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刘前进找周圆,周圆自己就来了。
周圆背着手,站在刘前进的办公桌前,样子很严肃。
没见到周圆的时候,刘前进想象着一见到她之后,要单刀直入说出背包的事,看看她什么反应。他相信如果周圆心里有鬼,遇到这种突然袭击必定会露出马脚。到那时他乘胜追击,不怕她不彻底交代。可一旦周圆真的出现在他面前,刘前进就不由生出一股怪怪的暖意,怎么也控制不住。他喜欢周圆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喜欢两个人在一起时针尖麦芒、机锋迭起的争吵。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刘前进对这个小丫头总也狠不下心来,莫不是从另一个侧面说明自己就是个英雄了?好像这样说也不对。从自己过了30岁,包括程部长在内,给他提亲的人不在少数,好看漂亮的女干部也大有人在,刘前进婉言谢绝也就拉倒了,有的实在推辞不掉,他只有逃之夭夭。还有一回居然还碰到个死缠烂打非他不嫁的卫生员,实在躲不过去了,他把人家骂了个狗血喷头,那卫生员差点寻了短见。为这事,程部长还抡过他一个耳光,说你小子要么在男女事上是个傻子,要么就是废物一个,干事的家伙让炮弹炸飞了。
干事的家伙有没有让炮弹炸飞,刘前进自己知道,可在男女之事上的漠然,倒是叫他觉得心里不安。这种不安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在江滨北校场监狱临出发时遇到了周圆,刘前进才明白,他可不是程部长说的傻瓜蛋一个。只是,这可爱的小丫头虽然近在咫尺,却常常又叫他觉得远隔千里。喜欢上这样的姑娘,刘前进尝到了闹心的滋味。现在更叫他闹心的,还有这个小丫头时常会做出一些让人觉得神神秘秘的事情。
刘前进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盯着周圆:“有事就说吧。”
周圆仍背手站着,稍显不安:“刘场长,我送你一个礼物……”
刘前进一下把身子又靠到前面,笑起来:“送我一个礼物,你还用这么严肃啊小周?我还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哪……啥礼物,拿出来吧。”
周圆抽过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摊在手上的是那支钢笔:“这是别人……送我的,要我……要我把它转送给你……”
刘前进伸手去拿钢笔,突然意识到什么。
周圆突然抽回手:“场长,这支笔……你要好好看看才能用!”
周圆盯着刘前进,又把钢笔放在刘前进面前。
刘前进疑惑地拿起笔,看了会,刚要拧开笔帽,周圆突然按住他的手:“别动!”
“小周,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笔帽……不能随便拧开!”
刘前进站起来:“小周,你有什么话想说,你直接说出来好了……”
周圆突然一下抱住刘前进,抱得越来越紧。
刘前进惊慌地挣扎:“小周,周干事……周圆,你松开,松开我……”
周圆抱得死死的:“我不!支队长……前进……”
刘前进越是挣扎,周圆越是抱得死死的。
“就抱这一回……”周圆的眼里涌出泪水。
“你这是干什么,小周……别这样……”刘前进手足无措了。
房门突然被推开,关晓渝看着眼前的一切,愣住了。
“……晓渝……”刘前进不知从何说起了。
周圆像是突然醒悟过来,慌忙松开张口结舌的刘前进,看看关晓渝,扭头就跑了出去……
周圆抹着眼泪,气喘吁吁地一口气跑回旧仓库。她踉跄着进屋,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放松地躺着,望着天棚……
在周圆松开他的那一瞬间,刘前进就知道下一步他该做什么了。他拿起电话拨通第十五监区,让他们把关在那里的无线电工程师马上送过来。
工程师很快给送过来,很快就弄明白了这支钢笔的真正用途是什么。
刘前进问:“窃听器?”
工程师点点头。
刘前进说:“我在江滨军管会当公安局长的时候,听人说过安装在电话里的窃听器,现在……没想到这东西还能安在钢笔里……这个东西,不拧笔帽没事吧?”
