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乃军政一体国家,其官位制名为三军六正制。三军分别为上中下三军,而六正地位高低则分别为中军将、中军佐、上军将、上军佐、下军将、下军佐。此六人掌国家权柄。其中中军将又名元帅,为国家执政。
此制度首创于晋献公(姓姬名诡诸)时期,而献公之子文公(名重耳)予以完善而有三军六正。晋文公凭此成周末首霸。其余较高官职还有:五吏、三十帅、三军大夫、百官正长、公族大夫等文职,另司法、礼仪、占卜、历史等便不一一列举,众官职皆不可与六正相提并论。
自献公时起直至当下,已过去三百多年,其中类似狐氏、先氏、栾氏等曾执晋国牛耳之异家公族先后或逐或灭于晋国政坛,而当今晋公之下的最大公族为范、中行、智、赵、魏、韩等六家。
而公族之下还有一数目庞大、人才济济之群大夫阶层。类似羊舌氏、祁氏、籍氏、张氏、女(rú,同‘汝’)氏等等。当今公族中魏、韩氏原本皆为群大夫家族,而中行氏之祖荀林父更是起于文公之车夫。由此可知地位高下实非既定——一子兴家一子灭,兴家之子实干克笃而能自省,败家之子嚣张霸道却不自知。
随着异姓家族不断坐大,自悼公、平公后,晋公已成为一摆设。当今晋国中军将(一把手)为魏哆,乃是魏氏家主。智氏家族旬栎为中军佐,赵氏家主赵鞅为上军将,中行氏家主旬盈为上军佐,范氏家主范吉射为下军将,韩氏家主韩不佞为下军佐。
晋国,天马城,晋宫,雍翼殿
年仅十八岁的晋公战战兢兢的坐在自己的主位上看着阶下的中军将高谈阔论。实话说,他对这样的朝会已经很是习惯了。自从自己的曾祖父晋灵公被原中军将赵盾悍然弑杀后,国内异姓公族的膨胀速度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过往国家六正虽手握国家权柄,但在政令上仍会考虑晋公这个晋国主人的意见,谓之“政由君出”。而如今,国政乃至国公私事都成了这“六言堂”做主之事。
“齐公吕壬昏庸乏篑,竟刺死当政相国陈白,更欲以莫须有之罪尽诛陈氏之族,实在是丧心病狂无法无天,简直不将国家法度礼制放在眼里!”魏哆年纪六十有三,为一瘦小秃顶老者,他身穿一身黑色荆棘图腾锦服,站在大殿正中愤然道。
从担任六正最下级下军佐到如今最高执政——中军将,魏哆一共熬了快四十年。事实上这是晋国六正的默循游戏规则——担任六正的六个异姓公族的封地封民军队都大致相近,于是从中军将、中军佐、上军将、上军佐、下军将、下军佐这六级往上爬靠的往往是论资排辈。但也有例外,家族兼并甚至仆臣代主之事亦常有发生。所谓“晋国国事即是末周缩影”之语绝非虚言。
满朝大臣皆不言语,在场众人都是摸爬滚打爬上各家家主之位的人精,岂会不知魏哆还有下文,难道晋国朝会就为了仗义助言于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齐国陈氏而开?可笑。
果然,魏哆随后即道:“齐公此举虽荒悖,但罪魁祸首却是国、高二氏!国免、高且居齐国高位,不思为国出力,反而谗害忠良,构陷同僚,实乃罪大恶极!”
