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锦屏镇回农场的路上,坐在车上的甄世成几乎无话,像个傻子一样愣愣地呆呆地,一句话也不说。
从昨天夜里他被捆绑起来,到天明时被逼无奈接受了那只特制的打火机式微型照相机……直到现在,那一幕幕惊心画面,还有周大姑那张可怕又可憎的多变嘴脸,在他眼前过电影似的来来回回地闪现,没完没了,挥之不去—
松绑之后,他们让他坐在桌边,阿慧依在他身边。
周大姑拿过一个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然后把打火机放到甄世成的面前:“这个打火机是个微型照相机,只要你对着那张地形图,用它点上一支烟,事情就算办完了。”
甄世成拿起打火机看着。
周大姑指点着说:“这是镜头,点烟的时候,镜头一定要对准地形图。”
……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了,他已经掉进了一眼可怕的、深不可测的陷阱里。
甄世成擦了把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坐在后面的冯小麦探过身子:“甄科长,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甄世成摇摇头:“没事。”
“有什么心事吧?”
甄世成回头看了眼冯小麦:“没有。”
“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吧,老闷在心里容易得病。”
甄世成强作欢颜地笑笑:“真的没有……”
他转头看着车外的连绵群山和万里晴空,突然有了一种魂飞魄散、人在天外的空茫感。前程未卜,可怕啊!
结婚申请批下来之后,关晓渝像是跟侯仲武走得更近了。为了送份文件,她特地来到第十六监区。经过医院门口,跟严爱华碰了个正着。
严爱华已经听说了关晓渝准备结婚的事,一见面就对她直道“恭喜”。关晓渝虽然心里难受得要命,还是得佯装喜悦:“到时候你可要参加我们的婚礼啊!”
“那还用说,我还得多吃两块喜糖哪!”严爱华笑呵呵地说。
关晓渝事先就知道了,这个时候,侯仲武正在农场医院的诊室里等着看病。
走过十六监区办公室的时候,关晓渝从窗户看见王友明在低头写什么东西。她思忖了一下,便匆匆地朝侯仲武的宿舍走去。侯仲武的住处原本僻静,又是上班时间,关晓渝这一路上一个人都没碰上。绕到宿舍的后面,趴在后窗上朝里张望,不想窗户一碰就开了。她跳进屋去。
侯仲武的宿舍整洁有序,床上的被子和枕头都有棱有角,规规矩矩。关晓渝用手敲了敲墙,并没有什么异常。她站在屋子中间,仔细打量着每个角落。
这时,侯仲武已经看完病,从药房拿了药,在走廊里边走边看服用说明。
值班室里的严爱华看到侯仲武,跑出来打招呼:“监区长,你怎么了?”
“严副院长啊,没事儿,大夫说我有点血压高,给开了点药。”侯仲武扬了扬手里的药。
“要结婚了,高兴的吧?”严爱华开着玩笑,“哎,我刚才看见晓渝往十六监区去了。”
“是吗?那我走了。”侯仲武匆匆跑去。
关晓渝在宿舍里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走到窗前想按原路跳出去,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关晓渝闻声一惊。
屋外响起开门锁的声音,关晓渝已经别无选择了,她转身钻进床下,躲在一只大皮箱后面。
门开了,侯仲武进来。
关晓渝屏住呼吸,注视着侯仲武移动的腿脚。
侯仲武四下看看,并无异常,看到窗户虚掩着,他过去带上,出了屋子。
紧忙锁上门,他又急匆匆朝监区跑去。
关晓渝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挪动了一下皮箱,没想到皮箱下面的一块板子动了一下,露出一个黑黑的口子。关晓渝搬开箱子,揿开板子,面前出现了一个地道口。
关晓渝想了想,退身钻进地道口,回身拉过板子和皮箱,掩上了地道口。就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那只她随身带着的小圆镜从衣袋里滑出,静静地留在了侯仲武的床下边……
侯仲武跑回办公室,见王友明正坐在桌前看报纸,随口问道:“友明,晓渝没来啊?”
