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子滩、砂梁、金鸾沟
“文革”中,先是成千上万的知青下乡,接着是动员城镇居民去农村落户。
《人民日报》介绍了一个典型,并发了社论。当事人是会宁县的王秀兰老大娘。她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一时间,成了全中国家喻户晓的城镇居民下乡的带头人物了。
多少年后,我曾听人讲,街道上干部去动员王大娘下乡,大娘思想不太通,带一点气地对干部说:“我们也有两只手呢,又不在城里吃闲饭!”却让记者反话正用,结果做了正面典型。
到底是报纸上发表的可信呢,还是后来听到的是实情?现在说起来,早已是无所谓的事了。但不管咋样,大规模的居民下乡高潮自此而掀起了。
说动员,是对城市平民而言。家庭出身不好的,或多少有些所谓历史或现实问题的家庭,那是通通要下的,属于强制性的。
三嫂和我妻属于这种情况。
三哥在城里的师范学校工作,便把三嫂及几个侄儿、侄女落在了老家糜子滩。
我在陶瓷厂当临时工,妻和女儿随我住在厂里。当时妻子正有病,有个阶段腿疼得下不了炕。
我去县工交科找领导,见到靳生书记,向他陈述妻子患病孩子小,下乡有困难的情况。他说:“你的困难是明摆着的,但你这么个家庭出身,没法给你说话啊!”他又说:“至于你的工作问题,你尽可放心,迟早会有机会转正的。你的能力和表现厂里和科里都很满意。”
靳生没有拿官腔,向我说了实话。
我家是无房户,却只批了四立方寸木料,据盖过房的人讲只够三间房子的门窗料,下乡落户,是必须要盖房的。我去找安置办公室的人,希望能增加一点木材指标。他们说要办公室主任朱科长批。
姐夫说朱是他们山西老乡,早就认识,愿去替我说说。回来后,告诉我朱同意增加二立方寸木料,并让我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朱是工交科长,和靳生一样,都是我的顶头上司。他虽然兼着上山下乡办公室主任,但平常还是在工交科办公。
当时是晚上,他办公室里再没有别人。我一进屋,朱便板起面孔说:“你的家属怎么到现在还拖着不下,赶快抓紧办理!不然人家要按黑五类遣送到北滩去!”
我不明白“人家”是指谁?只感到朱的表情和语气阴沉冰冷的让人战栗。
我明白了,像我这样的家庭,有多大的困难也是非下不可的,而且还得赶快走。于是,我开始联系落脚的地方。
先去了老庄子苏家滩。
住在宝积山搞副业打石头的,有几位是苏家滩的本家兄弟和亲戚,因买二样子缸跟我认识了,他们大都是贪下中农。我通过他们见了生产队长苏孝,他听我说想回老庄子落户,表示欢迎。还说起小时候跟二哥一起光着屁股玩耍的往事。
接着又找到和我同一个太爷的亲房兄长苏宰满,他是队里的会计。他父亲我叫六爸,是和我最亲的本家里唯一的下中农。一九六二年我去糜子滩时,曾给六爸画了一幅老像,他硬是坚持付了我五元钱笔润。他对我的父母表示了极大的尊重,对我的落魄回乡很表同情。
虽然会计没决定大权,但六爸一家对我很热情,也表示尽力帮助我落户的事。
到了晚上,我悄悄来到七哥宰文家。跟亲堂兄嫂的一席交谈,才知道了比宰南兄还要小的宰文哥,在九爸九妈去世后,竟然顶了父母的地主名分,一直做着地主分子。
他们的苦难处境让我突然明白:老家是绝对不能回来的。
由苏家滩上来,我又到了金家庄子。
这里是大哥一家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我七岁时也曾待过一年。现在三哥的家也落到了庄里。小时的同伴石中兴是大队主任,侄子彦正请他来到家里。他表示欢迎我的家属回队上落户。
老庄子七哥顶了九爸地主分子的事,让我不光不敢回苏家滩,即使金家庄子也有些胆怯了。
我当时的想法是尽量联系其他地方落户。实在找不到合适社队时,再考虑回糜子滩。
同事高继诚家在砂梁村。他是高继岳的本家堂弟,同在一个生产队。在厂里继诚跟我关系不错,他愿意帮助我去砂梁村落户。
他们生产队长是个老复员军人,他的本家兄长是位性格开朗、直爽大气的汉子。“听继成讲了你的情况,欢迎你的家属来我们队落户!”一见面他便满口承诺。并告诉我,等队里上一次会,决定后让继诚通知我,即可办理落户手续。
也是命里不该去砂梁,一周后,回家返厂的高继诚告诉我:生产队班子会上,基本上没意见,只有一位贫农代表不同意。主要是他跟队长早有过节,借此发泄一下而已。
继诚说:“队长让你放心,事情成着呢。只是稍等一等,他把工作做通了,马上就办。”
话虽这么说,我却有了思想负担:我是队长接纳落户的,将来势必既应感激又要依靠他。而贫农代表和队长不睦,我又得罪不起,这中间的关系如何处理?县上又催得紧,要等到啥时候才能定下来呢?