工程师说:“没事。这笔帽就相当于一个开关。”
工程师给送走后,刘前进、关晓渝的谈话很快切入到周圆。
关晓渝说:“看来,‘鹤顶红’是想利用周圆和你的关系,从你这儿窃听到他想要的秘密。幸亏周圆暗示了你,要不然……”
“是啊,看来周圆是应该挽救一下了。晓渝,你和她先谈谈吧。”
“现在,谁谈也不如你跟她谈效果好。”
“……我?我是有点打憷她了。刚才……你也见到了,这丫头现在有点不管不顾了。我跟她谈……怎么谈?”
“她现在最需要你拉她一把,别看她整天高兴兴兴的样子,她的心里……太苦了……”
“我琢磨琢磨再说吧……对她的安全问题,我们一定要负责任,一定要保护好她!”
刘前进又拿起那支钢笔:“这个东西,咱们得好好研究研究才能用。”
“你的意思……要将计就计,为我所用?”
刘前进点点头:“我想让美国中央情报局送的这个新玩意儿,为保卫咱的新锦屏作作贡献……晓渝,咱俩得好好演练演练,这场戏只能演好,不能演砸了……”
现在,侯仲武的大心事,也是那支钢笔窃听器。他小心地窥探刘前进和关晓渝,只要探得他们可能一起在办公室议事,可能开启那支钢笔的笔帽了,他就立即赶回他的住处,拿出带天线的耳机,耐心地等着、听着。
傍晚,侯仲武和关晓渝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对关晓渝说:“吃完饭一起散散步吧?”
关晓渝看看表,歉意地笑笑说:“不行啊仲文,一会儿我还得和场长碰点事。”
侯仲武藏住了心里的一阵狂喜,拍拍关晓渝的手背,非常宽容地说:“好,工作第一。咱俩散步的机会多的是呢。”
吃完饭,他便急忙赶回宿舍。刚刚把耳机戴到头上,就有一阵“沙沙沙”的电子声传过来,他急忙皱眉倾听着。
关晓渝:“哟,换新笔了!哪来的?”
刘前进:“周圆送我的……”
关晓渝:“这个周圆还挺会来事的啊……”
刘前进:“不许背后瞎议论人!从现在起,为周圆送我的这支笔,我也要学学咱老班长,随时随地注意学习。”
关晓渝:“这习惯不错。对了,还忘了恭喜你了。刚才接到一份电话通知……”
刘前进:“什么好事?”
关晓渝:“你当选自治州的委员了……”
侯仲武从耳机里听到的刘前进和关晓渝以下的几段对话里,至少可以捕捉到两条至为重要的信息,敌人可以据此做出决定,从而实施他们险恶的暗杀计划—
关晓渝:“程部长来新锦屏的事,怎么定的?”
刘前进:“高参谋来电话了,说程部长在军区开完会直接来农场,后天到。轻车简从,走公路,不坐船了……”
关晓渝:“他不是说先去锦屏镇看看吗?”
刘前进:“走水路太慢,再说最近江上啊码头上啊,老有土匪闹事,不安全……对了,你强调一下,各部门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要确保程部长此行的安全。”
又是刘前进的声音:“那个甄世成……”
关晓渝:“我已经和他谈了……”
刘前进:“要好好注意他……”
屋外响起一声炸雷,转眼间,窗外响起雨声。
侯仲武长长舒了一口气,把耳机放好。他想象着,这两件暗杀计划完成后,他要好好快活一通……下一步,他要去看看那个周圆。
风雨骤然来临的时候,周圆正在门口左右张望,肆虐的风雨一阵接一阵地潲进窗口。
周圆返身进屋,关上了门窗。她看着镜子里惊慌失措的自己,伸手去拿桌上的搪瓷缸……
“吱嘎嘎”,一声木门移动的声响,吓得周圆一哆嗦,搪瓷缸里的水溅出来。
镜子里,屋角的地道门开了,一个脸蒙黑纱的人钻了出来。
周圆掏出手枪:“谁?”
