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前进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英武地走上讲台。
刘前进冲着话筒大声地:“喂!”
大礼堂四周的高音喇叭发出了刺耳的噪音,听众们下意识地捂上了耳朵。
当刘前进想再试声时,听众们未闻其声,先把耳朵捂上了。
冯小麦站在台口边上,警觉地望着台下。
刘前进指着麦克风粗门大嗓地说:“我用不着那个玩意儿。我也不说广播电台里京腔京调的啥普通话了。我就说我们老家山东的普通话,你们能够听得懂,肯定。我转转文吧,怎么说呢,你们听着会觉得—亲切。是不是啊同志们?”
听众们笑起来。
听众中有两个人的眼神很特别:阿慧和周大姑。
“现在,我开讲啦。我是个山东人,是吃地瓜梗子长大的。地瓜就是你们说的红苕吧?山东叫地瓜。这吃地瓜梗拉嗓子,把嗓子拉粗咧,声大传得远,你们都能听得到。就是不好听,像破锣似的。”
台下听众哄笑。刘前进从兜里掏出演讲稿,照本宣科:“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同志,你们好!”听众热烈鼓掌。
刘前进继续念:“我叫刘前进,是修筑新锦屏有史以来第一条公路的现场总指挥……”
刘前进念着稿子自觉不舒服:“这个……我念得别扭是吧?”
台下又爆出一阵笑声。
刘前进看着台下的周圆,迟疑着把讲稿揣进兜里:“活了三十来年咧,头一回照着一张纸儿来说话,怪别扭的。我不照它念了,肚子里有什么就往外掏什么,大家说行不行啊?”
听众鼓起掌来。
坐在前排的周圆和各报记者都不失时机地抢拍,阿慧混迹其中。不远处,周大姑在观察情况。闪光灯不停地闪烁。
周圆看到阿慧,阿慧也发现了她,两人在这一瞬都愣怔了一下。
台上,刘前进说:“在我头里那几位英雄讲得挺精彩,轮到我这个压轴儿的报告团团长来讲呢,还难为咧。照着稿子讲吧,嘴笨得像我们山东人穿的棉裤腰似的;不照着稿子讲吧,叫记者手里的照相机‘忽啦’一闪,肚子里的词儿全闪乎没哩。我现在是下又下不去台,讲还讲不出来,难为死我哩……”
听众席又传出笑声。
“看这么行不行,我就不自个瞎白话哩,同志们有什么要问的,你们就问,我来答,看这样中不中?”
听众们赞同地鼓掌喝彩。
阿慧沉着地鼓掌。周圆注意着阿慧。
大礼堂侧厅,几名穿便衣的战士在走动着。冯小麦不经意地看了眼阿慧,阿慧赶快低头。
周大姑挡住战士的目光。阿慧把手伸进提包里,摸索着。
周大姑警觉地左右张望。
周圆紧张起来,过来碰了下周大姑,周大姑将周圆挡到一旁,示意她躲开。周圆还是从周大姑旁边过去,眼睛一直盯着阿慧。周圆甩开周大姑,往阿慧跟前凑去。
掌声中,刘前进起身敬礼。
阿慧望着台上的刘前进,右手插进提包里,手枪抽出了一大截。突然闪光灯一亮,阿慧下意识地一惊,她慌张的神情被定了格。
阿慧从包里抽出手,恼火地盯着周圆。这时,刘前进已在掌声中走下主席台。
周圆转头看了眼兴高采烈的刘前进,再回头看阿慧时,却见她已经起身朝外挤去了。
周大姑走到周圆身旁,咬着牙低声说了句:“你活腻啦!”
大礼堂一角发生的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在热热闹闹的喝彩和掌声中悄然开始,又悄然结束,只有短短的一两分钟。几乎没有谁感觉到和注意到这个过程。
只有一个人,侯仲武。
侯仲武自始至终是全神贯注地旁观着……但是这样的一个终局,令他懊丧不已,气恼到了极致!
在新锦屏场部小食堂里,摆了一桌简单的酒席。桌边坐着刘前进、关晓渝、甄世成、严爱华、周圆、王友明等人。甄世成坐在关晓渝对面,一直冷着脸。
关晓渝说:“咱们英模报告团的演讲反响很大,好几个单位都想请刘场长去作报告。”
周圆丝毫不掩饰她的兴奋:“刘场长演讲不拿稿,连麦克风都不用,现场问答,妙语连珠。他说到情真处,让许多人流下眼泪……我就不该替刘场长写什么演讲稿,害得我白忙乎了大半宿!”