这样一想,我不敢等待了。
然而又能去哪里呢?一时间我有了一种孤独无助的渺茫感。想到“按黑五类遣送北滩”的警告,更感到一种无法排解的紧迫感。
情急之中,突然想到了高明。
高明是我在仁义小学代课时认识的。他是仁义人,当时在县城里工作。他们家有好几个上小学的娃子,一个侄子在我带班的三年级。
高明比我大几岁,那时都是年轻人,每次回家总爱到学校跟我们聊天或打乒乓球。
我到瓷窑后,他在宝积镇当镇长。瓷窑有个居委会,是他的辖区。一次来检査工作时,我们碰在了石板街上。他依旧呼我苏老师,态度很热情。
后来,听说他成了宝积公社的副主任。
我决定去宝积公社找找他,看能否帮我一把。
当我在公社副主任办公室见到高明时,他依然很热情。我坦诚地向他讲了自己面临的困境,请他帮助我在宝积公社找个落脚地。
“你想去哪个队?”听了我的陈述,他二话没说便问道。
“你们公社的情况我一点都不了解,你帮我选一个地方吧!”我说。
“那就去鸾沟吧!金鸾沟银大湾。鸾沟是宝积公社最好的地方。”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向我推荐了鸾沟。
就这样,我便很顺利地将妻和女儿落户到宝积公社的鸾沟生产队,一去就是十三年。
就在我办理迁移落户手续的中间,砂梁队也通过了我的落户指标。正巧李妈(李胡子夫人)和进禄母子二人还没找好下去的地方,高继诚便帮她们落到了砂梁村。
妻子和大女儿是一九六九年春节后去鸾沟落户的。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每每回想起来,高明如同对待老朋友似的真诚帮忙态度,以及他那热情洒脱干脆利落的办事风格,都给我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象。同时我的心里总也保留着对于他的一份感激和怀念之情。
几年前,和朋友去平川书画交流,终于打听到高明的下落和住处。他早已退休在家,老两口住在一个很朴素的院子里。
我去看望他,天气还冷,他在生了炉子的西耳房里接待了我。言谈还是那样洒落开朗。
2006年1月初
冯家院里
刚到鸾沟,生产队安排我家住在进村不远的冯家院里。是上房东边的耳房子,房门的一大半和窗户都被厨房遮掩着,与厨房侧墙之间有个厌道道。
陶瓷厂职工家属下放农村的不少,厂里给每户送两吨红土I;的块煤。装车时总是超吨位的。红土芷是陶瓷厂的一个车间,对下放户大家都很同情。
家具多的,或有拆房旧木料的人家一般都要大卡车搬家,装得高高的,不少人家还得拉两趟。我没有几件家具,县车队给我派了个三吨位的道奇车,几乎装了一车煤,又拉了好几个二样子大缸、小条缸子、大罐子、两摞二细碗、两个粗陶姜窝子。再把铺盖卷、破席卷、灶具和几件旧家具全部装齐了,捆扎好也不显得高。松松活活一车便拉到了鸾沟。
