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他也不是故意的。下回注意啊。老板,你水房在哪儿?我搓两把就得。”
周圆帮着冯小麦脱衣服:“我去吧。”
冯小麦推脱:“不用,我自己来。”
“那哪行,我找人给你洗。”
“真不用,我就把这块洗洗就得,还能穿。”冯小麦往外走。
周大姑跟过去:“院子西头就是水房。阿宽,领客官过去,你给客官洗!听到没?”
阿宽点头:“嗯。”
周大姑看着伙计带冯小麦朝院子西头走去,回过身。
又一个伙计端来两碗面,放到周圆面前,周圆问:“多少钱?”
周大姑过来:“不要钱,刚才烫了客官已经是罪过了,哪还能要饭钱呢!”
“吃饭付钱,天经地义,何况我们解放军还有纪律。”周圆掏出那支蜡封竹管,递给周大姑。
周大姑压低声音:“上回的事唐司令很生气,再出这种事,你我都别想活啦!”
周圆面无表情。
周大姑从柜子下边拿出一个盒子赶快塞给周圆:“交给‘鹤顶红’。”
周圆看了眼盒子,麻利地塞进书包里:“干什么用的?”
“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你听清楚了,不许拆封乱动。绝对不许!”
周圆点点头。
“不早了,吃完饭早点回去吧,那个盒子……不能有闪失。”
周圆怏怏不快地低头吃面。
周大姑紧忙上楼,从竹管里面拿出纸条展开看:甄的男女事已露。
周大姑从院里出来。阿宽推着一辆自行车迎上,嘴里嘟嘟囔囔:“……发个报不行吗?非跑一趟?”
“不行。一是人家唐司令那回亲自上门造访,没见着咱;二是这姓甄的出了事,得核计核计。”
周大姑坐到车后座。车子拐上大道,向镇外跑去。
“出了镇就快点蹬。前边寨子把马给我预备好了吗?”
“都预备好了,还是那两匹快马……”
吉普车开到新锦屏附近山路的时候,周圆对冯小麦说:“小麦,在路边停一停。”
冯小麦问:“干什么?”
“在这停,你说能干什么?喝那么多茶水……”
冯小麦停下车。周圆背着包下车。
冯小麦从倒车镜里看着周圆拐到山后,冯小麦犹豫了一下,也下车。
冯小麦跑到山后一块石头后面躲起来,却不见了周圆。
不远处,是片树林。
冯小麦向小树林摸去。
冯小麦提枪四下查看,前面草丛一动。冯小麦躲在一棵矮树后,跑出的却是一只野兔。
树林后,是一座小山。冯小麦想了想,不好再往前走了。
在那座小山的一块石头后面,周圆将盒子放到隐蔽处,揪了些野草掩盖住盒子,又做了一个记号。
冯小麦提枪来到山下,远处传来喊声:“小麦!冯小麦!”
冯小麦听到喊声,回身返回树林。
冯小麦从树林里跑出,拐过小山坡,见周圆正在车前四下张望。
周圆看到冯小麦,扬着手:“小麦!冯小麦!”
冯小麦跑来,看到周圆身上的包没有了。
周圆说:“你去哪了?我等了半天。”
“我也解了个手。”
冯小麦上车,见周圆喘得厉害。她的身旁,放着那个背包,里面还是鼓鼓的。
回到新锦屏旧仓库,周圆疲惫地进屋,将背包放在桌上。尔后就坐在椅子上,瞪着两眼出神。过了一会儿,她打开桌上的背包,里面是些野草和碎石块。
周大姑和阿宽的两匹快马马不停蹄地奔到倒木沟,和唐、宁一伙简单寒暄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到甄世成。
宁嘉禾一手把玩着那支蜡封竹管,眼睛还盯着另一只手上的纸条,沉吟着说:“这个甄世成……”
唐静茵看了他一眼:“办他还难吗?该怎么办,到时候周站长那边办就是了……”
坐在一旁的周大姑点点头:“那个姓甄的露出来的,现在不过是‘男女事’……等我访查访查,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唐静茵抽着烟:“阿慧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以她的身手,大庭广众之下,暗杀毫无设防的刘前进,不应该出问题呀!”
