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杯盘狼藉,众人纷纷散了,骑马坐车回府自不必说。
周渔思和任戌儿、空空儿等人下得舫来,早有归家苑的车马接应。
“今夜好生了得。”空空儿掂了掂荷包中银两的分量,得意道:“只三叠,就抵得上一个月的营生了!这样的美差日日有才好!还是思儿悟性好,这《柘枝曲》我生生练了半年,都在滑音上败下阵来,更别说让鱼儿来助兴的意境了。”
周渔思灿然一笑,羞赧道:“空空儿惯会取笑我的。”
车舆一角的任戌儿深深地剜了周渔思一眼,别过头去讪讪地不说话。周渔思情知要不是中途任戌儿的玉箫不慎遗失,断然轮不到她次席箫手周渔思崭露头角的。幸好平日练习勤奋,对《柘枝曲》早已烂熟于心,要不然真真要出尽归家苑的洋相了。可是任戌儿这箫丢得蹊跷,平日里她断然是个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的,今日一事……周渔思也来不及细想,想来今天的锋芒毕露,固然招来众姐妹的刮目相看,但站在任戌儿角度……眼前实在是不该露锋芒太甚,于是管住自己的嘴巴,也朝空空儿使了个眼色,于是一车三人只默默的,一路无话。
到归家苑时,星子满天,已近夜漏时分。今夜无演出的乐女也早就熄灯回房歇下了,更别说刚从鱼听舫满载而归的了。偌大的练功堂中,只余周渔思和任戌儿两人的座位上点了盏小小的油灯,灯花毕剥作响,灯影憧憧。两人只低头看手中曲谱。周渔思手中依然是翻卷了边的《柘枝曲》,任戌儿手中是后面崭新的秋曲了。
良久,任戌儿放下手中的曲谱,抬头对周渔思说:“思儿,方才鱼听舫中,戴四小姐似乎有意留你进府,不错的机会,多少人梦寐以求出乐籍,你为何拒绝?”
周渔思纤指翻了一页谱子,目光半寸没有离开书卷,淡淡道:“我本是被父亲卖进这归家苑中的,只求三餐果腹,衣裳蔽体,别无他求。现在很好,别无他求。”
任戌儿自知没趣,怏怏的低头不再言语。
周渔思的这话半分真,也掺了半分假。
次日晨练,周渔思照旧是第一个到练功堂的。照例是劈叉下腰吊嗓子,照例是从鱼肚白到日上三竿。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无一日间断。正在周渔思练到忘我汗水贴着练功服,贴着雪白面颊涔涔而下的时候,任戌儿等人才徐徐而来。空空儿那一拨照例是赶着师傅柳七娘的鞭子前到的。
“瞧瞧瞧瞧!”柳七娘举着鞭子厉声呵道,“又是你空空儿!老娘瞧着手上的牛犊皮鞭子也是该换了,倒是想学学《封神演义》里的李三太子,抽了你这懒筋出来,看看到底有多韧呢!”说罢凤眼圆睁,揪着空空儿的练功服的衣领子便是一鞭。空空儿吃痛,但她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嬉皮笑脸道:“师傅莫生气,没的弄掉了您新帖的绿靥子,不值当不值当!”
“不牢您空空儿大小姐费神,新进来的呵胶好得很!看来饭食还是油水太足,瞅着连糕点也该停掉,没的让你越发的油嘴滑舌!”柳七娘不依不饶,抓住空空儿要害,任打任骂不要紧,最不行的是停了空空儿的糕点,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一日无糕点,了无生趣!
“师傅!”空空儿拉长了声调凄惨道,“徒儿再也不敢了,下回再迟,罚我,罚我倒十天的恭桶吧!”
“一个月!”
“师……”
“没得商量!”
众人捂嘴偷笑。
“不许笑!今日的晨功都练足时辰了吗?”柳七娘正色道,“没有练足的,饭堂免进!”说着便挨个儿伸手去探衣领子。空空儿吐吐舌头,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早就将浸湿了的手帕放到衣领子里面擦了又擦,突然想起什么,又往脸上额头抹了抹。柳七娘一一看过众人,对满脸通红汗涔涔的周渔思只微微颔首,其余众人,一律是漠然的脸色,仿佛石刻一般。末了,轮到空空儿,众人神色莫辨,都有看空空儿笑话的意思。任戌儿用春葱般的手指轻轻拢了拢散落到鬓角的发丝,翻了一眼,目光落到正前方的沙漏,估摸着待会儿会有一出笑话可以看。她到不去看空空儿,只用余光朝周渔思虚看过去。谁都知道,空空儿虽冒失,但和周渔思关系最密。周渔思并没有半分着急的神色,只朝空空儿偷偷使了个眼色,继而指了指脸颊。空空儿立刻心领神会,张着嘴作了个“哦”的恍然大悟的嘴型,然后用手狠狠拧了拧脸颊,登时两团红晕飞上空空儿圆圆的脸颊。柳七娘素日以精明严厉闻名,今日竟然也被她蒙混过了关去,空空儿心中暗喜,嘴角也忍不住飞起一个弯弯笑意。周渔思只作未闻,只是那任戌儿怏怏不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