王友明抬起头:“没有啊?她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吧。”
王友明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窗户插销:“你不是让我给你领个这个吗?给。”
侯仲武盯着插销看了会儿,一把抓起来转身就走。王友明笑了笑,又接着看他的报纸。
地道内不远处有一束微弱的光柱,让黑暗的地道有了些光亮。
关晓渝顺着天然石阶朝前走去。
扑棱棱,一群蝙蝠飞起来,吓了她一跳。
她继续摸索前行,一群蝙蝠飞出洞口。
关晓渝终于走出洞口,用手摸了摸脸,又看看手,手上沾了不少黑灰。她下意识地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小圆镜。
坏了,小圆镜不见了!
侯仲武打开房门进来四下查看着。这次他看得很仔细。
一道亮光一闪,侯仲武一愣,顺着亮光看到小圆镜。镜子背面镶嵌着他和关晓渝的合影。
他俯身拾起小圆镜,顺手推开放在床底的箱子,露出了那个洞口。
他把小圆镜揣进口袋,脸上现出一种意味很复杂的笑。
关晓渝去十六监区,事前和刘前进打过招呼。刘前进在十六监区的后山坡等着她。看到神色不大对头的关晓渝急匆匆跑过来,刘前进就估计到可能出了什么事。
关晓渝焦灼地看着刘前进:“……小圆镜如果真掉在他房间或是地道里,我和他的事就彻底暴露了。”
“事情已经出了,急也没用,得先想个办法套套他,再做打算。”刘前进琢磨着。
“等一会儿,我再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去太显眼了,这事……我总得面对他的,还是我自己去吧。”
刘前进想了想,说:“对了,刚才我跟程部长通了个电话,鉴于新锦屏目前的情况,上级任命你为农场的副场长,接替文捷的工作。公文过几天下来。程部长的意见,让你赶快进入角色开始工作。”
“那彭书记的事呢,有没有什么说法?”
“现在还没有……很快会有的。”
“这是不是说,彭书记的事还在调查?”
刘前进点了点头。
关晓渝沉吟:“那文大姐牺牲的事,跟不跟侯仲武说?”
刘前进斟酌着:“说吧,让他彻底放放心,这样,他的狐狸尾巴也能露得更长些。其实,文捷和马大虎的事……我和你说过的,侯仲武他是早就有数了的。”
刘前进和关晓渝在十六监区后山上说话的时候,甄世成已经在场部门口转悠了半天。他确信刘前进不在办公室,便走了进去。
冯小麦在整理桌上的报纸。
甄世成拿着一包煎饼进来:“刘场长不在?”
冯小麦说:“我来的时候就没看见。你要有什么事,回头我跟他说吧。”
甄世成把煎饼放在桌上:“也没什么事。刘场长爱吃这一口,我给他弄了点……”
冯小麦说:“让我捎给他不就得了,你还专门跑一趟。你还说我会来事,我看甄科长比谁都会来事。”
甄世成笑了下,说:“一点破煎饼……”说着,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栽到嘴里,又掏出打火机,看了墙上一眼。
墙上贴着有驻防标志的新锦屏劳改农场监狱分布地形图。
甄世成走到地形图前,调整一下打火机的角度,“啪”的一声,打着了打火机。
他吸了一口烟,吐出一缕烟雾。
冯小麦看了他一眼:“刘场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你还等他啊。”
甄世成掐灭烟:“那我走了,我没事……走了啊……替我说几句好话啊……”
冯小麦笑笑。
甄世成走出去没多久,刘前进和关晓渝就回来了。
冯小麦向刘前进和关晓渝汇报了在大车店他看到和听到的甄世成的一些情况。
“小麦,甄世成那边,你再留心观察着点。”刘前进说。
冯小麦出去后,刘前进把那包煎饼丢到一边,愤愤地说:“这个甄世成,我早就看他不是个好鸟,乱搞男女关系,败坏部队声誉……得给他纪律处分,不能再叫他当后勤科长了!”