周大姑说:“唐司令,暗杀未遂,不能怪阿慧。省委礼堂保卫森严,也实在是在难以下手……”
“不过,阿慧那天的失手,是因为有个人妨碍了她的行动。”
周大姑问:“谁?”
唐静茵看着周大姑:“你的侄女!”
周大姑说:“那天我也在场,确实是不太容易得手,这事……应该跟周圆没有多少关系……”
唐静茵摆了下手,咄咄逼人地:“行了,不要说了。看在你对党国一向忠诚的份儿上,我这次就不追究你们姑侄的罪过了,换了别人……哼!不过,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后果你应该知道。”
周大姑站起来,沉着地说:“谢谢唐司令开恩,我会好好管教我侄女,我还要以唐司令为榜样,严格治军……噢,对不起我忘了,我已经无军可治,只是一个小小的情报站站长了……不过论起你我在国军里的级别,好像都授的是上校军衔吧?值此国难当头之时,大家该精诚团结、同舟共济才是,唐司令不要动辄对什么人都火气冲天!”最后这一句,也是“火气冲天”。
唐静茵又要发火,宁嘉禾递过一个眼神。
宁嘉禾打着圆场:“周站长,你的辛苦,我已多次向台湾报告过。周站长是党国不可多得的谍战俊才,往后我们要得到新锦屏更多的情报和消息,还需要周站长鼎力配合呀!把阿慧派到你那里,没有收到什么大的成效,你对她也要多一个心眼,别让她假戏真做,让甄世成给赤化了。”
周大姑说:“阿慧干的那些事儿,共产党饶不了她。总指挥放心,她是不会反水的……至于我那侄女,她的心思……绳头儿在我手上把着,我会好好牵住她!”
宁嘉禾想起什么:“给‘鹤顶红’的东西……”
“转去了。”周大姑说。
唐静茵加了一句:“那可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新玩意儿啊,‘鹤顶红’收到后,会派上大用场了!”
周大姑说:“总指挥,唐司令,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回去了。”
宁嘉禾说:“我叫人送送你。”
“不用。”周大姑往外走。
宁嘉禾送到屋外,一回头,见唐静茵正盯着自己。
唐静茵淡然地说:“你对周她……可是照顾有加呀……”
宁嘉禾平和地说:“静茵,有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我们现在正处困境,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才,把他们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这样才能更有效地打击共党。”
唐静茵阴冷地一笑。
冯小麦把周圆送回去,就来向刘前进汇报了两人去锦屏镇的情况,说到回来快到农场的时候,周圆要下车去“方便”一下时还挎着背包,刘前进警觉地问:“她是真去方便了?”
“这个……我没看见。不过,她回来的时候,那个包还在身上。反正这一路上,她都挺护着那个背包的。”
那个包里能装着什么?刘前进想了半天。
近黄昏了,新锦屏路上没有多少行人。侯仲武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投进路边的邮筒里。
冯小麦悄悄跟着他,看着侯仲武朝山坡上走去。过了一段山路,侯仲武向后看看,下了山,进了一片小树林。
这里,正是冯小麦之前来过的地方。他躲在石头后等了一会儿,也进了树林。
侯仲武从一块石头后拿出盒子,走向一处崖壁。
黄昏的树林里静悄悄的,冯小麦穿过树林,来到山下,又穿过石头砬子……
暮色罩住山野,已不见了侯仲武的身影……
冯小麦急出一身大汗。
刘前进听冯小麦说把人跟丢了,很觉意外:“那片树林子外面就剩石头砬子了,应该能看到呀,他还能是土行孙,钻到地里去?他奶奶的!”
