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放学。
我骑着我的山地自行车，选择了一条回家最远的路。在十字路口等绿灯时，看到别的同学有说有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恨自己，我恨自己不能说到做到。明明同自己说得好好的，要做回好学生，做回好孩子的。为什么就是做不到？为什么？
此时的我，真想直接冲向十字路口中央，死了算了。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一幅景象，我骑自行车飞快地冲过去，等到了十字路口正中间时，一辆从右侧过来的大货车带着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嘭——”的将我撞飞到左侧的斑马线旁。我在空中飞跃的时候，看见自己用暑期打工赚来的钱买的山地车，已被撞得完全散架。经常用来漂移的后轮胎，向初始时的那条斑马线滚去，山地车架子又直接被压进大货车地下。与此同时，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落地？为什么不落地？为什么还不落地？终于，又是“嘭！”一声，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头颅撞击地面的那种闷声，接着白花花的脑浆和鲜红的血液就从我的脑袋裂缝中流出来。由于惯性，我不得不在地面上先滚几个圈。同时，红的白的像是被浇满红色辣椒油的豆腐渣一样涂满了我滚圈的轨迹。接着，我的身体停止了，白色的衬衫残破不堪，慢慢地，我的血液将其染成了深红色。我的全身骨骼断裂得像连了线的莲藕一样，随意且扭曲的摆放着，我用来跳高的双腿打成九十度，分别摆放在两边，我的整个样子就像一个恶心又丑陋的蟾蜍一样。在场没有一个人过来查看我的伤势，甚至连看都不看我。我心灰意冷，只好静静躺在他们面前。突然我看到一群苍蝇在吃从我脑袋中流出来的脑浆和血液，我大喊一声吓跑苍蝇。但是我又看到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在吃我的脑浆，它吃进出，又吐出来，反复进行了两次后，就开始舔着我的血液吃起来。我又大喊一声，但那次脏兮兮的流浪狗无动于衷依然在继续吃。
想到这，我吓了一跳，急忙瑶瑶头。
我低头看看，还好，山地自行车就在我的脚下。又看看四周，那些同学依然在有说有笑聊天，再抬头一看，绿灯亮了。
我在经过十字中央时，很小心地看了看右边有没有大货车。
我带着深深的自责和心如刀绞般的痛，精神恍惚地回到家。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傻了。
满满一桌子香气扑鼻的菜肴。
爸和妹妹坐在沙发上看着不知名的电视节目。
“呀，小哲回来了。”妈一看到我就露出饱满的笑容。
她身上系着围裙，手里端着一盘冒着腾腾热气的菜肴从厨房走出来。我认得出，那是我最爱吃的“烧茄子”
“嘿嘿……我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哥哥回来了。”妹妹顽皮地笑着说，“哥哥，你看，有两个鸡腿，你一个，我一个，你要大的，我要小的。”
妈将刚烧好的菜放到桌子上，用围裙擦着手说：“饿了吧？快吃饭吧。”
“小哲，你别愣在那啊，坐下了吃吧。就等你了。”爸摸摸妹妹的脑袋，笑着说，“你看你哥哥，看到满满一桌子好吃的，都看呆掉了。”
看得出爸今天心情非常好。但是，现在我很想让他责骂我，狠狠地责骂我。那样，我心里起码不会有觉得亏欠他的痛楚。
爸倒了一小杯酒，道：“我今天特地请假，想好好和你们吃一顿午饭。小哲，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呵呵，今天是我四十岁生日。忘记了吧？快坐下吃饭。看到你最近表现良好，爸今天要和你喝一杯。”
爸今天四十岁生日？脑袋里……
一片空白……
我看到满满一桌子不算很丰盛的菜肴，近有一半是我最爱吃的。
面对妹妹可爱的笑容，爸妈慈祥的样子。我像被抽离掉魂魄一样，傻傻地站着，傻傻地看着。内心却早已陷入了令人痛不欲生的自责中。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为什么连爸的生日都忘得一干二净？