严爱华笑了:“刘场长是天生有才……”
刘前进说:“拉倒吧,我现在才发现,这卖嘴皮子的活,也不轻快。”
刘前进像是突然发现了甄世成的存在:“哎,世成,你啥时候回来的?不是上锦屏镇了吗?刚刚我还打听你回来了没有,今天高兴,我还想听你唱两嗓子呢……”
甄世成咳了两声,说:“着凉了,嗓子疼,唱不了了……”说着站起来,“场长,我有点发烧,先回去了。”
刘前进说:“发烧赶快找大夫去。”
“没事儿,我有药……”
关晓渝起身:“我送你回去吧……”
甄世成说:“不用了。”
侯仲武拿着两瓶酒进来:“都在呐……看我整什么来了……哎,甄科长,你怎么走了?”
“我有点发烧,你们喝吧。”甄世成走开,关晓渝想了想,跟出去。
甄世成匆匆出去,关晓渝在后面喊:“甄世成!”
甄世成停下,回头看着关晓渝跑过来:“怎么,又要跟我谈话?”
关晓渝将一本小册子塞给甄世成:“这个给你!”
见关晓渝走进食堂了,甄世成翻开小册子看,是一本《“三反”运动事例汇编》。他把小册子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又一脚把它踢到一旁。气呼呼走了不远,他又站下,回身捡起小册子。
食堂里,侯仲武在给众人倒酒。关晓渝看着侯仲武,脸上有些异样,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刘前进,刘前进吆喝着:“老侯,都满上,满上。”
周圆站起来:“场长,你少喝点吧,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侯仲武夸张地说:“哟!刘场长,有人给你保驾护航了……来,来,小周,你替刘场长多喝点吧。”
周圆拿起杯子蹾在侯仲武跟前:“喝就喝!我豁出去了!”
刘前进拽了把周圆:“拉倒吧你,你当这是甜水儿哪……”
周圆说:“少给点嘛,人家高兴喝。”
侯仲武说:“那就少来点,刘场长怕你喝了对身体不好。”
周圆看了眼刘前进:“我知道。”
侯仲武给大家倒酒,倒到关晓渝处,只点了一下。关晓渝一把握住酒瓶:“倒啊!”
侯仲武温温款款地劝着:“晓渝,你喝了不少了,不能再喝了!”
关晓渝抬起头,盯着侯仲武。
侯仲武倒了一点,关晓渝抓住酒瓶,“倒,再倒……”
刘前进说:“晓渝,你行吗?”
关晓渝看了眼刘前进,点点头。
侯仲武又倒了一点酒。
众人看着关晓渝,关晓渝端起酒杯:“这杯酒,我是替……替文捷大姐喝的。”
关晓渝一仰脖,将一盅酒倒进嘴里。
关晓渝一直抑着头,再放下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关晓渝操起酒瓶还要倒,被刘前进一把抢过去,厉声:“关晓渝!”
侯仲武过去抓住关晓渝胳膊:“晓渝,不要难过了,文捷同志不会白白牺牲的……”
关晓渝推开侯仲武,哭着跑去。
周圆要去追,被严爱华悄悄拽住。
侯仲武也要去追,刘前进拦下他:“老侯!让她一个人待会儿,她心里……放不下文捷。”
刘前进招手让冯小麦过来:“去看看关主任……”
侯仲武端起酒杯:“来,我替晓渝敬大家一杯,她刚才有点失态了。”
已经满脸涨红的刘前进一仰脖又喝下一杯,将酒杯往桌上一蹾,指着侯仲武:“侯仲文!你……你放屁!”
众人一惊,刘前进醉眼蒙胧地:“晓渝……那……能叫失态吗?她是为……为文捷掉的泪,她和文捷……那是姐妹……情,战友……情。你……你知……知不知道……啊?你……你懂……不懂……”
严爱华说:“刘场长,你喝多了……”
刘前进摆着手:“不多,我……没……没喝多!”