侯仲武回到他的住处,天已经黑透了。他插上门闩,从书包里掏出个盒子,打开。
是一支钢笔和一个带天线的耳机。
侯仲武把钢笔和耳机拿出来,放到桌上,又发现盒底还有一张照片,拿出一看,照片上是两个拿着刀枪的人挟持着一个半老的女人—是周圆的母亲。
侯仲武放下照片,拿起耳机戴到头上,又拿起钢笔,拧开笔帽,向钢笔吹了几口气。
耳机里立即传来了吹气声。
侯仲武的脸上浮现出阴冷的笑容。他慢慢地拧上笔帽,两眼直视着手里的钢笔。
这支钢笔又通过老李头的手,转回到了周圆手上。
这天周圆去农场医院拿药,出来时老李头喊住了她。提着垃圾袋的老李头讨好地说:“周干事,你的东西掉了。”
周圆看着老李头递过来的钢笔,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这……不是我的……”
周圆转身要走,老李头说:“拿着吧,这就是你的。”
周圆再看老李头时,对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不同寻常的内容,周圆抓过钢笔,转身跑了。
回到旧仓库,周圆回手关紧门,划上门扣。这一路上,她的心都在狂跳。难道这个不起眼的老李头就是“鹤顶红”?周圆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老李头是建起农场后招来的院工,如果他是“鹤顶红”,那西迁路上自己接到的指令就没法解释了。周圆隐隐感到,老李头的突然出面,很有可能是“鹤顶红”遇到了什么麻烦,才绕了这么个大弯子。
周圆在灯下看着钢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拧开笔帽,随手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也没有发现异常,倒是觉出这支笔不错。她把笔帽在桌子上磕了几下,里面果然掉出一个折叠的小纸条。展开纸条,上面写着:尽快送给刘前进!
再拿起笔,周圆的手有点抖了,她在心里说:“这种恶事,我不能再做了,不能再做了……”放下钢笔,她下意识地把手凑近灯,“我这手上……已经沾了太多好人的鲜血,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盯着灯下的钢笔,抱着头,闭上眼,“我该怎么办啊,上帝……”
后来,很多年以后,每当周圆想起她在新锦屏的那段岁月,就会想到当年她时常挂在嘴上的这句“我该怎么办啊,上帝!”说这话时,她心目中的“上帝”,其实已经具象在农场场长刘前进的身上了。
其实,冯小麦带着周圆从锦屏镇回来的那个静谧却并不安宁的夜晚,刘前进一直在他的办公室里苦思冥想地破解周圆那个背包的秘密。大有文章是肯定的,看来,他得明张直露地敲打敲打这个周圆了。
夜深了,万籁俱寂中突然有人敲门。刘前进怎么都不会想到,来的人居然会是甄世成。
“这么晚了,有事啊?”刘前进让进甄世成。
甄世成嗫嚅着:“想跟您谈点私事。”刘前进注意到了他这句话里的“您”字。
“私事?啥私事?”
甄世成坐下,看了眼刘前进,掏出烟点上,半晌不吭声。
刘前进一把将甄世成手里的烟抢去:“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磨磨叽叽,给个老娘们都不换!”
甄世成看着刘前进,终于下了狠心似的开口了。
“场长,我犯罪了!我中了敌人的美人计,被他们拉下了水,而且我把咱们这张监区地形图拍了下来,给了敌人!我色胆包天!我他妈昏了头!我罪该万死、我死有余辜!要杀要剐您一句话……”
仿佛是怕自己一旦停下就再也没有勇气说下去了,甄世成越说越快,一口气全倒了出来。说完,他猛地站起,一撩衣服,掏出一副手铐,“咔嚓、咔嚓”两声脆响,他把自己的双手铐住,“扑通”一声跪在了刘前进脚前。
面对眼前这突然、急速发生的一切,刘前进真是愣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跪在眼前已是满头大汗的甄世成,知道他不是在闹着玩。
甄世成的眼泪下来了:“场长,你别折磨我了,你说怎么处置我吧!其实……也许……你早就什么都知道了……”这回,他把“你”这个字又改回来了。
刘前进拉起甄世成:“坐起来说吧。”
在甄世成鼻涕眼泪的述说中,刘前进一直不作反应。直到听完,他还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甄世成更是慌了:“场长,我怎么办呢……”
刘前进拿过毛巾扔给甄世成:“先把你那猫尿擦一擦!”
