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登顶不到一千米,下午的风速正大,向导示意今天不早了,就地扎营休息五个个小时,晚上十一点准备冲刺登顶。
这是我第一次登珠峰。三年间,全世界差不多都留有我的脚印,其中包括许多人迹罕至的地方。从最初的蹦极、跳伞,到最后攀岩、徒步旅行。做这些极限运动,并不是想要证明自己的生命力有多旺盛,只是为了忘记一些事情。
“云曦,登顶之后还有什么打算?”和我住在同一帐篷里的山田野子用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问道。她来自日本,是第二次攀爬珠峰。刘云曦是母亲给我起的名字。我们曾经在机缘巧合下一起爬过乞力马扎罗山,之后她邀请我一起登珠峰。她是我特别敬佩的女性,同时也是狂热的登山爱好者,世界十四座高峰已经登顶过半。
她还是看出了我有心事。连续一周住在一个帐篷下,共同经历过严寒、饥饿、疲劳甚至生死,任何举动都会被室友看到眼里。快要登顶了,最后的一千米是最危险的部分,她曾在这一段亲眼见过许多冻死的尸体。此刻野子才三十多岁但由于常年呆在山中而饱经风霜地脸认真地看着我,我明白她是担心我才这样问。我坦诚地回答她,我有些想家了,然后就检查登顶的设备。她没再说什么,而是上前给我一个拥抱。
拥抱,我已经很久忘记拥抱的感觉,但此时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却感觉到格外的温暖。吃了一些流食,珠峰上水的沸点才七十多度,看着滚烫的水,喝进嘴里却一点都不烫。整理好装备,大家就各自休息了。十点多的时候向导就让收拾东西,准备登顶。穿上衣服挂着氧气瓶,背上装着救生毯、水源、上升器、对讲设备的登山包,等到走出帐篷差不多花了半个小时。在将近8000米海拔的高度仰望星空,有一种掉进银河的感觉,没有云,没有月,天是原来的模样。而我却不愿意再多看一眼,悄悄地向前走着。
一行人没有一句话可讲,身上的负重像又重了一倍,人走起路来像是4档慢退,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喘气声和雪的嘎吱声。十个小时里经历了漫长的黑夜和巨量的体力消耗,感觉像西西弗斯一样永远到不了顶点。直到一块12米高的花岗岩的出现,人们才开始有些振奋。这里叫做希拉里台阶,来到这里表示距离登顶已经很近了。中间有条窄缝,只能容一人经过。人多的时候甚至有上百人在这里排队,有人因此在这里被冻死。还好因为之前的事故,这里被严格管制团队数量。
我们的行程稍微慢些,有两个队伍的人已经在前面排队,野子紧跟着我拉着安全绳。有两个外国人在和向导争执,显然是向导评估他们体力现在不足于登上珠峰。五六年的训练准备以及经历一周的艰难忍耐都只为了登顶的一刻,可现在只距离不远的一段距离却要放弃,所有时间、金钱、身体上的努力都要白费,该要有多不甘心。可是在这里向导的话,没人敢不听。如果强行靠着意志再往上爬,一旦出了事故,在没有救援队和队员都体力不支的情况下,只能等死。更为危险的是,甚至会连累队伍里的其他队员。即使再心有不甘,此刻他们也只能下山,卸下安全锁和前来登顶的人交换位置逆向下行。
此时气温只有零下二十度,风速十五米每秒。能够快点排到前面就能少受一份苦。当那两个外国人交换到我这里时,其中一人脚没踩稳,哗啦啦地往下掉,人群中一阵惊慌。这里坡度非常陡峭,将近八千米的海拔掉下去就是死。那人离我很近,条件反射一把抓住那人腰带,另一手拿出别在腰间的登山镐死死地钉在地上。事后想起来,多亏这三年的极限运动,让我保持着敏捷的速度和超强的耐力。但是在这样环境下,氧气瓶里氧气在急剧消耗,我是撑不了多久。向导夏尔巴人赶了过来,野子拿出安全绳递给他。夏尔巴人是珠峰上的“夜帝”,手持着登山镐强行爬下去,把绳子拴在那人身上,众人合力将他拉了上去,还好没有昏迷过去。向导爬上来后,安排那两人呆在避风坡,等待从峰顶返程的人一起下山。
