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徐，草长莺飞。甘甜之香，群山苍翠。殿内二人双双跪坐在榻子上，竹影朦胧。二人置中有一面镂窗，伫倚帘栊，自是清闲。
一袭白衣，一身黑褂。端庄清雅，蝉声鸣叫。
这是一局久违的棋，黑与白，无法相融。
“真可惜。”苍琼女帝将手中的黑棋下了“长”一手，“你的手生疏了。近来你陪着我战势攻城，是许久不练了。”
晓珀下的不好，不知是心绪不宁，还是久未练习。而女帝的行棋极稳，攻防老辣，很快占了上风。
越往后下，晓珀的局面越被动。
棋行中局，白棋右角陷入被围攻的困局，眼看活不成了。苍琼女帝抬手，修长的手指夹住黑棋，另一只手折起宽袖，落于白方之上，且露出遗憾的神情。她掸了掸衣襟，由月神搀扶着站起来，推开窗。
那一霎那间，晓珀不由得微微眯起眼。
“下棋好与不好，或许取决于你的心态，或许取决于你的技法。”一袭白衣的她脱俗清雅，却逐渐模糊，“但攻城攻心，危如丝弦，需用兵奇诡。”棋盘上的黑棋如黑云压城，鼓声急促，危城欲摧，“下一次落棋，不知是何时，又是何种结局了。”
正午日光明晃晃的，苍琼女帝随着月神，一起瞬间消失在眼前。
“红心！”他叫着惊醒，看着浮世阁熟悉的布景，“梦么。”他蓦然垂眸，眼底一缕痛苦清晰得近乎锋利。那年与她下棋，怎料是最后一局。他吹熄了星子之蜡，套上了风衣，径直推开了阁楼的门。
王注定是一生孤独的。
自始自终，当萍以胭想起她呆在光之领域的日子，总是会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她是个强大的，有瑕疵的未完成品，代号柳馧烟。她的身体虚弱，异能又是十分毁灭性的，所以创造他的父亲S将她锁进光之领域中，使其沉睡。她是所有被创造的兄弟姐妹中最弱质的，很少有人会来遥远的时光海，光的领域来探望她，除了玄裳威。
他一生都是热闹的，但他总觉得孤独。
她还记得常来探望的一对恋人，名字是陆木玥和煜清，他们的代号是龚秀和青黎。他们虽是普通人，但一身都是精湛的武艺。萍以胭一直很羡慕他们，他们是羡煞旁人的存在。在这凶险的上海滩，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总是那么有点传奇的色彩。
那时候不能随意走动，不能施展异能法术，不能哭也不能笑，意识是清醒的，可必须沉睡，因为那是S的封印。但，总有记忆中那三个人陪着她。有一个有温暖笑容和干净冰凉手指的清秀男生，最讨她的欢心。他的发丝是天然的微卷，银色，总是扬起头来声音柔和地对她说：“以胭，你好。我是玄裳威，代号原晓。”
他总以为萍以胭会忘记他，所以每每来都耐心地介绍自己，再开始真正的倾诉。所说之事，未必重要，带着趣味和浓浓的温馨，像一种分享。玄裳威喜欢从侧门进来，优雅从容，把宽大的手掌覆盖在巨型封印结界的表面，直到说完才放下。被他贴合的一小块区域，带着暖和的温度，她能感受到。
玄裳威总仰着头，看着被枷锁和结界封印的她，说着有关S，有关基地，有关他俩的事情。萍以胭记得玄裳威说过：“我是你的哥哥，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我是第一个被创造出来的最完美的异能者。你虽有残缺，但是我们实力相当，心思也没多大差距。以胭，若有一天我被所有人误会了，你一定要相信我，因为我知道，你懂我。”
那时的萍以胭紧闭着双眼，心底却笑得欢喜。
玄裳威是她被锁在光之领域里见面最多的人，几乎每日都能看见他的面容。托他的福，萍以胭才能知道外界的消息。当她知道那对常来见她的恋人为了逃离基地而忤逆父亲S的意愿被送去弦之月，煜清为了保护陆木玥潜逃而自爆，她沉默了。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情更震惊的了。
“听到的那刻我也在反思，”他显得有些颓废，“S是怎样的人，我们身处的到底是怎样的世界，做的是怎样的勾当。”他说的话很刺人，把任务说成勾当。“煜清不会白死，木玥不管身在何处也过上了自由的生活。我们呢？”
玄裳威喜欢下棋，但每每都是一个人下。他在我面前摆白棋，在他面前摆黑棋。棋局总没有一个结果，但他却兴致勃勃。萍以胭在他的熏陶下也学会了下棋，总期盼着有一日能封印解除，和他一起，像煜清和陆木玥那样，并和他一起下棋。
萍以胭没有等到那天。
玄裳威某天消失了，渺无音信。
煜清死了，陆木玥消失了，连玄裳威都凭空逝去。心中涌入大量空茫，荡漾着寂寞的影子。
当萍以胭从光之领域解放了，执行第一次任务，从结界出来时，第一句话便问：“玄裳威去了哪儿？”
“原晓么？”S吸了一口雪茄，“他叛逃了。”