甄世成抓起毛巾胡乱地抹着眼泪。
尽管甄世成跟阿慧的事刘前进早就听冯小麦说过,甄世成叙述中多少打了点折扣,他倒也能接受。让他最恼火的是甄世成不光犯了“花事”,居然还当上了特务。依自己的心思,当时真想掏出枪给他一枪把子,然后送到大牢里等着处理。可一想到甄世成拍的那张监区地形图不过是废纸一张,他才多少平息了点怒气。这小子能迷途知返,还算是有救。压下自己的怒气,静默了一阵子之后,刘前进才说:“那你说,你既然犯了这么重的罪,为什么还来告诉我?跟他们跑了不就得了?那边不是有那么个勾人魂的女人吗?”
甄世成不哭了,身子却还没缓过劲来,不时地要抽一下:“我反复掂量了好几天,我想,八百万军队都被我们打败了,这么几个散兵游勇,国民党也蹦跶不了几天,我跟他们跑就是敌我矛盾了,一定是死罪!”
“那就是说,如果现在国民党依然强大你就跟他们跑了,是吗?”
甄世成尴尬地看了一眼刘前进:“但是我要是向您、向组织交代了罪行,或者戴罪立功什么的,可能就是人民内部矛盾了,大不了我坐几年牢!”
刘前进站起来,在甄世成身边走了半圈:“甄世成呀,甄世成!你可真坦白!也可以说真实在!我从来还没遇到过或是听说过,像你这么和盘托出自己真实想法的罪人!你让我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从这一点上来看,你又真是聪明!”
“聪明个屁!我昏了头!我是个大傻瓜!”
“一个犯了死罪的人,又自己把自己救回来,这人不聪明?太聪明了!这是大聪明啊!”
甄世成长出了一口气:“听场长这么一说我还有救。”
“那就看你自己了!”
“刘场长您下命令吧,我该怎么办?”
“你先回到他们那儿。”
“刘场长是想将计就计?”
“哎呀!甄世成!真没看出来你还懂得兵法!”
“这点事我都翻来覆去想好几天了!”
“你先回去,装作没事似的,我们先研究一下你的问题。”
甄世成点点头,抹了把汗转身就走。没到门口,他站住了,转回身说:“刘场长,我还有句话要说!”
“怎么你这么坦白,竟然还没说完?”
“我……我……我真爱上了阿、阿慧……就是那个女特务……她也爱上了我……”
“你爱上她,可能。但她真的也爱上了你?那可是经过色情训练的女特务!”
“我觉得,她的感情有了变化,最重要的是她……她怀了我的孩子……”
“噢!这可复杂了!”刘前进摸着脑袋,“你这个叫‘直觉’,没准是真的。”
“请你相信我,我一定尽最大努力把她策反过来。”
“她手上可有我们战友的鲜血!”
“我让她立大功!我就不信阿慧如果立了大功我们还定她死罪!最多让她坐几年牢吧?”
“坐几年牢?那你怎么办?”
“我陪她坐牢,或者我在外面等她!”甄世成说到这儿眼泪流了下来,但目光似乎很坚定。
刘前进被感染了,他拿起水杯掩饰自己:“行了,你先回去吧。”
“谢谢场长,谢谢场长……”甄世成躬了几躬向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又站住了,他回身来抬了抬戴手铐的双手,尴尬地叫道,“场长……”
“你小子是聪明!你是大聪明!”刘前进为甄世成打开手铐。
这个夜晚,刘前进肯定是不能安安稳稳睡觉了。这个可恶的甄世成,居然成了敌人手上的一个棋子,一件杀人武器。他本来是重罪当诛的!可是……这小子要“回头”了!怎么办好呢?他得好好想想了。还有那个周圆,她的问题也得尽早解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