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瑾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来过静原寺的事情,还请你不要与皇后说。她不愿让我知道,我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免得碰了她的伤心事。”
陆紫清是个骄傲的人,她从来不会用自己的苦楚,来博取他人的同情。那些同情对她来说,就与嘲讽没什么区别。也正因如此,她总喜欢凡事都一个人抗下来,叫旁人想帮都无从下手。
“皇后姐姐就是太爱面子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从不会与人说,原来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对,直到今日无意间听了这些,才知道……她看着尊贵无双,但是心里,怕是比黄连还要苦。她明明有你这个哥哥可以依靠的。”
陆思瑾看着攀附在自己身上不远松手的小女人,刚刚心中的郁闷也散了不少,调笑道:“还不快松开,你挡了我看路了。”
南知薇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能与陆思瑾亲近亲近,哪里肯松手?轻哼道:“不松,我就喜欢这样粘着你,看不到路,就一起摔倒好了,我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摔倒了不丢人,但你一个堂堂的将军,走路要是都摔倒,还真是笑掉大牙了。”
陆思瑾抱着南知薇的手稍稍紧了紧,似是怕真将她摔了一般。
两人一路上了马车,陆思瑾从车里的匣子内拿了一瓶药油递给南知薇道:“这药油效用不错,你拿回去,每日早晚擦一擦,这点儿小伤,不出三日,也就好全了。”
南知薇很想撒个娇,叫陆思瑾帮她擦药,但想着自己此时可是装瘸,等脱了鞋袜,让陆思瑾看出来,岂不是得不偿失么?当下眼珠一转道:“你一个男人,倒还真是细心,马车里连药都备着。”
“常年在军中养成的习惯罢了,身边总会备上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与细心无关。”
陆思瑾背靠在车坐上,手指揉着眉心,虽不见刚刚的恼怒与杀气,却也不是南知薇印象中那洒脱刚毅的陆思瑾。
“还在想皇后姐姐的事情?”
陆思瑾抬眼看着南知薇,似有所感道:“当年,她遭逢家变的时候,也是你现下这个年龄,若当年没叫她卷进这些是非来,她该与你一样吧。”
南知薇默了默,他们兄妹二人的感情本来就好,陆思瑾更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于他来说,陆紫清受苦,会比叫他自己受苦受难更难以接受。
“我倒是觉得,皇后姐姐可算得上是女中豪杰了,你该高兴才是,皇后姐姐若不是这个性子,当年,她也就活不下来了。若叫我与皇后姐姐换一换,怕是活不过几日的光景。”
南知薇就是一朵娇花,所有的风雨都有家中的父兄替她扛着,所以才养成她这种天真活泼的性子。只能说,同人不同命吧。
陆思瑾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情,回去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就连苏家的人,都不可以。”
南知薇乖巧的点了点头,突然觉得陆思瑾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或许是两人之间有个共同的秘密,真的可以拉近感情。
陆思瑾一路护送南知薇回了苏府,刚一将人抱下马车,就见苏文卿正站在府门前,大有些兴师问罪的样子。
苏文卿见两人下了马车,便走了过来,看着窝在陆思瑾怀里不愿下来的妹妹,戏虐道:“还真是不容易啊,跟着陆兄出去两次,都是被抱回来的,陆兄不想解释解释么?”
南知薇抬头,可怜兮兮道:“不是的,与陆将军无关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扭了脚,多亏了陆将军抱我回来……”
“你闭嘴!”
苏文卿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南知薇一眼,这小丫头简直是太无法无天了,京中有哪家贵女是她这样子的,日日追在男人的身后跑,女儿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陆兄既然来了,就请入府喝杯茶吧。”
陆思瑾神色淡淡道:“不必了,令妹既已送回来了,本将也该走了。”
苏文卿眉稍微挑道:“这怕是不行的,家父家母,已经在前厅恭候陆兄多时了,长辈的面子,陆兄还是要给的。”
……
处理完朝中的事物后,景澜便直接来了凤仪宫,还命吉安搜罗了不少孩子感兴趣的小玩具,想着要哄陆紫清开心。一路上也没叫人通传,便朝着寝殿而去。
“你们都退下吧,本宫要睡了。”
“娘娘,现在还没入夜,要不娘娘再陪着小公主玩儿一会儿吧,皇上不是也说过,晚上要来看娘娘的么?”
“本宫乏了,皇上若是来了,就叫他回去就是。”
景澜皱眉,以为陆紫清这是还没消气,一步踏进了寝殿里,笑道:“皇后这是想叫谁回去,连朕都不想见了么?”