突然，我鼻子一酸，感觉自己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等下，你们先吃，我去洗下脸。”我强作镇静，“今天天气太热了。”
我转身走进洗手间，将门闩插上的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湮没了我的整个脸颊。我双手捂着嘴，拼命抑制自己的哭声。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不是同自己讲好的，以后不再让他们担心，不再让他们失望，要做回好孩子，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为什么就是做不到？为什么……？
我打开水龙头，让急促的水流声掩盖住我的哭声。这样可以让自己哭得不再那么难受。
哭了好一会，我站起来，双手撑着洁白的洗脸池，看着自己的泪水一滴滴落下，然后与水流混在一起，消失于黑洞之中。
持续不断地滴落，持续不断地消失。
这时听到客厅里妈妈的讲话声音：“佳佳，叫你哥哥吃饭。你说再不出来吃，菜就凉了。”
“哥哥，快出来吃饭吧，再不出来吃，菜就凉了。”
我努力克制住凌乱的呼吸。冲着门，大声喊道：“知道了，现在就出来。”
“嘿嘿……妈妈我说得好吗？”
“好好好，佳佳很厉害哦。”
“呵呵……来佳佳，爸爸给你夹一块排骨。”
“嗯……谢谢爸爸，爸爸生日快乐。”
“呵呵……你看，我们小佳佳越来越乖了。”
“佳佳一直都很乖的，是不是啊佳佳？。”
“咦……？佳佳，你怎么不吃啊？”
“这块排骨上的肉很多，我要留给哥哥。哥哥说过，他不喜欢啃骨头。”
……
我的心又是一阵胜过一阵的酸痛。眼泪，也再一次疯狂地流下来。
我捧起自来水一遍又一遍地往自己脸上浇。可是，洗掉的只有脸上泪痕，而泪水，依然从眼眶中不断地流出。就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流啊流，流啊流……我努力平复情绪，缓缓抬起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
哼！你这个混蛋！只会让爸妈一次次的失望，只会让老师们一直看不起你，只会让同学们讨厌你。你以为你耍点小聪明就很了不起？我恨你，恨死你了……我再给你说一遍，以后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做回好学生。
“呀……怎么这么久？快，快来，坐下吃饭。今天我做了好多你爱吃的菜，有烧茄子，有玉米排骨汤，……”
我刚从洗手间出来，妈就催促着我吃饭，还给我说菜名。
我打断她的话，道：“妈，你看，我的眼睛好红啊……有没有很红肿？”
“就是啊！”妈惊讶地看着我，“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发炎了？”
我故作诧异神情，道：“不是吧？上午我用了同学的眼药水滴了两滴，就感觉眼睛里很涩很涩。但应该不是眼药水的问题吧？那眼药水周杰伦还做广告的。”
妹妹举起手中的筷子说：“我知道，谁用谁闪亮。嘿嘿……”
“哎呀，你又不近视，滴那东西干嘛啦？”妈说着走到我面前，“来，我看看。”她拨开我的眼睛，很担心地看着。
爸坐在沙发上，问道：“要不要下午请假到医院看看？眼药水它也是一种药，你又没病用它干什么？”
看到爸妈如此关心我的样子，内心羞愧的像被某种东西死死地攥在。
我推开妈的手，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我没事。现在好多了，没有那么涩了，不用去医院的。”
“嘿嘿……就算哥哥的眼睛红彤彤的，还是很帅喔。”妹妹说完后调皮地向我眨眨眼睛。
妹妹真的很可爱，仿佛卡通里的小公主一样。
我坐到椅子上，轻轻地敲了下妹妹的小鼻子：“小淘气，你懂什么是帅吗？”
“当然懂哦，哥哥的样子就是帅。嗯？嘿嘿……”妹妹将那块排骨夹到我的碗里说，“哥哥，给你。”
我又夹过去说：“你吃吧，多吃点，会长高。”
妹妹捂住她的小碗，嘟起小嘴道：“不，我不要，你吃你吃。”
看到妹妹如此坚决，我只好带着深深的愧疚感吃了起来。
“呵呵……小哲，来！”爸将一小杯烈酒放到我的旁边，“现在已经是大人了，跟爸喝一杯。”
说完，爸拿起酒杯，笑呵呵地看着我。