“把枪放下说话。”脸蒙黑纱的人阴森森地开了腔。
周圆被定住了。这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风雨猛吹乱卷,窗户被拍打得“啪啪”直响。一个滚地雷从天而降,电光闪烁。
周圆紧张地握着手枪,对着脸蒙黑纱的神秘人:“你到底是什么人?再不说话,我开枪啦!”
蒙面人慢慢摘下了面纱。
“是你?”
侯仲武轻俏地从周圆手上拿过枪,随便放到桌上:“佳人有约,我是‘鹤顶红’!”
“你……侯监区长?”
侯仲武笑着,坐到桌旁,拿起冒着热气的搪瓷水缸晃了晃,喝了一口,又放下,拿出一支周圆非常熟悉的那种竹管,轻轻地放到桌上:“明天一早,你去趟锦屏镇。”
“干……干什么?”
“不该问的不要多问,你把这个情报送到周站长那里。中午之前,这个情报一定要送到!”
周圆看了看蜡封好的竹管:“我……我还是叫你侯监区长比较习惯。我已经跟周站长说了,我不想再这么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侯仲武露出凶残的面目,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拍到桌上。
周圆扫了眼桌上的照片,大惊!
照片上,两名土匪手拿刀枪挟持着她的妈妈。
周圆惊恐地瞪着侯仲武:“你—你们对我妈怎么了?她在哪里?”
“她老人家现在还很好,以后还会不会这么好,就看你了!”侯仲武恶狠狠地点了点照片。
天还没亮,刘前进就驱车往锦屏镇赶去。
到了上班的时候,周圆早早来到场部想见刘前进,却见办公室的门上了锁。
关晓渝匆匆从她的办公室跑过来:“周圆—”
周圆有点不自在地:“关副场长—”
“找刘场长啊?”
周圆点点头。
“你记住啊小周,要和过去一样,还叫我晓渝姐。听到没?”
周圆又点点头。
“刘场长一大早就出去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吧。你的事,刘场长已经跟我谈了。钢笔的事,刘场长说你做得很好,本来,他想跟你了解更多有关内鬼的情况,今天突然有任务,就走了。你放心小周,刘场长已经安排人开始对你实施24小时保护……来吧,进我办公室说。”
周圆跟着关晓渝进了办公室,将那支竹管递给关晓渝:“这是昨晚‘鹤顶红’从仓库暗道里送给我的情报,让我今天中午前一定要送到锦屏镇。”
“是送到大车店吗?”
周圆点头:“这里的情报我看过了,他们要刺杀程部长……”
关晓渝接过竹管看,蜡封的竹管完好如初。
“你去吧。让冯小麦开车送你。不要让‘鹤顶红’起疑心。”
周圆警觉地朝门口望了眼:“晓渝姐,你知道‘鹤顶红’是谁吗?”
关晓渝点点头。
“那……那你‘十一’还要和他结婚?”周圆惊诧地看着关晓渝,“晓渝姐,你的心里……是不是特别特别地苦啊……”
关晓渝的脸上倏地现出苦笑。她不能和这个直来直去的周圆说清这件事。那天她对刘前进说起周圆,说“她的心里太苦了”,现在换上周圆说关晓渝了。
关晓渝把那支竹管放到周圆手上,说:“咱俩的心里话,以后找机会说。先去把这件事办了吧。”
锦屏镇今天看起来还是一切如常。它就像一条有深有浅的河,虽然是条不大的河,却时有暗流涌动。新中国成立两年多了,在新政权的不断规整下,锦屏人的生活水平、生活秩序都明显地提高了、好转了。虽然土匪和敌特一直明里暗里地在破坏捣乱,可小镇上的人明白清楚地看到,他们都不过是螳臂当车,是秋后的蚱蜢。大家越来越觉得,可以好好地过他们安安泰泰的日子了。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今天在他们的小镇上,内鬼外敌又一次搭上手,又要同新政权再较一把劲。
周圆坐着冯小麦的吉普车急火火地来到锦屏镇,避开人群,如约把竹管交给了周大姑。
在大车店后院的密室里,阿慧看过情报后说:“这个共党要员走的是新公路三号路口。”
周大姑说:“在公路上动手,你一个人可有点悬,还是上山再找几个人吧。”
阿慧看看表:“来不及了,你让阿宽跟着我就行了!”