陆紫清见了景澜,目光又冷了几分,低头没有说话。
景澜从乳母怀中抱过景婳,这孩子体弱,平日里也不怎么哭闹,只有饿了或是不舒服了才会哼唧两声,只看着,就叫人心疼。
“朕还没谢谢皇后,给朕添了个漂亮的小公主。”景澜坐在榻边,言语温柔道:“你生产那夜的事情,薛贵妃都已经告诉朕了,清儿放心,陆更衣和王夫人,朕已经全部移交内侍省审理了,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陆紫清表情淡淡,没有半分欢喜,转了个身,面朝里躺了下去。
景澜被人冷待,脸色也稍稍沉了下来,但还是忍着脾气,继续道:“朕向你保证,一定会为你作主的,你好好养身子,别与朕闹了,好么?起来,与朕说说话。”
陆紫清撑起身子,目露讥讽的看着景澜道:“皇上想与臣妾聊什么?”
“闹脾气也要有个分寸,看在婳儿的份儿上,就不要闹了。”
陆紫清笑了笑道:“皇上也只会说这一句话么?臣妾倒还真有许多话想说,不如,就说一说皇上打算如何处置王夫人吧。”
景澜皱了皱眉,陆紫清在他的面前,一直都是温婉娴淑,善解人意的。每每来凤仪宫,都能得一个清净,算是后宫里难得的净土。但是今日的陆紫清,却实在是陌生。
“朕说过,等内侍省查明真相,都会依照宫规处置了,王夫人自然也不例外。”
“不例外?”陆紫清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皇上的处置,无疑就是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给王夫人找一个替罪羔羊,顶了这罪。不为别的,单看王夫人有一个身为陵怀王的父亲,她就永远都罪不至死,除非有一日,皇上想要除了陵怀王。”
景澜确实有这个心思,但此时被陆紫清一语道破,只觉得万分难堪。毕竟,说给陆紫清作主的是自己,偏偏暗中护着王夫人的,也是自己。
陆紫清见景澜被堵的说不出话来,隐隐有些轻看了他几分,口口声声的说着喜欢,转过头来,该利用的还是利用,该伤害的还是伤害,景澜的爱与不爱,又有什么区别?
“呵……皇上做这种事情,应该也是轻车熟路了,皇上可敢看着臣妾的眼睛说一句,上次在安亲王府遇害的事情,皇上真的没查出真凶是谁?还是皇上明明知道,却刻意瞒着臣妾?”
“清儿……”
“皇上又想怎么骗臣妾?说你身为君王,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说你对其他的妃嫔,一直都是只宠不爱,只有对臣妾,才是真心真意的?”
这是陆紫清头一次如此疾言厉色的和景澜说话,就像是一股气把心中所有的怨恨与委屈,通通发散了出去。
“臣妾再如何也是后宫之主,皇上真以为臣妾是端庄贤淑,不愿与她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多做计较,这才不动她们?臣妾不过是怕,怕皇上在前朝为难罢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皇上既然从没为臣妾考虑过一丝一毫,又何必与臣妾多言?”
景澜哑口无言,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他一直对不起陆紫清,也许是陆紫清太顺从了,景澜便也从没考虑过陆紫清的心情,把她所有的付出,都当做她身为皇后的责任,稍有不满意的地方,反倒是陆紫清的过错。
“你……好好休息,朕先回去了。”
景澜落荒而逃,不敢去看陆紫清嘲讽的眼神,那里面似乎含着冷冰冰的刀子,刺的他心痛。
景澜走后,陈姑姑从殿外走了进来,给陆紫清掖好了被角,叹道:“皇后娘娘不该跟皇上吵的,他有再多的不是,也终归是皇上,娘娘身处后宫,就要依仗皇上来生存。”
“这条命,本宫都不在意了,又何必强求自己,去讨好他?”
“皇后娘娘不可乱说!这世上,活着总比死了要难,皇后娘娘可以不喜欢皇上,甚至厌恶皇上,但您却不可如此轻言生死。娘娘现在,不是为了自己活着,您是为这刚出生的小公主和不讨皇上喜欢的大皇子而活,皇后娘娘去了,那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谁还会怜惜这两个孩子?”
陆紫清看了眼身边的景婳,只觉得满身疲惫,有了孩子,也就等于有了牵绊,这种悲喜交加的心情,其实并不好受。
“陈姑姑放心,本宫还没那么脆弱,本宫只是太累了。”
陈姑姑知道陆紫清这两日在痛苦些什么,一面是自己的夫君和孩子,一面是枉死的外祖父一族和母亲,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是蚀骨之痛。
“这件事情,娘娘就不要再管了,只要您信得过奴婢,就都交给奴婢来处理,娘娘只需坐好皇后的位子就是。”
陆紫清早已察觉了陈姑姑这段时间行踪诡异,但却不知她是在忙什么。此时见她目光坚定,怕是已经打定了什么主意。
“陈姑姑当初来本宫的身边,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照顾本宫,而不是有所图谋么?”
陈姑姑苦笑道:“奴婢是有所图谋,但皇后娘娘与陆将军,却也是林氏一族仅存的血脉了,奴婢……终究是你们的舅母,利用你们,要我如何舍得?死后又哪里有颜面去见你们的舅舅?”