关晓渝想了想:“我觉得,还是先批评教育一下吧。这个人……依我对他的了解和这一阶段的接触来看,他并不是个很复杂的人。要不,我先摸摸情况再说吧。”
刘前进点点头:“也好,你先跟他谈谈。老班长也跟我说过,觉得甄世成这人的工作作风和工作态度都还不错,但又说他‘是个问题人’……让老班长说对了,他就是有问题。他的问题也许还不止是乱搞男女关系。你跟他的谈话要抓紧,别让他越滑越远了。”
“我马上找他谈。”
“还应该尽快开个干部碰头会,范围不要太大,通通气、打个招呼,也表明一下我们场部党委对他这事的态度……”
关晓渝点头,起身要走。
“侯仲武那边的事,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如果有什么意外,你可以对他采取行动。”
“我知道怎么做。放心吧,场长。”
关晓渝走进第十六监区办公室的时候,侯仲武坐在办公桌前抽烟。他这些日子抽烟抽得越来越厉害了。
看到关晓渝推门进来,侯仲武稍感意外地说:“怎么这时候来了?”
“本来没想来,后来想想,还是该来和你说说……”
侯仲武看着关晓渝,他想不出关晓渝会怎么跟他谈,要跟他谈什么。
关晓渝神情黯然地说:“今天上级任命我做劳改农场的副场长,接替文大姐的工作……”
侯仲武佯装疑惑:“那文捷怎么安排的?”
关晓渝顿了顿:“文大姐牺牲了……”
侯仲武一下站起来:“牺牲了?怎么牺牲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刚刚才知道……文大姐……被特务暗杀了……”关晓渝强忍着,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侯仲武走过去抱住关晓渝:“文捷同志……一个多么好的同志啊……晓渝,坚强点!咱们一定要把文捷同志没有完成的使命担负起来!”
侯仲武给关晓渝擦拭着泪水:“看你,眼睛都哭肿了……”
关晓渝伸手在口袋里摸着。
“找什么?”侯仲武问。
“我的小镜子……”
侯仲武犹豫了下,从口袋里掏出小圆镜:“在我这儿。”
“怎么在你这儿?”
侯仲武直视着关晓渝:“我在宿舍捡到的。”
关晓渝拿过小圆镜,自语:“怎么会掉在你那儿……”
“我还想问你呢……”
关晓渝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上午我来送材料,直接去了你宿舍。见你宿舍的窗户开着,就跳进去了,想看看你有没有脏衣服要洗……”
侯仲武点点头:“我想告诉你件事。”
关晓渝盯着侯仲武。侯仲武说:“我发现了一个暗道口,就在我宿舍里。下次你来,咱俩下去看看。”
“暗道口?”
侯仲武点头,盯着关晓渝。
关晓渝走后,他突然心烦意乱起来,什么也干不下去,什么也不想干了,把办公桌上的东西胡乱整理了一下,走了出去。
回到宿舍,侯仲武解下腰带和手枪,丢到桌上。看到窗户上新换的插销,他更觉得心烦。
桌子上,有一张侯仲武和关晓渝的合影照片。他拿过照片,躺在床上看着。
关晓渝笑得很灿烂。侯仲武盯着这张照片,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女人,原来的的确确是真爱过自己的。可现在,她的爱……还是真的吗?
甄世成这几天一直浑浑噩噩。那个拍了照的打火机揣在上衣口袋里,压得他胸闷气短心口疼,夜里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旦睡了就十有八九会做噩梦。而且总是重复同一个梦境—周大姑成了满脸恶笑的女阎罗,她身边的小无常龇牙咧嘴地向他走来,他正想躲开,小无常忽地揭下鬼脸,现出了阿慧如花的笑脸……思来想去,甄世成明白了,他是前程险恶而又后退无路了。他只能去大车店拿着打火机交差,以后远离他们就是了。
一走进大车店,甄世成就被阿慧拽进了她那间小屋里,后面跟着周大姑。
甄世成把打火机交给了周大姑,转身想走,阿慧把他拉回来。
周大姑举了举打火机:“东西在里面吗?”
