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逢春有一个想法,始终没敢和老伴儿说,请陈双宝来家里吃顿饭。吃饭不是目的,目的就是想让这孩子感受到家的温暖,也让他觉得在咱二道沟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还真是的,别看高威在的时候,陈双宝不常回楼里住,即使是两个大男孩儿,也算是个家,也能感受病家的气息,再如上左青青时不时的来,这个小屋里也常常是欢声笑语的。这高威一搬走,屋里就冷清了,家的气氛没有了,这里和独身宿舍没什么两样。
自打高威到市里上班以后,左青青一次也没来过。
这个周末,陈双宝去了市里,他等在左青青的公寓前。这种感觉似乎还是在大学里有过,春天真的来了,风很温暖,一时的休闲让他的感觉很好。
买点儿水果吧,左青青爱吃水果,想起几个月前,自己连买水果的钱都没有。
水果摊边上,两个人在挑水果,不是别人,是左青青和高威。两个人挑得很专注,高威很懂行的样子,拍拍这个,摇摇那个,左青青一个劲地在一旁捣乱,一抬头,看见陈双宝:
“双宝!”这声音听过多少次了,可今天听起来让他心念一动,眼睛差一点儿就湿润了。
“今天是星期天。”高威连忙解释。
陈双宝笑笑:“我忽略了,原来是星期天啊。”
是的,今天是星期天,高威和左青青当然休息,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坐在饭店里,消磨漫长周末。
他没有告诉他们近来发生的事情,从表情上就能看出来,二道沟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饭店里很热,陈双宝一直觉得热,热得脸通红,但是没有丁点儿的汗。
高威和左青青倒是很惬意地享受着暖风。好像他和他们是来自不同的季节。这顿饭吃得陈双宝胃里不舒服,好像吃进去的东西都堵在食道里,一点儿都下不去。
离家后的张大龙住在煤场里,轻易地也不敢和爸妈照面,这一天实在忍不住,偷偷的来找张小雨,让妹妹给从家里拿点儿换洗的衣裳。
“你看我这儿,什么都没有。”他现在住在煤场,一身黑不溜秋的,看得张小雨好笑。
“爸妈都消气儿了,你就大方地回家吧。”
“不做出点儿样子来,我才不回去呢,让他们看看,我究竟有没有能耐。”
“什么能耐?连个对象都糊弄不住,笨!”
“说什么呢?那是我让的。”
“算了吧,二哥,我问你,你对朱子彤有没有感情?说真的。”
“你什么意思?”
“她现在可是一个人。”
“她是人家的人了。”
“没想到,你还是这样的人,嫁过人怎么了?你要是真的爱她就不该在乎这些。我可告诉你,她现在可是最需要人安慰照顾的时候。”
平时不爱说话的人要是说起话来,那一定是有分量的。这几句,张大龙的心可就被煽起火来了。他想,也是啊,朱子彤,现在你该知道,你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了吧?如果嫁给我张大龙,别说别的,就是我们老张家,绝对不会像他们家那样对待你。现在你是不是该清醒清醒了?不过,朱子彤,她心里究竟有没有我呢?经过了这些事情之后,夜深人静之时,还会不会想起我张大龙?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也是我的机会。
虽然陈双宝还在代理矿长,可局里派的调查组还没有离开,一时间二道沟是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刚刚上来的出勤率,又开始下降。陈双宝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他不是土生土长的二道沟人,虽然左青青极力想让他离开二道沟,可他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依恋和不舍。他也有过徘徊和犹豫,可这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即过。他坚信上面会有动作,煤矿不会总是这样的,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在他最郁闷的时候,师傅张逢春请他到家里坐坐,他一句推辞都没有就跟着来了,而且还空着两只手。
“老伴,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陈双宝。”
“阿姨,您好!”
“好,好,常听老张说起你,这孩子,长的真好!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人家双宝可是矿长,你还把人家当孩子。快去做几个菜,烫酒,拿那个酒壶,带金边儿的那个,我和双宝喝点儿。”
“带金边儿的?师傅的传家宝吗?”