满朝公卿面容为之一肃,终于开始正菜了,看这调子,魏执政是要对晋国公卿下手?但这未免太过荒谬了吧?须知这应该是当今晋公的本职工作,你身为晋国最大的公卿居然对自己人下手可就有些太说不过去了。
“诸位请听,此乃我子魏斯所上表奏!”魏哆从自己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一封帛帖,递与旁边寺人(宦官)宣读。
寺人(宦官)恭敬接过帛帖,带着那副寺人特有的公鸭嗓大声宣读道:
“臣闻:古之明君错法而民无邪,举事而材自练,赏行而兵强。此三者,治之本也。夫错法而民无邪者,法明而民利也;举事而材自练者,功分明;功分明,****尽力;民尽力,则材自练。行赏而兵强者,爵禄之谓也。爵禄者,兵之实也。是故人君之处,道明。道明,则国日强;道幽,则国日削。”
(笔者译:臣听说古代的明君制定了规矩,他的国民就会安乐纯善,入朝当官的都是有真本事的牛人,当兵的也非常对得起他们的荣誉和军职。而这三样东西是一个国家的根本。让国民安乐纯善的原因就是规矩定得好以至大家都乐于遵守;牛人这么多的原因也是因为大家都有一个公平竞争的环境;环境公平了,国民自然就安乐了,大家安定了,牛人自然就慢慢冒出来了。当兵的勇敢作战的原因,也是这军职和荣誉给得公平地道让人服气,军职和荣誉是士兵最大的底气。所以当老大的,规矩就得公平能服众。如果能服众,那他的国家就会越来越强;如果不能服众而是拉偏架走偏门,那他的国家就会越来越弱。)
【ps:上述文言段落摘自在秦国改革成功后被车裂的商鞅的《商君书》,出自《错法》一章。笔者胡乱翻译,不值一提,仅供一笑:)】
此刻端坐在御座上的晋公的心情可谓是如坐过山车般大起大落,魏哆开始痛骂齐公昏庸时可把晋公吓出了一身冷汗,还以为紧接着就要对自己这有名无实的“晋国之主”开火了呢。哪知道这老头儿居然把矛头这么风骚的一转,开始痛批权贵公卿了!要知道你魏哆和你魏氏就是当今晋国最大的权贵公卿啊,说句不好听的,简直就和齐国的陈白和陈氏没什么区别。而更让晋公听不懂的就是这封莫名其妙的表奏了,感觉说得都对,然而自己其实就一个挂名老大吧?你让我制定规矩?我制定得再好你们会听吗?
同样懵懂的还有在场的众位公卿,他们同样没想明白魏哆到底想干什么。要说魏哆混迹晋国权力圈近四十年,把一个小小的群大夫魏氏带领到如今的晋国第一家族(晋国君族并非晋国第一家族,因为晋国君族自献公戕害自家所有族人后就形成了一个奇葩的传统——所有没当成国公的公子都会被赶出晋国到其他国家自谋出路……),那绝对是有真本事的,称呼一声“官场老滑头”那是绝对当得起的。而魏哆现在玩的这节奏有点乱,套路有点深,众公卿表示看不懂。
在场真正听出点味儿的也就是晋国六正的其余五位了,毕竟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而其他那些公卿顶多只能算“卿”而已。
“魏老汉这是要拿着公平当令箭争权啊。”虽年纪不大但却足够聪明,身为六正末席的赵鞅有些弄明白魏哆的意图了。
赵鞅是赵氏当代家主,要说赵氏的来历可谓非常显赫且颇富传奇色彩,他们是嬴姓,是和秦国君族嬴姓赵氏同一个祖宗。但赵氏在晋国一支的崛起源于献公时代的赵夙,其子赵衰是陪同晋文公重耳流亡国外十九年的“五贤臣”之一。而赵衰之子赵盾更是执掌晋国并弑杀晋灵公。弑君之罪遗祸后人,赵氏后被灭门,封地爵位尽数剥夺,独存幼子赵武,然赵武奋力,演出一码“赵氏孤儿”的好戏,使赵氏重为六正之一,赵武更是做过中军将。
“故臣窃以为:当今晋之余垢便在不公二字。有范氏与中行氏二族,其多有苛削下民罔顾上令之举,其下之民煎熬于水深火热之中。中行氏家主旬盈与范氏家主范吉射更多与齐国国高二氏勾结!其贼志不可估量!故臣情彻查此事,还国之清明!”正戏果然开始了,魏氏要动同为公族的中行氏与范氏!