侯仲武说:“刘场长,你冷静点!我和晓渝就快结婚了,我是最了解她的人。她今天确实喝多了,有点失态,让大家见笑了……”
刘前进脸一拉:“谁见笑?谁见笑?啊……谁?”
刘前进一下摔了酒杯,起身一把抓住侯仲武,朝侯仲武脸上就是一拳。
几个人连拖带抱地把刘前进送回宿舍。
王友明、侯仲武扶着刘前进坐在椅子上。刘前进坐不稳,滑到地上,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两人将刘前进往床上抬,刘前进却死活不让动,嘴里含糊着:“……老侯,你走,你们都走,别踩我的床……”
侯仲武恼火地:“这个刘前进,酒德太差!就让他睡地上吧,醒醒酒!”
两人出去,带上门。
侯仲武摸着半边脸:“真是个酒疯子!这如果传出去……他哪还像个领导干部嘛!”
王友明说:“刘场长今晚喝得确实太多了,你拿的那老白干也太冲了!”
侯仲武说:“你先回去吧,我看晓渝去。”
“我跟你去吧。”
“不用。”
侯仲武走进夜色里,王友明琢磨了下,还是跟了上去。
听脚步声远去,趴在地上的刘前进起来,他抓过桌上的水杯大口喝起来。
关晓渝的脸上泪痕未干,和衣躺在床上。
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侯仲武在门外喊:“晓渝,你睡了吗,晓渝?”
门里没有动静。
王友明过来拉侯仲武:“监区长,回去吧,这么晚了。关主任喝了那么多酒,别打扰她了。”
侯仲武叹了口气,跟着王友明走去。
关晓渝摸过枕头旁边的小镜子,狠狠地摔了出去……
第二天,关晓渝来到刘前进的办公室:“场长,昨天晚上我不该那样……”
刘前进看看她,说:“过去就过去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晓渝,要不然……你还是离开新锦屏一段时间吧。”
关晓渝马上说:“不!你放心吧场长,以后……我不会再失态了!”
刘前进说:“失态……失态—这真是个好词儿啊,你可能还不知道,昨晚上,我比你还失态了,这得感谢一样好东西。”
“什么?”
“酒哇!好啦,我得去看看侯仲武了,昨晚他挨了我一拳头……”
刘前进在第十六监区转了一圈,侯仲武、王友明跟着他。
刘前进说:“老侯,昨天你拿的那酒多少度啊?我喝了不少吧,怎么今早醒过来我睡在地上了……”
侯仲武说:“65度老白干,你喝了……至少七八两有了。”
王友明说:“我看一斤也有了。你还说呢,昨晚我跟监区长送你回去,怎么把你往床上抬你也不干!”
“啊,有这事?”刘前进看到侯仲武脸上一块伤,“老侯,你这脸怎么了?是不是昨晚喝多了,跟谁干起来了?”
王友明要说,侯仲武拦住,摸着脸,看着刘前进:“不错,是让人打的!”
刘前进站下:“谁?”
侯仲武逼视着刘前进。
刘前进指着自己的鼻子,疑惑地说:“……我?”
侯仲武一笑:“当然是你!”
“啊,我犯混了?你……你打没打我啊?是不是打我腰了?我这腰现在还痛呢……”
王友明说:“场长,人家侯监区长可是一指头没动你。”
刘前进说:“不可能,没动我……这腰怎么……哎哟,”刘前进扭着腰,“一动这么痛……”
王友明说:“你在凉地上睡一宿,不痛才怪了。”
“你们也是,明知道凉地不能睡人,就那么扔了我一宿,啊?”刘前进不满地瞪着两人,很是有理的样子。
山坡上的破仓库阴冷神秘。侯仲武从小路走来,他躲在一棵树后,放缓了脚步朝屋里看去。从窗口上可以隐约看到周圆忙碌的身影。
侯仲武左右望了望,悄悄靠近屋前,将一个纸卷儿放在窗台上,又在地上找块碎瓦片压在上边,听听屋里没有动静,然后有节奏地敲了敲窗户。
周圆正在定影池前洗着照片,听到外面响起有节奏的敲窗声,心里一慌,手里的照片掉进定影池里。
她小心地走到窗前,压低声音问:“谁?”