陆紫清冷声道:“当年外祖父一族的事情,果真是有隐情的,且这个原由,本宫与哥哥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对不对?舅母,你不该一直瞒着本宫,本宫虽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有些事情,本宫也不是全然不知的,舅母是瞒不住的。”
陈姑姑目光一闪,却还是不愿意多说,上前把床帐放了下来道:“娘娘不是累了么?躺下好好休息吧,烦心的事情,就不要多问了。”
自这一夜起,景澜只会每日派人给陆紫清和景婳送些东西,却再没有踏足凤仪宫半步,陈姑姑更是暗中动作了起来,只是在陆紫清的面前,依旧是守口如瓶。
陆紫清坐着月子,不能出寝殿,也不能随意走动,每日也只有薛贵妃会来小坐片刻,陪一陪陆紫清。
陆紫清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薛贵妃全都看在眼里,有些疑惑道:“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不成?娘娘若信得过臣妾,不妨与臣妾说说。”
“没什么,大概是在屋里待的久了,太闷了。”陆紫清突然道:“薛贵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皇上的?”
薛贵妃听言,目露怀念道:“臣妾与丽妃,是最早被抬进郡王府里的姬妾,还是先帝下的下的旨意,将臣妾和丽妃同时指给了皇上做侧妃。”
“听说,皇上继位后,原来郡王府的人,便都走的走,散的散了?”
薛贵妃只道:“当年的夺嫡之争太过残酷,皇上身边的老人,没有几个活下来的,到了现在,也就慢慢都没了。”
陆紫清感慨道:“是啊,本宫的外祖父,不也是在那时候,落得个全族流放的下场么?就算皇上为林氏一族平反了,可却早已是物是人非了,人都不在了,只徒留了个虚名罢了。”
“皇后娘娘的外祖父,不就是当年的林相爷么?”薛贵妃道:“臣妾入郡王府时,林相爷虽已经流放了,但臣妾也偶尔听皇上提起过林相爷,说林相爷是皇上的授业恩师。言语间,满是对林相爷的敬意。”
“外祖父确实指点过皇上与恭亲王一二,但也称不上是授业恩师。”
薛贵妃笑道:“能当得起皇上赞誉的,定不是一般的人物。而且,就算后来林相爷被流放了,可皇上身边的文臣谋士,大半都是林相爷当年的友人和门徒呢。”
陆紫清一怔,似是闲聊一般,不经意的问道:“外祖父的门徒和友人?薛贵妃可知他们现下,都如何了?既是有外祖父的故友,本宫怎样都该代外祖父备些薄礼,送过去的。”
“这臣妾还真不清楚了,臣妾只记得,上一任的御史大夫霍老大人,与林相爷同朝为臣,是多年的挚友,告老还乡后,皇上特地在东洲为霍老大人建了一处宅院,霍老大人就住在那里。”
陆紫清暗暗记在了心里,当年事情的真相,已经被人掩盖的没了追查的踪迹,想要知道些什么,就必须找个知情的人来问一问。陈姑姑不愿意告诉自己的,或许能从这霍老大人的口中了解到一些。
“东洲离京城路途遥远,来往一趟,就要花费两个多月的时间,皇后娘娘若想替林相爷给霍老大人备些礼,不如趁着过年的时候,与皇上的年礼一同给霍老大人送去。”
“过年?现在才四月份,那不是还有好几个月的光景?算了,本宫也只是闲来无事,随意想想,这事情,还是等到过年再说吧。”
薛贵妃走后,陆紫清仔细思量了一番,觉得可行。到了下午陆思瑾进宫时,陆紫清摒退了一众宫人,对着陆思瑾道:“本宫有一件事情,想要劳烦哥哥跑一趟。”
陆思瑾见陆紫清神色严肃,便也正色道:“是什么事情。”
“今日便与哥哥直说了吧,本宫怀疑,当年外祖父的死,其实没那么简单。只是本宫查不出什么证据来,便想请哥哥辛苦一趟,去东洲见一见上一任御史大夫,霍老大人。”
陆思瑾只沉默了片刻,便一口应了下来。
“去东洲可以,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究竟在怀疑什么?外祖父的死,和谁有关?”
陆紫清苦笑,两人的目光交汇,静静的对看了许久,直到陆思瑾以为陆紫清不会说,想要放弃追问的时候,才见陆紫清的唇角动了动。那脱口而出的声音极清极浅,但陆思瑾却听了个清清楚楚,陆紫清说的,正是景澜!
陆思瑾目光沉了下来,点头道:“放心,我会去查个水落石出,你且耐心等等,不要轻举妄动。”
陆紫清点头道:“无论结果如何,还请哥哥不要瞒我,我……还撑得住。”
陆思瑾不敢想象,若陆紫清的猜疑是真的,那陆紫清会怎么样?陆紫清是外祖父一手教养大的,孙辈之中,当属陆紫清与外祖父感情最深,真要景澜害死了外祖父,那这两人之间隔着的,就是林氏一族的血仇!
“我不会瞒你,但你也要答应哥哥,不管结果如何,都不要沉溺于过往,逼得自己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