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翷瓄燸,巧遇赶集的日子,条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鹤姬只吵着要去逛街。
千面姬主捧了把剑靠在案几上擦拭,只在他俩离开时象征性地挥了挥手。料得他们走远,便立即闪进一条巷子。
不过少时,一缕青光闪了闪,便出来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睁着白茫茫的眼睛,手里的竹竿一下下敲着地面。他在市集转了一圈便寻到了他俩。跟冠蔻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膝盖一软,就势倒在了地上。
“撞死人啦!”他一边喊,一边抱住十七岁少年郎的腿。
人群聚拢过来,便见老乞丐如受重击,猛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咳嗽了起来:“快抓住这个伤人犯,我怎么这么惨哟,马上就要病死他乡了,还——”
哪料话还没说完,大皇子便蹲下身,温柔地在他耳边低吟:“千面姬主小姐,这招未免也太老了。”
老乞丐一怔,然后哈哈大笑:“你们上当啦?我就是个卖艺的,大家给点钱吧~”
原来不过是个老骗子。人们唾骂几句,纷纷散去。
“若你想让我颜面扫地,乖乖回皇苑去,只怕小姐是要失望了。”只有冠蔻还扶着老人,“这是几枚铜板。老丈,你若嘴馋,给你点草莓罢。”
“怎么才回来?”他俩回来的时候,千面姬主一动不动靠在案几上赏剑,剑面光亮。
鹤姬兴致颇高,扯着她的袖子:“姐姐,你不晓得,今有个老丐欺诈哥哥,哥哥不知和他说了什么把他打道回府了。”
她呛了一口,不由得咳嗽起来。有时候她不知道鹤姬是真的单纯还是缺心眼。
“如何?”冠蔻盯着她的金眸,洒脱不羁,“那草莓可好吃?”
千面姬主把头转过去,心里憋屈地要死。
过了翷瓄燸,一行人便到了胤羽桥上的隳蔺渡。这一路上她常被冠蔻气的哭鼻子。他对自己的了解程度远远超乎想象,叫她疑心是否早年行骗曾得罪过他。
她醒来时,是在半夜。她不经意朝船窗外一望,却顿时汗毛倒竖。不是见惯的江南景,而是黑幽的森林。趁一行人睡着,这船悄声无息加到了荒芜人迹的河道,甚至下了锚。
她身体发出微光,化成了苍蝇溜进了大皇子的卧室。还没等近身,只听他慵懒的声音:“千面姬主,什么事?偷看帅哥睡觉么?”
我去。她变回去的时候恨不得扇他个耳光,这人太贱了。
“快带鹤姬走!这船有问题!”
冠蔻没有答话,眼中忽然有亮光一闪而过。待她反应过来那是映在他瞳孔的刀光时,已经来不及了。她的魔力全数用在修妖上,现在的魔力微弱,无法瞬间幻化,她闭上了眼睛。
突然,冠蔻一把扯过千面姬主护在了怀里,朝旁边一滚,他俩紧紧缠在一起。
“你疯了!!”她看到冠蔻疼的呲牙咧嘴,鲜血淋漓而下,急吼。
她化出剑直刺刺客眉心:“快走,我护住鹤姬公主!”
“原来你真会武功哦?”
“······因为我吃过一个侠客。”
“害怕。”
“滚啦!我不会陪你死的!”好不容易修得妖身人魂,耗尽了千年的魔力,怎可以陪这丧尽天良的禽兽一起死欸!
他们跑到了甲板上。
“靠,你个女人有没有脑子往这跑啊?”
“你有种你告诉我往哪跑!跳水啦!”