“我的传家宝啊,对,是传家宝。”
酒壶?陈双宝仔细端详着泡在大搪瓷缸中的酒壶,酒壶就是白瓷的印着青花,酒壶的脖子上有一圈儿金色;没什么特别,引起他兴趣的倒是那个搪瓷缸,上面赫然印着“突击能手”几个红字。
“这个也是那时候得的吧?”
“这个,可比不得酒壶。这酒壶是省领导亲自递到我手里的,那是……到如今有二十七八年了吧?老伴儿?”
“有了,老皇历,说起来没完。”
“双宝不知道嘛。”
“听说过的,就是咱矿著名的跑水救援事故。”
“对,你知道的,我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小雨就出生了,我的面前一大堆的领导,有个领导就问,你,现在最想干什么呀?我就说,我想喝酒。哈哈哈!他就给了我一个酒壶。”
“还说呢,人家是想让他说点儿光趟话什么的,他可好,就惦记着喝酒了。”
李玉兰说着话就把菜端了上来。
“我说的是实话。”
“这些年你也就扔在这实话上了,干了一辈子,还是工人阶级。”
“哎,这话让你说的,工人有什么不好?双宝当官了,闹心不?”陈双宝忍不住笑,这老两口一唱一搭的,让他感到这个家里别样的温馨,几天来压在心里的惆怅忽然间就消散了。
刚端起酒杯,张逢春又打开了话匣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说句你不爱听的,当初你做决定的时候,我就不同意,你是没让大家举手表决,可你那是拿自己的前程当赌注,连赌注都不是,就是把自己放在那儿让人家砸,我看着就生气!”
“师傅!”
“别拦着我,这话我憋了老长一段时间了,你得让我说出来,要不我心里不痛快!你这个小子,做事怎么就不多动动脑子,你那舌头就不能打个弯儿?这件事,你不能赖局里,你做得过分了。给你机会你改了不就得了吗?你知道在咱矿,你是第一个做矿长的大学生,大学生,领导是多么看重你,工人多看重你!你站在大家面前讲话的时候,我这心啊,我心里那个高兴啊,都要蹦出来了。”“滋儿”一口,酒进去了,再倒满,眯眼看着酒盅上打着旋儿的酒,似乎要迫不及待地喝下去。他拿起筷子,又放下了,端起酒盅又干了。
“师傅!您悠着点儿。”陈双宝接过酒杯,想给他倒上,他误以为是不想让性喝了,生气地甩开陈双宝的手。
“别打断我!你呀,要知道珍惜!现在怎么样?唉,我在这个矿干了三十多年了,过不了多久,我想下井也不行了,五十五,到了五十五岁就不能下井了。你看那矸子山,是我们这一代人堆起来的。这煤矿啊,不像以前的煤矿,只要努力干,就多出煤,现在不是了,你看那综采的掌子面,那割煤机,那不是光流汗就行的,那得有文化。小子,你脑袋够用,别看这个事你做得不好,可也够气魄。你知错也不改,大家都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受了处分,挨了批评,也都佩服你!”
陈双宝听得不知所措,这个师傅给他的感觉不只是亲切,还有威严。现在是让他喝还是劝他少喝呢?就在这个时候,张小雨来了,端着汤,好像很热,一边走一边唏嘘着,陈双宝连忙接过来。
“我老姑娘!小雨,在医院工作,也是大学生!医学院,知道吧?”
“哦。”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生的吗?我在井下被困,跑水了,我们三个没来得及升井的躲到盲斜巷道里,多长时间?150个小时。这150个小时,你知道什么最难吗?不是饿,不是渴,是自己,自己精神受不了,没有光亮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听得到,如果绝望那就完了,别说150个小时,80个小时你都挺不了。要我说人是怎么死的?多数都是吓死的。这150个小时我想得最多的是什么?不是我那两个儿子,是我姑娘,我想我要活着出去,活着出去才能见到我姑娘啊!”
“爸,说什么呢?那时你也不知道我妈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知道,知道。你猜怎么着?我一睁眼睛,就看见我姑娘了。”
张逢春还要往下说,陈双宝的电话响了,矿技术科的找他,要赶回矿上。告别这一家人,转身离开的瞬间,他的心里萦绕着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