外面没有声音,只有风吹在窗上的呼呼声。
周圆拉开门闩出来,见四下无人,到窗台前取走纸卷儿,迅速回屋。
插上门闩,把纸卷儿展开,里面是一节蜡封的竹管。纸上写道:速交情报站。
周圆紧张地收好纸条和竹管。
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周圆吓得一激灵。
敲门声又响起,周圆颤抖着:“谁?”
关晓渝在门外应道:“开门周圆,是我。”
“哦,等等。”周圆定了定神,过去开了门。
关晓渝进来:“今晚儿想跟你在这儿挤一挤,说说话。”
周圆说:“好啊。”
关晓渝看着定影池边绳子上夹着的照片。
照片上,是刘前进演讲中的各种姿态。
关晓渝说:“这些照片都不错,看刘场长,多威风……”
关晓渝看到一张阿慧神色慌张、手伸在提包里掏枪的照片:“这个人……”
周圆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关晓渝惊愕地说:“这个人在掏枪!她要暗杀刘场长?”
“……我看着也像……不过……”周圆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言不及义,神态表情也不由自主地显出一些慌慌张张。
关晓渝说:“把这张照片给我吧。”
夜深了。关晓渝已经躺下,周圆仍坐在床前,看着照片上刘前进演讲时的各种姿态,还有那张阿慧掏枪的照片,有些走神。
“周圆,快躺下吧,都几点了。”关晓渝已经催过她几遍了。
周圆像是没听见,一直在看那些照片,眼里噙着泪,泪水滴在照片上。
整个晚上周圆都不再多说一句话。
关晓渝夜里醒来几次,每次都见周圆的眼睛睁着。小窗透进月光,她睁着的大眼睛一直亮晶晶的,不知是泪水还是如水的月光映照的……
关晓渝知道,这个晚上她只能在这里跟她“挤一挤”,却无法同她“说说话”了。
第二天清晨,她早早地去了刘前进的办公室。
刘前进看完那张阿慧准备暗杀自己的照片,疑惑地看着关晓渝:“这个照片……她给你的?”
关晓渝摇摇头:“是我看见硬要的。听她说,好像是无意中照的。”
刘前进又拿起相片仔细端量:“看这个女人的神态,像是被周圆突然打扰了……难道是—她正准备掏枪的时候被周圆发现了,怕她暴露?或者……周圆是故意来阻止她?保护我?”
“可能是保护。周圆对你不是一直……”
“什么一直?我和她接触,都是工作关系。”
关晓渝笑了一下:“周圆亲口对我说过,她一直敬重你,而且喜欢……”
“我成什么了?谁都喜欢……晓渝,你还是多跟周圆接触接触,再深入了解了解……”
关晓渝点点头:“她今天一早去锦屏镇了,说是要添置一些办公用品。”
“她自己?”
“冯小麦跟她去了。”
“哦……甄世成那边,你和他谈得怎么样?”
“谈了两次,对他的触动……应该有一些。”关晓渝拿出一瓶药,“我刚去医院拿了瓶胃药,琢磨今天什么时候给他送去,再跟他谈谈。”
刘前进拿过那瓶药,想了想:“给我吧,我给他送去。”
周圆和冯小麦走进大车店饭堂。
周大姑给阿宽递了个眼色。
伙计迎上去:“二位客官,吃饭呢还是住店?”
冯小麦说:“吃饭,来两碗担担面。快点啊。”
“好喽。担担面两碗!”伙计朝后喊着,引周圆和冯小麦到桌前坐下。
周圆看看柜台后的周大姑,又瞅了瞅一旁的冯小麦。
周大姑点头,喊住阿宽,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
伙计端着托盘走来,阿宽接过托盘从冯小麦身后过去,故意手一歪,碗里的面汤洒出,洒到冯小麦身上。冯小麦被烫得一激灵,“哎呀”一声跳起来。
“怎么干的活,烫坏了客人我要你的命!”周大姑慌忙过来,一边骂着阿宽,一边对冯小麦赔着笑脸,“对不住,对不住。烫着了吧?”
冯小麦抖着衣服,周圆不满地瞪着阿宽:“眼长哪儿了你?不知道小心点?”
“对不住,对不住。来来,先脱下来,我再给你找身衣服。”周大姑又骂起阿宽,“这个月的工钱扣了,赔给这位同志买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