我放下筷子双手端起酒杯：“爸，生日快乐。”
“好，祝小哲学习进步，争取超过明暄，呵呵……”
说完，我和爸一饮而尽。
“好了，酒喝一杯就好了。”妈将我和爸的酒杯还有一瓶酒收起来放回小柜子里。
爸戒酒好久了，不像之前那样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他刚刚喝的酒很少，也只是刚好埋过杯底。
“小哲，快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妈坐下说。
“嗯。”
……
正吃着饭时。
“小哲，你又抽烟？！”爸放下筷子，表情严肃起来，“不是告诉过你，不雅抽烟，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抽烟？我好久都没抽烟了。怎么？
“没有啦，这衣服是同学的，我同学抽烟。”
上午放学的时候，我去寝室借了同学的白衬衫。不曾想我的那个同学还是个烟鬼。
“哦……？你的衣服呢？”
“体育课上打球时不小心摔倒了，衣服上很脏，就先借同学的衣服穿了。”说完我夹了一块茄子食不知味的吃起来。
我绝对不能将打架的事情说出来，否则这顿饭是不可能安安稳稳的吃下去。就算吃完饭也不能说。我今生最恨得一件事就是叫家长，而且，今天是爸四十岁的生日。
“下午还回去！和你说了多少遍，不要穿别人的衣服。我们家又不是穷得连衣服都买不起。”
“嗯，知道了。”
“好了好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多说一点开心的事情嘛，不要总问他那么事情，他现在也不小了，做事有分寸的。小哲快吃吧。”妈给我夹了一块肉，“多吃点肉，看你瘦的，呵呵……香不香？”
“香！妈你别管我，你自己吃你的啦。”
“哥哥给，这是你的大鸡腿。”妹妹夹到我碗里说，“你不喜欢吃皮，我将皮都撕下给爸爸了，嘿嘿……”
我觉得我快忍不住了，迅速站起身。
他们停下吃饭的动作，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指了下盘子里的辣椒，又指指嘴巴。然后飞快跑进洗手间。
“哇”的一声，将饭菜吐到厕所里，接着，拼命控制自己的呼吸。
客厅里。
“你做饭前我就告诉过你，不要放辣椒，小哲他不喜欢吃辣的。”
“没多放啊，就放了两个嘛。”
“那就不能一个都不放吗？看把小哲辣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哎，我也是怕烧出来的菜没有味道啦。”
“我去看哥哥……”歘歘歘的脚步声向我逼近。
……
我小时候一直都是抱着理所当然的态度接受着身边所有人的关心。可随着渐渐长大，我对这种关心会有或多或少的排斥感。现在，就连我应该照顾的妹妹都如此的关心我的感受，这更加强了我对这种关心的排斥感。因为我总觉得亏欠他们太多太多，然而自己又无以回报。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痛苦，甚至是一种折磨。
如果努力学习做个好学生是对他们的回报的话。那么，我愿意去努力。可是我失败了，而且败得很彻底。这仅仅是因为许一诺吗？我想，更多的是因为怕在同学面前没有面子，这个才是我难以割舍的东西。
所谓的面子，它其实一文不值。
*** ***
下午。
校长办公室。
“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叫家长？”严校长冲我和杨振怒吼。
啊……求求你绕过我一次吧！我真的不想再看到爸伤心的样子，况且今天是他四十岁的生日。
面对严校长的问话，我和杨振都低着脑袋，沉默。我想，杨振的心情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不说话就可以了吗？不说话家长就不用来学校了吗？像你们这些人就是学校的老鼠屎，还念什么书啊？哼，穿着打扮倒挺鲜艳，学习成绩一个比一个差劲。”严校长像警察审犯人一样，带着十足的嘲讽语气。他说完，愤愤地站起身，打开身后的柜子，找出各个班的花名册。一页页地翻起来，寻找我们的名字。
严校长一边翻着，还不忘一边骂道：“不叫家长来好好说说这件事绝对不行！你们都要翻天了！这是学校，不是黑社会，耍威风找错地方了你们！”
不一会儿，严校长就找到了十一班的花名册，按照上面所登记的电话号码，给杨振家里打过去。