“荒谬!我范氏乃国之肱骨,我祖士蒍为献公拓地二十年!我范氏初祖范会更是晋国第一名臣!我祖范罔曾有击破南楚中侵之功!我范氏世代忠笃,魏哆你莫不是仗着年老欺我尚幼乎!”范吉射最先沉不住气,原本在魏哆开始唱这戏时他还觉得魏哆是老糊涂了,说话简直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哪知道这老贼竟如此狠辣,竟然于朝会之上对自己范氏如此污蔑!
范吉射今年二十有一,是原范氏家主范殃独子,家主之位来得可谓名正言顺轻松写意,于是也养成了范吉射嚣张霸道的二世祖作风,其余公族多被其所得罪。
同样处于第一攻讦序列的中行氏家主旬盈却远比毫无城府的范吉射成熟,他第一时间看向了智氏家主旬栎,须知中行氏始祖旬林父与智氏始祖旬首乃同胞兄弟,二人皆是从旬氏分流而出,故旬盈绝不信旬栎会坐视不理。
然而年纪五十上下的旬栎却闭目假寐,对朝会上发生的一切木然以对。
“阴谋!”旬盈第一时间觉察出了这是一个阴谋,是其余四家要联合搞中行氏与范氏!
旬盈也不言语,任范吉射如同被激怒猴子般在那儿气急败坏的咆哮,起身,直朝殿门而去。
“旬盈!你欲去往何处!”一直不吭声的韩不佞第一时间叫住旬盈。
“我乃晋国中军佐,我欲往何处还需向你这下军佐请示汇报?”旬盈今年三十有五,他的家主之位可是实实在在战胜了诸多兄弟得来的,坐上家主之位更是已有八年,绝非范吉射那样的二世祖能比。
“那晋公又如何?此乃雍翼殿,你便是如此蔑视公上威仪?”身为上军将的赵鞅开口了。
旬盈瞟了一眼坐在上位上局促不安的毛孩子,居然觉得这惊慌失措的当今公上有几分可怜的意味,随后目视赵鞅,冷笑道:“你赵氏先祖赵盾弑杀灵公时若懂得保全公上威仪的道理,那我旬某此刻亦懂得。”
言罢,再欲走出雍翼殿。
“那我旬栎之言可有用?”一直装睡着的晋国中军佐(二把手)旬栎开口了。
在那儿咆哮一通却无人理睬的范吉射此刻也明白过味儿来,感情这是一把手和二把手要联合起来搞自己啊!
“本是同根生,何苦咄咄相逼?”旬盈见旬栎终于不再装聋作哑,于是质问道。
……
韩歧与魏余是好友,魏余为魏斯长子,魏哆长孙。而韩歧为韩不佞幼弟,现年二十有五。
此刻两人对坐于何清池边,伴着满池清波与当空皓日对答。
“韩兄可知目下晋宫正上演一出绝妙好戏?我晋国便如这暮霭沉沉的大周,是该变一变了。”魏余年方二十,身着一身亚黄绣鹞长服,头戴束发菁簪,他貌不惊人,身形不伟,但身份见识却是晋国年轻一代翘楚,深得祖父魏哆喜爱。
“不…不知…知魏兄这是何意?”韩歧天资聪颖,为韩不佞同胞最幼弟,身形颇高,长相灵秀,见识韬略同样是晋国年轻一辈中难得之翘楚,但唯一缺陷却是一旦紧张时说话便有些结巴。
“哈哈,”魏余是最爱看韩歧结巴的,“韩兄可信?不出两月,我晋国这诺大国土上便再无范氏与中行氏立锥之地。”
韩歧不答,静听魏余下文。
“我晋国自武公以旁支承晋统,经武公、献公、文公三代晋公屠戮,泱泱大国内早已不存姬姓亲族之说。而自赵盾弑杀灵公后,公上威仪尽丧,六正方是晋国实际主宰。”魏余似乎兴致颇高,自顾自的介绍着晋国历史。
“不…知魏兄到底想说什么?”韩歧问道。
魏余笑而不答,接着问道:“韩兄可知这大周天下为何会崩坏至此?而我晋国又为何是如此这般景象?”