经过此事,登山的队伍速度明显变快了许多,大家都不想再耽搁时间。野子用手拍了拍我,戴着呼吸罩不易讲话,她就用手势问我怎么样,我摇摇手表示还好。一切还算顺利,在差不多一点的时候登到山顶。队伍里的英国人手脚麻木地斜躺在雪坡上,另一个人在给他拍照。山田野子在上次来插国旗的地方又放上了一串手链。队员们相继把自己有意义的东西留在珠峰上。从地球之巅极目望去,云海之上尽是山峰。我忍不住再看了眼天空,煞白色太阳挂在天空,无力去瞧这些凡人。摘下面罩,呼吸有些困难,刚才的剧烈运动消耗我大部分残存的体力。从背包里取出一本已经残破不堪的记事本,放在了野子纪念物的旁边,又对着东北角处拜了三拜。没敢再多停留,野子照料着我一起返程。再回到C4营地的时候,我已动弹不得了。不知道野子从哪里还有的力气,煮了些流食,喂完我之后自己再吃,到这里已经差不多安全了。再用一天时间,回到大本营。勉强回过点力气,用卫星电话给母亲打了电话,说“在珠峰顶向爸拜了三拜”,母亲回道“知道了,早点回来。”
休息几天,在和队友庆祝和告别之后,我和山田野子一起乘车去加德满都机场。她换上一套亮色的薄羽绒服,黑色打底裤和裸色羊皮高跟,画着淡妆,整个人变得全然让人联想不到她登山时的样子。“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不会登山了。”她望着窗外忽然说道。我多少有些惊讶,她已经快要完成十四座高峰记录了,对于一个登山爱好者来说,这无异是人生的最高点。“为什么,是因为身体吗?”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关心地问起来。“不,只是这段人生该结束了,要开始新的旅程。”她的中文表达多少还有些困难,但是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也好,有什么打算?”“这个问题,我曾经也问过你,可是没有回答,你呢,又有什么打算?”我看着野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将来还有什么打算呢,三年前我也不断地问过自己。这三年来我走遍了全世界各个角落,不断地寻求刺激,过去的事情已经很久没再想起。可是总会在某个时刻,孤独痛苦就向我袭来,那些历历在目的片段不断地在脑子里闪回,吃药喝酒甚至毒品都不管用,记忆就像长在脑子里,怎么也拔不掉。我就像丢失了灵魂,只剩下躯壳在这世上浑浑噩噩地走着。
“在峰顶,是你的亲人吗?”野子的话打断了我的回想。我点了点头。野子是个敏感的女人,也许是出于登山运动的职业习惯,毕竟在高山上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能置人于死地。“是我的父亲,几年前因为车祸。”她抓住我的手,很温暖,斜靠在我的肩上。其实我多少明白野子的心意,这几年也遇到过许多女人,可是就像断了天线的电视机,已经屏蔽掉所有的感情,再也不想体会作为人的痛苦。
“加德满都机场到了。”我一下从睡梦里醒来,已经好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了,看着靠在身上的野子还在睡梦里,忽然有种安心的感觉。叫醒了野子,收拾好行李,到候客厅。她要飞往东京,我要回到国内,很快她的飞机就到了。她站起身来,解下身上的大红围巾,包裹到我的身上。对着我说:“你知道放在峰顶上手链的来历吗?那是我第一次登上富士山时父亲送给我的。你是我上天赐给我的手链,我想和你开始新的人生。”不知道野子对我的情感竟然这么强烈,我一时竟手足无措。“你可以不用现在回答,如果你答应的话,就来京都吧,你知道怎么找到我。”说罢,她的红唇袭来。“你要刮胡子了”,这是她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送走野子,我逃到洗手间里使劲用凉水洗脸。围巾上还留着她的香水味,看着镜子里满脸胡须的自己,心里说:“是时候重新开始了吗?”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了很久,忽然觉得这个人好陌生,我和他哪一个是真实的?从包子摸出剃刀,抹上泡沫,小心地刮着。十几天都在山中,胡子像撒了欢的野草肆意生长着。清洗完脸,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突然产生一种恍惚的感觉。像再此遇到十年前的自己,我的记忆如溃堤的洪水一泻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