冯家没有院门,南边院墙有个大豁口。汽车停在豁口前,东西卸下来往屋里搬时,我随手送给房东家一个大缸,一个条缸子,一摞二细碗和一个姜窝子。被我叫冯妈的女房东略略客气一下,便让孩子们搬进了他家厨房。
耳房前的道道太窄,天热了还要支炉子做饭。煤卸下便堆在南院墙下,大块码在四周,看上去高高的一堆。我对冯妈说:“红土冚的煤烟大,有点臭味儿,但火力强。拉来不少,咱们俩家一起烧吧。”
“哟!红土的炭,臭得还能烧吗!我们不要。”听口气,冯妈显然不缺烧的。
后来,雅芬生下二女儿彦竹,岳母由糜子滩来鸾沟伺候女儿。晚上出去上厕,好像看见有个黑影子把南墙下的大块煤往厨房里搬。
回屋跟雅芬一说,母女俩多了个心眼,她们白天取煤时,将周边大块煤看下个样子,第二天再注意,果然有了变化。周末回到家,妻子便给我说这个事。我对冯妈这种明里说“臭得不能烧”,暗地里悄悄搬的做法不高兴。但也不让妻和岳母制止。我说,咱们原本就是准备让他们一起用的,就装着没看见吧。
二女儿出生时我正巧去城里买木头,来去三天。
第三天上午,搭了一辆到宝积山拉煤的顺车把木头带到周家地。卸在路边,托请旁边的人家帮我照看,便赶回村里要牲口车来拉。快进村时,碰见一个叫满银的邻居青年,他对我说:“你女人生了,我女人也生了。都是女子。”我家到鸾沟时,他媳妇也是个大肚子。
我急忙赶回家。一进院子,房东冯爸就大声收拾我:“你这个苏宰北,把个临生月的媳妇子扔到家里,一连几天不见面,可把人害苦了。”
我一边说明情况,一边连连向冯爸、冯妈道歉并感谢。
耳房门帘上挂了个红布条条,门虚掩着,我一进屋,睡在炕上的妻眼里便溢满泪水,她怨艾地瞅了我一眼,泪珠儿顺着脸颊落到了枕上。看了看安静地睡在一旁的婴儿,我的心放下了。
我又到上房里再一次感谢冯妈一家的关照。听说木头还扔在周家地,冯爸对我说:“快到队里要牲口拉木头去!家里有你冯妈呢。”
饲养员帮我套好了驴车。从没有吆过牲口的我,小心翼翼地左手牵着驴缰绳,右手握着一根短鞭杆子,赶着驴车从周家地拉了木头往回走。驴车过了红沙浪一段最难走的路,翻过前边一个小土墚是一片大沙地,到那里就能看见村庄了。
我心里一松劲,放开了一直牵着的缰绳,跟着车子边走边吆喝。那牲口突然去啃路边的一棵柴篷,车子稍一倾斜,没等我反应过来,捆绑着几根圆木的架子车连同驴子一起翻了个底朝天,倒搁在路上。
木头很沉,看着四蹄朝天蹬着腿的毛驴,我心里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幸这时过来了两个骑自行车的大湾人,急忙停下车子来帮忙。先帮我松了驴子的套绳,把它连抬带拉地弄了出来。他们告诉我,时间长会把驴仰死的。这让我有些后怕,刚到鸾沟,真要把队里的牲口仰死了如何交代!