电话提示音：“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
“啪”严校长狠狠将话筒拍在座机上：“好好好，空号是吧？”
他又找到我们班的花名册，给我家里打去：“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暂停服务。”
“啪——”的一声，比之前还要响。严校长暴跳如雷：“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犯错？还念什么呀念，干脆别念了，回家吧！走吧走吧走吧走吧快点走吧！这个学校不欢迎像你们这样人。一个是空号，另一个是暂停服务。整天就知道说谎话骗老师！像你们这样的人到社会上也是社会渣滓，真是无药可救了你们！”
面对严校长的辱骂，我和杨振还是低着头，沉默。
但是，我的心已随着他的辱骂而渐渐骚动不已。就因为打一场架，就骂我们是老鼠屎、社会渣滓、无药可救？
严校长依然愤怒不已：“必须叫家长！让你们的家人知道你们整天在学校都干了点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他说：“校长，除了叫家长，你不管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恳求和坚决。
严校长阴沉着脸，凝视着我道：“除了叫家长别无选择！”他冷冷地说完后，一屁股坐到办公椅上。
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去，道：“老师你别生气，会气坏身体的。我们能不能以朋友的身份议论这……”
“收起你的这一套！”严校长吼道：“张宇哲，我告诉你，你别以为全世界除了你别人都是傻子。你以为你耍点小聪明就能蒙混过关啊？！哼，你太天真了你！”
“OK。”我看着杨振，诚恳地说：“杨振，今天上午是我先动手打你，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杨振完全没想到我会道歉，愣愣地看着我。
严校长冷哼一声，道：“道歉？现在想起道歉了，早干什么去了？！我和你说张宇哲，你别和我来这一套，在我这不管用，必须叫家长！”
我再也忍不住了，道：“校长，你除了让我们叫家长，你还有什么本事？家长来学校就能将问题彻底解决吗？我们身为你的学生，现在出了问题，你除了有发不完的脾气和骂不完的话，竟连一点点惭愧地神情都没有。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你的学生！对，我承认你很厉害，能将我们华育领向新加坡前茅。但是你在面对你教育下的残次品的时候，你觉得没有任何价值，任由自生自灭，或直接丢出学校。你连一个让我们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给，并且还辱骂我们是老鼠屎。一个好校长，绝对不是一个只喜欢教育好学生的。当面对学生犯错的时候，一个好校长他会用心地去开导我们、教育我们、鼓励我们，这会比严厉批评和大声辱骂来的更有效果。”
“好了好了好了。”严校长很不耐烦，“你别个和我扯那么多，除了叫家长别无选择！”
我笑了，道：“你不利用你校长的职务对我们教育，就会让我们叫家长。”我突然大声吼道：“如同虚设的校长只会把责任推给我们的家长！我告诉你，我抽烟、打架都是在这个学校学会的，这跟我们的父母有关系吗？！你只会让我们叫家长，只会用叫家长的方式来恐吓我们。如果只是单纯为了恐吓我们，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张宇哲。”严校长生气了，“我警告你啊！注意你的态度！否则我不敢保证你还能在‘华育’念书！”
我忍住要流泪的冲动，道：“好……我注意我的态度，只要你不让我叫家长，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已经给杨振道歉了，你说，还要我怎么做？”
今天是爸四十岁生日，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严校长冷冷地说：“怎么做都不行！我再给你说一遍，必须叫家长，别无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