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白马寺。
天下第一名刹,世称佛教祖庭、释源。
传东汉永平年间,明帝御使通人傅毅西出天竺,遇西域梵僧摄摩腾、竺法兰,妙解传经,白马驮经而返,于寺前化为石马,古朴拙劲、肃穆凝重,白马寺由此而得名。
整座寺院气势恢宏,结构严谨,以天王、大雄宝殿为中轴,清凉、接引诸殿分布两侧,齐云塔崴然耸立,毗卢阁中藏经之丰,甲誉天下,长盛不衰。
夜将近。暮色渐起,暗云四合。
连白马寺巨大的飞檐勾角也慢慢隐没在夜色里。
远处钟漏之声遥遥传来,已是初更。
一带绿瓦黄墙边,几棵银杏树亭亭如盖,树影婆娑。树下石几旁,两人相对而坐,如老僧入定般,寂寂无语。
半晌,方听得“啪”的一声,似是一枚棋子落在石几之上,跟着一人朗声笑道:“我这一着,是从九马连环式中化出,看似平淡,其中却暗藏玄机,你可要留意了。”另一人语声清越动听,接道:“一年不见,曲兰衣你的棋艺果然又精进不少,看来我佛剑莲花倒要一问心中的灵花了。”半晌,方又是“啪”的一声。
夜色渐浓,无星无月,树下亦无灯。
原来这二人竟然是画几为盘,落石为子,下的正是最考较心智的盲棋。
远处忽然闪现一星灯火,缓缓移近,一人轻笑道:“樽酒乐余春,棋局消长更。两位从黄昏一直下到现在,废寝忘食,难道还未分出胜负来么?”笑声中,一个锦衣玉饰、雍容华贵的年轻公子,掌上托着一盏铜灯,慢慢踱了过来,直走到银杏树下。
烛光闪烁,照亮了坐在石几旁的两个人。
其中一人面色淡然,双目澄澈,身着一袭月白袈裟,上面淡染几朵水红色的莲花花瓣,微风一动,衣衫随风轻摆,花瓣也如浸在水中,摇曳生姿,正是世称“莲花高僧”的佛剑莲花。世人皆谓,佛剑莲花见佛明性,心中有慧剑一把,灵花无数。
另一人脸色柔和,优雅从容,身上的兰衫在灯下似乎隐有流光溢动,一股晨间露水般的浅浅兰香,在空气中飘浮流动,竟是曲兰衣。他正朝那年轻公子笑道:“慕容兄,岂不闻奕棋之道,乃小技耳,不过是修身养性,又何必一定要争得个你死我活?”
佛剑莲花点了点头,喟然叹道:“曲兰衣说的极是,世事白云苍狗,变幻如棋,若拘念于一念胜负,岂非着了形迹?”
慕容笙肃然道:“大师佛法精深,每能以小见大,我辈所不能及,可惜世人多沉迷红尘,总不免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又怎能领悟到大师所说的‘棋无第一、剑无第二’的境界?”
佛剑莲花拈起一子,欲下未下,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只怕有人还不肯罢休,——施主这一着未免杀气太重了!”
语声之中,但见寒光一闪,一柄长剑悄无声息地袭了过来,佛剑莲花指间白子轻轻一翻,“叮”的一声轻响,竟然正挡在剑尖之上,长剑之锋芒,竟不能敌白子之柔脆。长剑一顿,剑式骤变,横切佛剑莲花手腕。佛剑莲花指间白子突然一拗,化作两半飞出,斜斜射向半空。当此之际,剑如灵蛇,已然刺到,寒光直迫眉睫。佛剑莲花只是身形微侧,忽然伸出中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当”地一声龙吟,长剑已被荡开。
来人立刻收剑后跃,冷冷道:“人称佛剑莲花棋剑双绝,在我冷剑孙峻看来,也不过如此。”
曲兰衣叹道:“佛剑莲花出手,不为杀人,只为救人,孙兄若是奇怪方才棋子为何大失准头,何不低头看看脚下?便知抬头有高人,天外有天了。”
孙峻目光闪动,剑尖一挑,将脚下两半棋子挑了起来,细看之下,竟有两根细如牛毛的飞针插在棋子上,针尾倒勾,上面蓝芒晃动,似是淬有剧毒。
曲兰衣又道:“方才有人趁你出手之际偷袭,若不是佛剑莲花及时发觉,孙兄只怕……”
孙峻嘴角动了动,却并没有说话。
忽听墙角一人阴恻恻地笑道:“好个佛剑动手,兰衣动口,他日有缘,某家定当再来讨教!”话音未落,人已自墙头向外跃下。孙峻冷哼一声,身形掠起,紧跟着追了出去。
风拂影动,夜凉如水。
佛剑莲花站起身来,一展袍袖,拂乱了棋局。曲兰衣回头道:“大师,你这是……”
佛剑莲花道:“世事如棋,常生变幻,你我既想不到今夜会来此二人,看来这局棋,只好就此打住了。”
慕容笙目光闪动,此际方道:“大师怕是觉得这两个人杀气太重了吧。”佛剑莲花淡笑不语,慕容笙接着道:“只不过如此佳局,正在精彩处,若是半途而废,岂不是可惜?小弟这里倒有个不情之请。”
曲兰衣道:“慕容兄莫非是要我二人记下这二百八十五手棋,他日再续?”
慕容笙笑道:“小弟听说洛阳有八景,各尽其妙,其中又以龙门山色为最,不如明日就由小弟作东,棋酒相邀,请两位到龙门石窟一游如何?”
忽听墙外有人大笑道:“好个棋酒之约!我下棋虽然是其臭无比,喝酒吃肉却是天下第一,不知道可不可以算我一个?”