“大周崩坏,首坏于法度崩坏!晋国崩坏,不正是大周崩坏之缩影?”韩歧正答。当他认真时却是没有口吃的毛病了。
魏余摇头一笑,反驳道:“非也,大周崩坏,首坏在权之旁落。所谓君权旁落而有诸侯子国,公权旁落而有正卿,卿权旁落而有恶臣,臣权旁落而有贼吏,吏权旁落而天下皆为罪民,罪民遍世是为乱世!岂不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乎?”
韩歧闻言沉默,而后道:“魏兄欲正周室之权?效'尊王攘夷'之策?”
“哈哈哈,韩兄戏我矣。周室既已失权,又凭何为王?譬如这可怜晋公,他既已失权,我辈又可会还权于他?所谓得权者为王,我魏氏欲为王矣!”魏余大笑回应。
而韩歧闻听此言已是满脸铁青。
魏余不管韩歧反应,继续道:“韩兄为韩不佞幼弟,而韩不佞已有子嗣,韩氏家主之位韩兄断无机会,然韩兄若依附我魏氏,在下可以保证,中行氏与范氏之后,韩兄便可为韩氏家主!”
韩歧闻听此言后终于大怒,猛然站起咆哮道:“韩兄竟欲让我贩家氏之利成一人之苟得?!若我如此行事又与那“贩天下与君王,苟一家之名利”的孔丘何异?魏兄辱我甚矣!”
魏余并未因韩歧反应而慌乱,甚是平和问道:“那依韩兄之意,天下莫非不是王之天下?”
韩歧闻言正色答道:“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何所谓王?法即是王!”
“哈哈哈,韩兄此言与说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孟轲有异曲同工之妙,”魏余闻言大笑,继而鄙夷道,“韩兄莫非还是个儒生?”
“儒家确多是蝇营狗苟沽名钓誉之辈,孔丘更是面厚心黑当面做人背后做鬼的奸猾小人,然孟轲其人却颇具风骨,不失为一顶天立地的伟丈夫!而反观魏兄所作所为,怕是更当得一句儒生的称呼!”被人骂作儒生显然是一种极大的侮辱,韩歧愤然还击道。
“呵,”魏余一声冷笑,“儒也罢,法也罢,所为皆是以王权稳固为基础,所谓“君君臣臣”是也。韩兄可敢与我一赌?若将来天下落入我这样人之手,儒家必是最受器重之学家!而其余动摇王权之家必被尽数打压罢黜,其动摇统治之言必被悉数删除。只因儒家之说最能圈套人心,以'仁义礼智信'之正言,以教化生民之名目,行圈套心智稳固王权之实!千百年后,儒家必成天下最大之学,无数俊杰智士对孔丘顶礼膜拜,无论朝代更迭,孔丘一家都必定长盛不衰,只因他贩卖之物乃天下人之自权,其永远立于道德至高点,比天下最高明之商人还要高明无数倍!”
韩歧闻听如此不知廉耻之言,早已面色乌青,咬牙切齿道:“此等罪恶无耻之事,但有我韩歧在世一天,便绝不会让其发生!”
“韩兄为何如此天真?韩兄所求到底为何?在下素知韩兄之才,旦韩兄相助于我,了此乱世易耳!还民于太平不好?为何还如此在意权在何人?”
“哼,如此太平得来也是吃人之太平!”韩歧冷笑,“道不同不相为盟!韩某告辞!”
韩歧转身而去,与浩大何清池相比,人影显得单薄而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