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渔思是本朝嘉历十二年大寒进的归家苑。当时的周渔思七岁,由于太过瘦弱,身量瞧上去不过五岁小女童模样。周屠夫满嘴酒气地对柳七娘说:“我这女子,模样儿周正,伶俐得很!就给……给这个数就成。”周屠夫一手拎着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夹单层棉絮的襦衫的周渔思,如同拎一只小鸡仔,一只手伸出满是老茧的三个手指,满脸堆笑,朝柳七娘笨拙地晃了晃。
柳七娘并不理睬,径自叫管事的门丁丫鬟闭门谢客,抛下一句话:“这年头,僧多粥少,多一张嘴,我不知要短多少黍米。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
其实前几日已经有不少穷人家的女孩儿被家人拖着来到归家苑,无一例外地哭着喊着不肯,又无一例外地扯起嗓子骂爹骂娘。柳七娘见了厌烦,几日下来,只收了空空儿一个,只因这孩子模样着实周正可爱,眼神无邪,透彻机灵无比,三下五除二,轻易解了她手上多日都打不开的诸葛锁。柳七娘心里着实喜欢这个鬼灵精,不为别的,单看她被送进归家苑还一脸不知愁苦的笑意,看着就喜兴,看多了鬼哭狼嚎生离死别样的柳七娘,自是另眼看她。
“她吃得少,不费什么粮食……”周屠夫几乎哀求道。
“饶你吃得再少,能少过我这有百转千回嗓子的黄鹂儿去?”说罢朝秃了叶儿的庭院东边的一棵乌桕树上的柳条编鸟笼望去。
“这……”周屠夫一时语塞,咬了咬牙,跺了跺脚,道,“罢了罢了,养了她这许多年,克死了她母亲,情知是个赔钱货色,就这个数吧,万不能再短了!”说着,周屠夫伸出两根手指。
“娘子!我必是个值千金的!”小姑娘对柳七娘道:“十两,少了不卖!”只见周屠夫急忙去捂小孩子的嘴,唯唯诺诺地朝柳七娘赔不是。
柳七娘这才定睛细看周屠夫手中的小丫头。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脸上虽然皴裂了,但白是白的。眼睛圆圆的,左眼下一颗淡淡泪痣,正定定地看着她。不像是一般穷人家的小孩子,一瞅就让人瞅矮了,她并不,一双墨墨黑的眼刹时就反咬住柳七娘打量的目光,柳七娘逃得再及时,也难免被那眼神咬着撵一段。小姑娘襦衫上补丁累补丁,但补丁的针脚密密的十分整齐。袖口有一朵盛开得正艳的海棠,尽是用旧丝线绣的,除却几瓣花瓣颜色新陈并不统一外,其余栩栩如生。看得出做这针线的人心细,女红不错。
“哟,倒是个厉害的角色。我三两都觉得贵了,你如何觉得自己值这十两?”
“我娘亲说的,我将来必是梧桐上的凤凰!”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最不喜欢满嘴诳语的小孩!适才你老子说了,你克死了你母亲,谁给你补的衣裳绣的花?”
“我自己。”
“我却不信,这海棠你绣的?”
“这有何难。”小姑娘从容道,“我自小在西市的锦云布肆做活,常常在朱雀街的各个布肆、衣肆、绣坊跑腿送布送绣花样子,看都看会了。”
柳七娘心下一惊,小丫头伶牙俐齿学东西快,最难得的是气性高,韧如蒲草,倒有三分当年的自己的影子。
“眼下有泪痣,不是个吉利的。况且我这归家苑可不是个养闲人的,供你吃住,还要教你本事,这可都是要使银子的!”
周渔思听出柳七娘话里有了松口的意思,便乖觉道:“娘子辛苦,我爹收下这十两,必是不会再来叨扰讨人的,从此而后,我周渔思姓柳不姓周!”
“这倒不必。只是入了乐籍,就没有回头日了,日日练月月练年年练,无论晴雨,无论寒暑,我这儿不养不中用的,你这瘦弱东西可受得住?”
“没有比没了娘亲,打小就日日自己讨生活更熬人的。我爹有了这十两,也好再讨姨娘,生个弟弟,捧在手心里,不让人说不疼儿爱女没福分做人父母的闲话。”
听了这话,周屠夫羞愧,低下头来。柳七娘看这场面,老子低下头,小东西仰着脸一副大人模样,倒是好笑。想想自己当年也是为了讨生活被迫流落章台,吃了许多苦,至今未嫁,背了许多闲言碎语,苦心经营这许多年,才有了这归家苑,眼前的小人儿多像当年的自己,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眶泛红。
“罢了罢了,麦穗,给他十两,人,我留了。”柳七娘朝身后一个十七八岁的管事丫头喊道。
“多谢娘子。思儿想送送父亲,父女说两句体己话,这锦囊是我贴身最宝贝的,留在娘子处,必不敢逃的。”
柳七娘本来还踟躇,但看这锦囊的成色,蜀锦底子,苏州府双面绣,绣的样子乃是一双西域白羚,纯银丝绣成,金丝绣作吉祥云纹图样,一边心内狐疑,这穷孩子,连衣裳也穿不暖,哪来的这么贵重的锦囊?囊中何物?饶是柳七娘吝啬小气,但别人的东西她是不屑占为己有的,同时也免不了对眼前的这总角丫头另眼相看了。
周渔思送父亲到西市门口,正色道:“爹,女儿走了,往后好自保重。酒少沾,生意勤做。隔壁铺子的王屠夫时常短斤少两,女儿冷眼看着,必会倒下去,只要白日里不贪杯贪睡,荒废了营生,此刻正是你发迹的时候了。留心对面蔬果铺子的乌眼婶,她惯会趁你睡白日觉偷偷拿案头的肉。”
“记下了。”周屠夫颇为动容,恁大个汉子,竟呜咽起来。
“爹爹不必挂怀女儿,将来也不必寻女儿,反正我是个不详的拖油瓶。正正经经立业成家就是了。”周渔思见他呜咽,字字句句重如千钧。
别了周屠夫,周渔思头也不回地朝归家苑走去,途经然别湖,烟波浩渺,恰似此刻周渔思的翻波心海;岸边一座沧浪山,断壁之上,一株石壁之榕,虬枝蔓蔓舒展,何等绝境,何等生机盎然。周渔思心内觉得,自己就是这绝壁之中艰难生长的石壁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