叛逃？！她温和而平易近人的表情瞬间崩塌。他是兄弟姐妹中唯一一个最完美的异能者，身上流淌的是所有恶势力都在寻找的龙王的血。如此之事，却真实地被安在一个能笑的像冬日暖阳般的少年身上。她看着在场的所有兄弟姐妹，他们都低下了头，为这件事情做肯定的注解。那一瞬，萍以胭听到了信念崩塌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后来萍以胭不再笑了，她心中缠有千丝万缕的疑惑，她无法找到平衡点。当她再次进入光之邻域时，去玄裳威的房间取走了那一盒他常下的棋，放在了结界旁。她的表情已是淡漠而疏离，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无人发现。以至于日后，当她每每用这种表情与他人对话，也都见怪不怪了，无人记起她温和时是怎样的风情。
除了玄裳威。
封印的睡梦中，总是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东方女子，撑着油纸伞。她总是一身旗袍，安静地坐在江南的院子里，赏茶。旗袍下摆有着巨大的华服，一大半都流光溢彩，上面嬉笑怒骂，凝聚着各个时空的人像，时有风雷涌动，几乎可闻到满鼻的芬芳。
一盏茶毕。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她娴熟地摆着黑白棋子，坐上坐榻，泡一杯清乌大红袍，款款入杯，又添一盏。她执黑棋，每每一人，总无输赢。身影就像阳光下的雪山，孤独而磊落。
女子的手悬在棋盘上空。
“怎样，萍以胭。要来下一局么？”
她总是从这一刻醒来，望向那熟悉的，曾和他在一起的棋盘，多了点凄凉。
萍以胭原本以为，玄裳威叛逃后再也不会见面。时过境迁，当这个想法被推翻，总不知道是该开心或是悲戚。
原晓不在，柳馧烟变成了异能者的领袖。偶尔可以自由出动。然而自由总是美好的，她有点明白陆木玥为何希望离开，或许，这也是原晓叛逃的原因。
美好而温润的少年，和印象中的无异。当她和同胞们长久的训练，总爱不自觉地向他们打听。谈及他的时候，总是用怀念美好的口气，夹杂着浓烈的惋惜。
“玄裳哥哥是个很温柔的人。”
“有超强的能力，是我们上进的榜样。”
“遇事找他准没错，善解人意，对大家都好。”
大家都不会踏入叛徒这个话题的雷区，所以萍以胭很难了解到真相。她曾问起煜清，所有人也只会褒奖他对恋人木玥体贴照顾，放荡洒脱，温柔和蔼。
“那是个有庞大野心的孽子，在得到我传授的力量后大开杀戒，妄想覆灭。”S看着倔强的女孩，“毫无忌讳，最后一人远离了基地，去了远方。
“我知道你们都是被他小心翼翼呵护过的兄弟姐妹，可他已经变了。那时我们差点全军覆灭，所以当你出了光之领域，就只剩下这么点异能者了。所以自那以后，我就让你来训练他们，不然再等那逆子起了杀心，基地都会被填平。”
萍以胭沉默着，忽想知道自己和玄裳威交手，会是怎样的情形。
异能者们眼里闪过一丝畏惧的光，激发了她心底战斗的欲望。如今的她不再是心思细腻的少女，她该承担起领袖的责任，消除所有潜在的危险，即使是曾经的心思所系。
她责无旁贷，毫不退缩。只是她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
浮世阁。
晓珀燃起星子之蜡，擦着有些灰尘的魂灯。忽听风铃乍响，目光却没有瞟动：“客人，需要些什么吗？这里可以实现你的任何愿望，只需要付出金钱或魂魄的代价。”
“这真是个奇怪的店铺。前几天我来这儿还没有你这阁楼呢。”男人一头银发，穿着黑色风衣，手上戴着一枚戒指，到处走动着。“袖珍剪刀？”他看到袖珍剪刀的牌子，旁边刻着弈吟·花榆娘。
“哦，客人，这把小剪已经被人买下来了，所以上面没有实物。旁边的便是买下的人的名字。”
男人走走停停，瞧着古色古香的物董，摇了摇头。就当他准备推开侧门离开时，目光落在一个古物上：“老板，这个多少钱？”
晓珀站在老地方，擦拭着细碎灯光，勾起一笑：“客人，考虑清楚了，这可是能把好几座房子给填平的。”他悄悄给男人比划了几个数字，“当然，您也可以将魂魄当给我。”
不过，死后你将堕入我的狱界，永世不能超生，生生世世当我的奴仆，饱受痛苦。
男人瞟了他一眼。
“客人，请收好。签下您的名字，收好收据。若是哪天您不用了，即可烧掉这张纸，意味货品退还。”
当他抱着古物推开门时，那空缺的实物的旁边，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了名字。
玄裳威。
“买这东西的可真少见啊。”晓珀把魂灯挂在茶架上，“最近生意开始好起来了，不必跟帝王生生抢着魂祢了。”
他看着玄裳威的背影，忽然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魔气，带着陌生的气息。
“契约达成。”
这个男人身上有很熟悉的气息，就好像那个老滑头一样。不会吧。晓珀摇了摇头。那老东西照理不会出来啊，哪儿来的魔气。虽说许久没有回狱界了，但这结界不会破啊。
“喵的，最近睡多了~去梦我的小红心咯~~”
玄裳威，你是个怎么样的人，竟对这生意丝丝无疑。要拿那古物做什么？你究竟有怎样的经历？普通人思考魂魄的代价可是务必慎重的，你居然眼睛也不眨地成交了。是要给谁？做何用？
晓珀越想越黑脸。他望了一眼名字，套上风衣，跟上男子，消失在暗潇岚影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