好在有惊无险。后面的路自然是格外小心,那驴子是饲养员专为我挑的乖牲口,下坡时我几乎是紧挨辕条和那牲畜一同驾着车子往下磨。谢天谢地,晌午过些总算平安到了家。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了冯爸埋怨的原因。听妻说,头天下午他还站在院里骂过我呢。
妻下乡时就是个大肚子。听村里人讲,女房东冯妈会接生,冯妈自己也卖派(方言:自我宣传)说给庄子上接生了不少娃娃。这让我放心多了。虽然妻已临近预产期,但具体日子尚难说。加上买木头是个没法推的急事,买了木料又要找顺车,前一天下午没能赶回来。谁能想到妻子恰恰就生了。
听妻讲,冯妈的接生全是老一套。妻感觉不对,冯妈就给坑上倒了一摊沙土子,临产时,只是喊:“用劲挣!用劲挣!”孩子一时生不下来,她先慌了手脚。那一刻,妻说自己浑身没有了一点劲。
“多亏了罗秀英,要不是她和任兰香正巧进来,冯妈……”妻说着无声地流着泪。
罗秀英和任兰香都是陶瓷厂下放到鸾沟的家属。在瓷窑时她们住在厂区,和我们家不熟。那天,她俩是结伴到冯家,正赶上妻生小孩。罗秀英胆子大有主见,她见雅芬身体很虚弱,忙对冯妈说:“大人太僂(方言:弱)了,先让她缓缓气,再说。”她阻止了即将动手往出掏孩子的冯妈。安慰雅芬说:“你不要怕,也不要急,先缓口气,等有力气了再使劲。”
就这样,孩子终于平安出生了。由于中间拖得时间长,冯爸怕发生意外,担不起责任,便在院子里骂起我来。
从这以后,罗秀英和雅芬有了来往,而且关系越来越好。
房东冯妈热心肠,本来是个不错的老人,但说话往往伤人,让我和妻都不太喜欢。
一次,我去村上的小商店买火柴,管商店的小张对我不错,卖给了一大包,里面装十小匣。火柴是紧俏货,回到家里我给冯妈掏了三四匣送过去。她不但没感谢,反而对我说:“哟!你们工人就是有面子,给我们买个一匣两匣的,你一下就买了一大包!”我听了不知说哈好。
还有一天,她突然对雅芬说:“我听说你们家是地主成分?我咋早不知道,给院里招了个地主呀!”
我回家时,妻悄悄跟我说了这事,她怕我生气,又说:“就那么个老婆子,说话像是真的又像是开玩笑。”
不管冯妈内心是咋想的,我听到这话心里很不舒服。
虽然极其困难,我还是决定当年盖房子,实在不行,哪怕先苫上一间耳房子。有个住处,搬出去再说。
房东冯爸的话不多,平时不苟言笑。虽然二女儿出生时他跳在院子里骂过我,但他是个好人。有两件事也让我一辈子忘不了。
我下到鸾沟的那年夏天,县上给了下乡居民一笔困难补助费。鸾沟也分来些指标。队里开会研究如何分配时,冯爸是贫农代表,他首先发言:“依我看,下放到咱们鸾沟的工人家属,谁家也没有我们院里住的苏家困难。都到这个时节,新菜早就下来了,没见过他们家买吃过一次新韭菜,一直吃着去年的咸菜。那媳妇子带着两个娃娃,病病歪歪的。实在难怅。”
会上我们家的困难没有异议,经过讨论,补助八十五元。那钱要带上介绍信去城里领取,一到手我便还了买椽子时借朋友李耀星的八十元,剩下的给妻子和女儿买了些药。
我盖土搁梁房子时,冯爸全家都帮忙,村上也调了人来帮忙。在宝积山打石头的好几位糜子滩乡亲也专门来帮忙。上梁那天厂里几个关系好的工友也来浇梁(送礼祝贺、
那天,冯爸不但自己干活,还不断吆喝大伙儿加油干。有几位工友站着说话,冯爸便大声喊:“那几个亲戚,麻利些干活,来了就给亲戚实心帮一把嘛!”
我听见觉着不太好意思,工友们大老远地来送情,就非常感谢了,咋能吆喝着下重苦呢!然而冯爸确实是在真诚地帮我们。几十年过去了,回想当时他老人家在土墙上干活时高高瘦瘦的身姿,直着嗓子喊叫的样子,还浮现在眼前,使人无法忘却。
从冯家院里往出搬家,南墙下的煤只烧掉了一小半,我用架子车拉时,打算给冯家留一些的。只和妻子商量过,并没有告诉冯妈。
就在我拉了两三趟时,冯妈沉不住气了,悄悄对我说:“你哥(她是给她家孩子这样呼我的)把你那煤末末给我留下点,冬天烧炕用。”
当然,我给她留下了有两三架子车的不光是末子,还夹杂着不少的砟子炭。
初下农村,落脚在冯家院里。住了近半年,没少给他们添麻烦,送他们些礼物是我的本心。但由于穷,也只能把我们当时有的东西分一点给他们而已。
2006年2月23日
寻粮记
家属下放鸾沟后,孩子小,妻又有病,我得经常往家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