笑声未落,一人如大鸟般掠过墙头,落在了院中。
曲兰衣摇头苦笑道:“陆惊鸿,看来有便宜可占时,你倒是从来不会迟到。”
慕容笙一见陆惊鸿,似乎怔了怔,旋即笑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只好再咬咬牙,请上陆兄了。”
陆惊鸿大笑着走到佛剑莲花面前,突然一本正经道:“久闻大师之名,不胜心向往之,今日得见法驾,果然飘逸脱俗,令人顿起离尘出世之念。”
佛剑莲花微微一笑,道:“看来这倒是我的罪过,施主若是出家,佛祖岂不是要怪我招进一个酒肉和尚?”
棋局已散,夜凉如水。
清风拂过,满地都是树中碎影乱动。
陆惊鸿和曲兰衣信步所之,慢慢踱回厢房,房内早已洒扫干净,床上被褥整洁朴素,桌上一盏明烛,照得满室生辉。
洛阳白马寺乃天下名刹,每年进香求拜的善男信女不计其数,所以于待客一道,十分熟稔。
陆惊鸿一进房门,就抓起桌上的茶壶,嗅了嗅,叹口气道:“白马寺中
曲兰衣缓步走到窗边,一伸手,两扇木窗应声而开,但见厢房外微风树,纤云似卷,一片清幽,仰望夜空,叹道:“明天,就是清明了。”
陆惊鸿道:“我知道你这次来洛阳,不仅是为了与佛剑莲花一会,也是为了将碧玉剑送回岳家。洛阳岳家,娶了一位南宫世家的大小姐南宫彩屏做儿媳,玉剑岳小楼不幸殒命,你自然是想借此清明之际,去为岳小楼祭扫一番。”
曲兰衣缓缓转过身,道:“铁夏侯,金南宫,玉司马,银慕容。武林中的四大世家之中,夏侯以锻冶神兵利器闻名于世;南宫则是巨商大贾,富敌王侯;司马四世三公,代代为官;慕容则是书香传世。南宫世家与慕容世家,同处江南,本来就过从甚密,最近南宫世家的老爷子南宫浩然更是将自己的宝贝孙女儿南宫明珠许配给慕容笙,两人本是天作佳偶的一对璧人,更何况两大世家联姻,更是武林传诵的一段佳话。但是新婚在即,这位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南宫明珠却突然从家里逃走了,陆惊鸿,你想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惊鸿道:“怪不得慕容笙一向足迹不出江南,此次到洛阳,莫非就是为了寻婚妻而来?”
曲兰衣点点头道:“南宫彩屏是南宫明珠的表姐,两人自小好得跟亲姐妹一样,所以这次南宫明珠从家中逃出,极有可能是来了洛阳表姐家中。”
陆惊鸿道:“你对这件事,倒好象知道得不少。”
曲兰衣道:“这自然是因为我已见过南宫彩屏。”
陆惊鸿讶然道:“莫非南宫彩屏此刻就住在白马寺中?”
曲兰衣又点点头道:“时近清明,南宫彩屏为替先夫焚香奠酒,就住在白马寺的清凉院中,南宫明珠也跟她住在一起。”
陆惊鸿想了想,不禁失笑道:“这位南宫明珠大小姐的脾气,我已猜着了。她自然是要自己来亲眼看一下未来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偷偷从家里溜了出来,——但她却为什么不回江南家中,难道慕容笙那样的人品,她竟然看不上?”
曲兰衣摇摇头道:“这一看之下,竟被她撞破了慕容笙的一个秘密。”
陆惊鸿不禁好奇道:“慕容笙的秘密?”
曲兰衣面色郑重道:“慕容笙新婚在即,却与一位白衣女子幽期密会,而这位女子,据说风神之美,连女人见了都要动心,……”
陆惊鸿失笑道:“南宫明珠的醋坛子虽然打翻了,我的好奇心却起来了,倒很想见一见这位大美人。”
曲兰衣连连摇头道:“本性难移,我与你说正经事,你却一心只想着大美人,你若真想见这位大美人,倒也不难,她也来了洛阳,此刻租住在飞花别院之中。”
陆惊鸿道:“看来这个慕容笙倒是麻烦来了。”
曲兰衣道:“什么麻烦?”
陆惊鸿笑道:“一个女人就够麻烦,两个女人就要麻烦成堆了。”
曲兰衣道:“我看倒是你的麻烦快来了。”
陆惊鸿道:“我?”
曲兰衣道:“南宫明珠一个人,就要比两个女人还麻烦。”
陆惊鸿不解道:“她又不是我的未婚妻,我又有什么麻烦?”
曲兰衣道:“只因为南宫世家这位性子刁蛮泼辣的大小姐,还有一位远房堂兄,叫南宫九。”
陆惊鸿失声道:“玉剑门的南宫九?”他顿了一顿道:“他不是已死了么?”
曲兰衣摇头苦笑道:“正是因为他死了,所以这件事情才棘手,南宫九虽然本身放荡不羁,行事不依常轨,离经叛道,但却与南宫明珠自小最是脾性相投,南宫九一死,她自然将这件事怪到你我头上。”
陆惊鸿忍不住道:“南宫九不是死在顾重影剑下么?”
曲兰衣道:“他虽是死在顾重影剑下,却也是因你我而起,现在顾重影已死,南宫明珠的一腔恨意,自然转到你我头上,所以我奉劝你,你以后若是碰见她,一定要赶紧躲得远远的,因为南宫世家那一手‘烟雨流花’的飞针绝学,这位性子泼辣的大小姐好象也学会了一点点。”
陆惊鸿忍不住和身跌倒在床上,自语道:“这算是什么道理?唉,女人啦,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