弦之箭般迅疾冲向对方一刺,而崔枉反应也是不慢,大斧往上一撩便化去剑势,陈白变刺为斩,直斩崔枉腰际!
崔枉上撩并未用老,竖起斧面如小盾般挡住这全力一斩!
嘣!厚重斧面与青光长剑狠狠撞击在一起,发出一声巨响!
“滚!”崔枉抬起右脚,将陈白踹飞了出去!
“杀!”崔枉并未就此停歇,反而一跃而起持大斧向陈白劈去!
轰!
陈白被崔枉这一脚伤得不轻,但仍在最后关头就地一滚,躲过了这力拔千钧的一斧,而地面直接这一斧剁出了一个丈余大坑,碎石满天飞!
“咳咳。”身上的青龙锦服被地上灰尘掩住了鲜艳色泽,头上发髻也显得凌乱,陈白长剑杵地站起,再次双手持剑跨步,嘴角咳出殷红鲜血。
“哼,就凭这三脚猫功夫也敢狂?”崔枉已胜券在握,经过刚才打斗,他已察觉陈白只是个集气剑士,而他可是炼气斧士!一个等级的压制实在让他看不出陈白有任何胜利的机会。
“来杀我啊!”崔枉单手持斧竖劈向陈白。
嘣!
陈白持剑横挡,然而崔枉力气何等巨大,若不是陈白手中长剑乃是名剑箐光,一般长剑绝对会被这一记重斧劈为两段!
但是陈白虽然格挡住了这一记重劈,手中长剑也被震飞。
“听不见吗?老子叫你来!”
噗!
崔枉一斧将陈白的左臂劈断,残肢与鲜血迸飞!
“啊!”陈白发出一声痛叫。
“既然耳朵听不见那还留着干嘛?!”
唰!唰!
崔枉使得好斧法,利落两斧将陈白双耳及其两边的肉皮削飞!
“刚才不是很男人吗?!继续啊!老子叫你继续!”
崔枉一脚将陈白剁在脚下,咔擦声不绝于耳,不难想见,陈白胸骨已断。
“哼,鼠辈!”陈白狠狠瞪着崔枉,如临死恶虎。
“哟呵!”崔枉也是够狠,直接一脚剁在了陈白的子孙根上!陈白下体顿时一片模糊,白的红的流了一地!
“啊啊啊啊!!!!”陈白凄厉的嘶嚎响彻墨路口。
一切发生得极快,谁也没想到崔枉竟毒辣至此。
“哈哈哈,兄弟们,咱们的陈白陈相爷不是男人咯!”崔枉享受着暴虐的快.感,得意的冲着身边的手下叫嚷。
“阉人儿子阉人父,绝配!哈哈哈,绝配!”
“狗贼现在是阉狗咯!”
周围众男女看得津津有味,幸灾乐祸的起哄。
“够了!”陈白的惨状终于让句卑看不下去了,拔出背上吴钩剑,“杀人不过头点地,崔大人如此做法未免太过了吧?”
噌!噌!噌!
周围所有人顿时全拔出各自兵器,将句卑团团围住。
局势瞬间剑拔弩张!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才不算过呢?”崔枉瞄了一眼脚下奄奄一息的陈白,蔑视的看着这个迂腐的墨侠。
“没有啊,你做得很不错,我准备也在你身上试试呢。”一个玩世不恭的男声响起。
回答崔枉的不是句卑,而是邹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