两个狠毒的杀手、两匹快马,直奔新公路三号路口而去。
但他们谁都没想到,这时候的程部长早已安坐在锦屏镇的“凌氏诊所”里了。照刘前进的安排,程部长就是走的水路—侯仲武窃听到的情报,诓了自己,也诓了周大姑他们。
刘前进说:“敌人这会儿正在公路上玩命地赶,准备在三号路口向你动手哪。”
程部长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呀!这件事,又是一个提醒,内外敌人相互勾结,越来越疯狂了啊!”
“锦屏镇最近有很多人来来去去,都不是镇上的人。”在程部长身边一直不说话的凌若冰开了口。
刘前进说:“对了若冰同志,我正想和你说说镇子上的事。那个大车店的水不浅呀。甄世成反映的情况是对的,我们对这个大车店不仅仅是个严加防范的问题了……”
柳春燕推门进来,喊了一声:“吃饭了。”
桌上摆了几个菜。
刘前进、程部长、凌若冰进来,在桌前坐下。
鲁震山捧着几听罐头走来。
程部长说:“哟,还有罐头?”
柳春燕拿起罐头,对鲁震山说:“这怎么开啊?”
鲁震山转身要去取刀,
刘前进撩起衣襟从腰上抽出把小腰刀:“不用了,我这儿有。”说着,动作麻利地从刀鞘里抽出刀,对着罐头一插,一转,罐头启开。
鲁震山看着小腰刀,有点出神。
程部长说:“动作还挺利落,当年在战场上没少吃这东西吧?”
刘前进笑着说:“都是从敌人那儿缴获的,这东西解馋着哪。”
众人笑。
刘前进擦了擦腰刀,挂回腰上。
两个时辰之前,甄世成看见两匹快马从大车店出来,飞也似的奔出街口,他一下认出那是阿慧和阿宽了。他知道周大姑又在骗他。但这次他并不特别激动。从他对刘前进一股脑地说出了他的心里话那一刻,他的心就静下来了。他不是一个没头脑的人,用现在人们赶时髦的话来说,他的智商啊情商啊都很不错。他做事也讲分寸—也套套后来大家赶时髦常说的话,他做事都是有个“底线”的。只是眼下,他是“栽”了,栽得很惨!很显然,他自己的毛病是先决因素、重要原因。还是那句话,他面对的敌人太狡猾了—敌特利用了他犯的人类身上的那些常见病和多发病,捏住了他的七寸,就得逞了。这怪谁呢?
想是这么想的,可是再一次迈进大车店的门槛,他还是没能管住自己,他要进去找周大姑问个究竟。
正打算盘的周大姑抬头看见甄世成闯进来,不悦地说:“怎么,火上房了?连门都不敲!”
甄世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看见阿慧了!”
“你是太想阿慧了,看走眼了吧?”
“阿慧根本就没有离开新锦屏,你骗我!”
周大姑冷眼看着甄世成。
“我要上山找阿慧。”甄世成脱口而出。
“上山?”
甄世成喘了一口气:“你告诉我怎么上山吧。”这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周大姑想了想:“好吧,你等一下……你怎么上山,我还真得好好和你说仔细了。”
周大姑坐到桌前,拿起笔先画了一个路线图,又写了一个短柬。
甄世成耳边又反复响起刘前进说过的话:“世成……你还有救……有救……”
周大姑将短柬装进信封里,封好:“把这个重要情报面呈唐司令,她会嘉奖你的。见到阿慧替我问声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