“我受伤了······”
“那你自己死。我跳。”她却不得不承认,在内心深处,她与他有了感情,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冠蔻去死。
“跳水好玩欸!”只听一声噗通,湖面涟漪。下方传来扑腾声,奈何黑夜,无法辨识方向。
“鹤姬公主!”冠蔻纵身翻过栏杆,皇袍一闪,便被黑夜吞噬。紧接着是新的落水声。
“喂!”她也顾不得了,也跳着进了水里。
篝火堆。
“千面姬主······”冠蔻隐约醒了,想爬起来却异常虚弱,胸腹之上犹如压着团烈火,又沉又痛。
“你别乱动!”耳边传来少女仓惶的叮嘱,“之前你为了救鹤姬又撞在了礁石上,怕是伤了脏腑。”
那一刻他们身边跃着篝火,头枕一川流水,眼前满天星光。
“我好歹也见识过一次你的真面目了。”他瞧着姣好的少女,“你原来真是讹兽,是条锦鲤。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漂亮这么大只的锦鲤,你是神吗?”
“哈哈。”冠蔻看见她眨着眼泪,“就算是神也不要你救。相反,让你失望了,我是狱界的妖魔,天生就是为了吃人而修魂,千年来才修得妖身。”
“那,那又怎样?我看过你的真身,好歹······不用等千年。”
“冠蔻,我现在明白了,就算你的父亲残酷,可你的手是干净的,并不曾沾过血。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脸,语气如此郑重。
“我喜欢你。”
接下来,冠蔻便陷入了高热和昏迷。肩上的刀伤浸了河水,又肿又烫。腹部硬得像钢铁,按下就剧痛。可他总睡不踏实,直到冰凉的手敷在他额头上许久,他才能隐约睡去。
再醒时,看着他的人是千面姬主:“你快要死了。”
冠蔻咧嘴:“靠,你还真是······诚实,就不肯说句谎话·····哄哄我······”
他的视线模糊起来,身上一阵一阵发寒。
“你不要死!”千面姬主趴在他身上,可他已经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但湿湿的泪珠却流在他的手心。
“废话······我连皇帝都没做成就死了······谁甘心啊······那老不死的,把国家······整顿成这样,岂有此理······我死不瞑目啊······”
“我不会让你死的。”黑暗和寒冷之外,有谁信誓旦旦地说。接着便有一样东西塞到了他的嘴里。
软软的,像是肉。
再睁眼时,冠蔻花了好一番功夫来确认自己。
身上所有的伤病一扫而空,肩上的伤口居然都愈合了。看这个阵势,熟悉的马蹄······这是,稷朝军营的马车?!
“大皇子,你可总算醒了。”将军激动地热泪盈眶。
······?我——穿越了?
“我怎么——”
“一位叫花墨的女子说找到了您和公主并上报了大王,大王可找你们找的苦啊。”
花墨?靠,这名字哪来的,不会又是千面姬主幻化的吧?冠蔻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大王就将花墨的女子立为贵妃收入后宫了。一是因为感激,二是因为长得实在妖艳,大王招架不住啊。”
“什么?!”
“花墨妃说您锻炼不够,就求大王将你发配边塞军营练就练就。”
冠蔻喉咙里嚯嚯作响,却发不出一个字。
她果然······还是拒绝我了。
“在您走失的那几年,妃子们生了好些孩子呢,肉嘟嘟的,煞是可爱。若您能返,大王还说望你去见见兄弟姐妹呢。”
兄弟姐妹······原来,他一直以为皇储之位必是他的,待父王死后就能荣登帝位,让人民过上日益美好的日子。原来不是,他甚至被迁离皇苑,带着遗憾和落寞,远离了首都吴县。
七年后,吴县皇苑门外,尘沙滚滚,马蹄声急。大皇子冠蔻施仁政,民心所向,投靠他的稷军愈来愈多。人民不堪高压,民意皆备于冠蔻之手,于稷朝417年反义。
“父王知道我得势有些许民意,这几年常常都暗地加害我。殊不知我命大,几次中毒皆回天之兆;为了反民意施压,竟还派出密探杀死民间百姓;立五皇子冠麟为皇储,嫁我心爱的妹妹鹤姬出赛和婚,令人发指。如今大难我民,时机成熟,我即刻出征夺下皇位!”