甄世成点了点头。
“干得好!”周大姑高兴了。
“只此一次,以后我再也不干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阿慧,拿上来!”
阿慧小心地擎着一个精巧的漆盒,笑盈盈地走到甄世成面前。
周大姑慢慢翻开漆盒的盖子,一只金光灼目的小元宝静静地卧在里面。
甄世成吃惊地看着。
周大姑说:“这是给你的奖赏。”
甄世成看了看金元宝,又看了看周大姑和阿慧,将盒子盖好,推开。
周大姑向阿慧递了一个眼色,拿着打火机走出门去。
阿慧关上房门,走到甄世成身边,把他搂在怀里:“还愣着干什么?金元宝是你的了,我这个人也是你的了……”
甄世成叹了口气。
阿慧撩弄着甄世成,两人倒在床上……旧梦重演,小无常揭下鬼脸,现出如花容颜。
可是云散雨歇之后,甄世成还是心事重重。
阿慧看着一副苦脸的甄世成,小心地问:“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甄世成绷着脸:“你和你阿妈说,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我不会再干啦。”
“她不过就是觉得你欺负了我,让你帮着做点事……”阿慧说着,把甄世成抱得更紧了。
甄世成急了:“什么做点事,你们想得轻巧!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这是逼着我往火坑里跳!”
阿慧不高兴了:“世成,你要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咱俩走到现在这一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根本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你急什么?”
甄世成坐起来:“急什么?我脑袋都快保不住了能不急吗?啊?能不急吗?”
阿慧转过身:“世成,你冷静点!你要这样,就把咱俩都害了。”
甄世成突然大声:“什么咱俩?是你把我害了!”
阿慧一愣,甩手给了甄世成一记耳光:“我的第一次都给你了,我还害你,啊?你还这么说!你真是个正人君子,谁害得了你?”
甄世成一下蒙了,回头伏在被子上哭起来,手捶着被子。
阿慧过去轻抚着甄世成的后背:“行啦,别哭了,我知道你委屈,我也不愿你这样。有我在,以后我妈不会再逼你了,啊……”
甄世成向周大姑交出打火机的第二天,就回到了新锦屏。那个阿慧,他现在真是又爱又恨,明知道是她把自己拉下了水,却偏偏还对她喜欢得不行。
甄世成逼着自己尽早尽快离开锦屏镇,心里想的是就此跟阿慧一刀两断,毕竟还是自己的命要紧哪。
刚回到农场,关晓渝就来找他谈话了。甄世成觉得自己这一阵算是走了霉运。关晓渝和侯监区长要结婚的事在农场早传开了,他听了之后很觉得窝火,这也是前一段时间他更愿待在锦屏镇的一个原因。本来想着跟阿慧搭上了算是遇到了件好事,没想到自己却一脚踩进了陷阱里。看到关晓渝站在面前,甄世成心里的怨恨便不由生出,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或许还不会走到眼前的地步。
“有事啊?”甄世成淡淡地看了关晓渝一眼,又低头打起他的算盘来。他突然觉得手脚发凉,不知所措了。下意识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已经成了一种无奈的掩饰。
关晓渝站在桌前,半天没说话,只盯着甄世成看。
甄世成的心里打起了鼓,他知道能让关晓渝主动来找他的事,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现在人家已经成了农场的副场长,更是要以领导的身份来跟自己谈话了。那就谈吧,毕竟她还没拿着枪来跟自己谈。该来的,现在就要来了。能是什么结果,他也不愿多想了,顺其自然吧。
甄世成放下手上的活计:“有事你就说吧,老这么站着干什么!”
关晓渝大约也看出了什么,轻声说:“咱们出去走走吧世成,这屋子里太闷了。”
也许是关晓渝的一声“世成”或是外面清凉的空气使然吧,甄世成和关晓渝走在通往场部外的一条山路上的时候,确实觉得身心松快下来。甄世成这时多多少少又找回了他一贯的伶牙俐齿。只是,他尽量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里,还是显出些做作和不自然。
甄世成掩饰地咳嗽了一声:“主动来找我谈话,你这可是第一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