千面姬主······这七年,你可还好?
大皇子冠蔻精锐的军队逼近首都。二十又四的他已不是少年郎,而是威风堂堂的将领,未来的帝皇。
为首的军人手持长柄陌刀,浓眉双鬓。只见他翻身下马,深色惊喜而焦急,怀中抱着一个漆黑的匣子:“殿下!可将您盼来了。待您登位,百姓可得享福咯!”
“五皇子在哪,怎不与我一战!”他的轮廓儒雅坚毅。
“五皇子·····死了。”
“死了?!”冠蔻一惊,“其他人呢?”
“都死了······大皇子,自从花墨妃住进皇苑,您走后不久,各位皇子都相依死去。有的得了暴病,有的意外,有的他杀——都死去了。”军人把箱子打开,“大皇子,这是花墨妃予你的牌令。”
“调军令?!这犹如虎牌,拿到它就能调动全国的军队。这······父皇可是睡觉都带在身上啊。”
冠蔻再也不能等了,随着马一声急吼,策马奔腾,杀入皇苑。
他重重推开皇宫的门:“千面姬主!”
一个太监低头哈腰地走来:“大皇子——”
“这里人呢?去哪儿了!?”
“大王·····刚刚遣散了后宫,立花墨妃为新后,去了花墨后的殿宇——”
“靠,敢动我的女人。”他狠狠啐了一口,立刻飞奔。他向前这些年与她信件往来,只报喜不报忧。如今终于得以相见,也是自己立千面姬主为后,父王又有何能干预!
他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无法置信。千面姬主拿着发钗刺入皇帝的喉咙,尖利的牙齿咬住他的手臂。鲜血染红了龙袍。
“千面姬主——”
“蔻,皇上好坏啊,突然扑上来亲花墨,花墨吓了一跳,不小心用钗子刺了皇上呢。”
“你——这可是弑君的大罪,你······”
“那又何妨,我本就是即死之妖了。多年前,你差点死在野外。为了救你的命,我把身上的肉割下来喂你吃了。妖讹兽的肉,可以让人百毒不侵。你走的那几年,我帮你一一除掉了阻碍你的妃子,皇子。喏,现在,我还杀了那老不死的。”她张开嘴,将尸体一口吞下,却见身体一点点的透明。
“自从你吃了我的肉,我的魔力就逐渐消散。这几年,就算我不断吃人,也无力回天了。”她逐渐化为妖身,“我消逝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冠蔻说不出话,他的脑袋轰轰响。
“我的名字不是千面姬主——”
以江南之名,燎原之星。曾困顿于讹兽之塔,记录于白泽之卷,所见天日,遇君,永不遗憾。
灵界。
一飘渺女子身穿古衣素袍,着白绕,别灵蝶,踏彩云。
“帝女,帝女!”一只妖讹兽在身后追着,“请带我一起走吧。”
“此去人界,不妥。”
“求帝女带我去吧。平日我呆在讹兽塔里,见不得天日,只求在人界寻一番称意。”
“好啊,可不要后悔哦。”她将白泽卷提袖摊开,“我将你在塔中抹去。”
“谢帝女!”妖讹兽跪下。
“花墨,你既是妖讹兽,便切勿动凡心,也不要轻易拿兽灵或自身给人类许愿。违反以上任何一种,白泽卷的灵力则不能保护你,不日你将会灰飞烟灭,堕入狱界,永世不得翻身。”
“嗯!我知道的。”
稷朝611年,皇帝被杀,妖后花墨以上犯下,诛杀于新帝冠蔻之手。登位后宣永不纳妃娶后,孤老一生。新帝极爱鲤鱼,寻一奇鲤,身灿鳞闪。
白心盖上白泽卷,花墨之名泯灭。
江南的院子——馝珠鸾。
“帝王······”女子提着寒灯,推开古色门帘。
只见花墨与她擦身而过,桌上留有一斛她最爱的龙井,还有着温热。旗袍女子撑着油纸伞,眺望稷朝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