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到圈前,宫本魁就发现,不管是梅花鹿还是马鹿,透过篱笆墙,都用一种渴望的眼光在看着自己呢!晃动着尾巴,尽管无声,但也能感受到,鹿儿们对他是那么样的亲热。目光对视,他忽然感到一阵暖流像夏风一样扑面而来。同时又有一种莫大的幸福,在心田的深处剧烈地涌动着。这种幸福,这种温暖,这种自豪和安慰,没有感情的局外之人,恐怕是永远也没法儿体会到的。与动物打交道,时间久了,不仅仅在感情上早已融为了一体,就连灵魂也凝聚到了一块儿。在三号鹿圈,宫本魁先弯腰抱着“叶卡捷琳娜”的脑袋亲了亲。又用两只大手,在它厚厚的绒毛上同时揉摸着。因为担心和忧虑,嘴里头还情不自禁地喃喃着:“好啊!好啊!只要有你在,我宫本魁就放心喽!今后的日子,全靠着你啦!别着急,别着急,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你找到一位最英俊、最体面的如意郎君!别着急啊!我的小宝贝!”尽管暮色降临,借着雪光,宫本魁依然清清楚楚地看到:“叶卡捷琳娜”目光忧伤、迫切又焦虑。它体形健美,肌肉丰满,黑嘴巴,大耳朵,因为发情期,所以屁股是滚圆滚圆的。
它舔了舔宫本魁,晃动着小尾巴,目光和表情都仿佛在恳求着:“‘伊丽莎白’走了,我可怎么办啊?没有情人,我怎么熬啊!宫场长!宫场长!你快点儿给我想办法呀!不行我也走,像‘伊丽莎白’大姐那样,婚姻自由,我要去寻找幸福……”宫本魁读懂了,也读明白了“叶卡捷琳娜”的意思。害怕它丢了,跟“伊丽莎白”一样,因为求偶而惨遭不幸。见小赵和小姜进来,就板着面孔,不客气地命令他俩道:“弄把锁头,先把它锁起来。明天我给陈书记挂电话,看能不能从其他鹿场,暂时借一头大个儿的公鹿。过了交配期,再还给人家!”这是最没有办法的一种办法了。可是赵长山的一句话,使宫本魁高兴得差点儿跳了起来,大喊自己疼昏了头,这条捷径咋就没想到呢!赵长山不愧是小知识分子。他建议宫本魁道:“宫场长!公鹿有的是,漫山遍野,还用借吗?我早就想好了,咱们把其他母鹿转移到一号圈和二号圈,把‘叶卡捷琳娜’用铁链子锁在三号圈里面,绝不能让它跑啦,然后打开圈门,‘叶卡捷琳娜’一叫,不愁公鹿不找上门来。到那时候,嘿!宫大哥……我这个办法,保证能行!不信咱就试试!”
没等赵长山说完,宫本魁在大腿上猛地拍了一大巴掌,小孩子一样高高兴兴地喊道:“好!好哇!太好啦!太好啦!你小子行!行!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这么好的办法,我咋就没有想到呢!”恢复了党籍,再加上赵长山绝纱的主意,宫本魁高兴得有些不能自已了。拍着大腿一个劲儿地叫好。不仅冲淡了因“伊丽莎白”带来的悲痛,情绪振奋,一时间也活跃了鹿场上空沉闷的空气。见宫场长心情好转,胆小怕事儿的大个子姜永吉也有了精神,嘿嘿笑着,助兴般地说道:“窍门是个宝,看你找不找;你找它就来,不找它就跑。宫场长,你、你想想!山里有、有、有的是公、公鹿,母鹿一叫,它们就来、来了。跟拿、‘拿破仑’一样,还用找别人借、借吗?关键是咱们得有好、好、好的母鹿。梧桐树茂盛,还用愁它不、不落凤、凤、凤凰!”因为口吃,话说完,姜永吉的脖子都憋成了紫红色。淡淡的暮色下面,宫本魁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这两位朝夕相处的小伙计,忽然觉得自己低矮了许多,而两位饲养员却无形中渐渐地高大了起来。离开三号鹿圈,宫本魁没有急着回屋,而是在一号和二号的圈舍门前,缓缓漫步,思考着鹿场下一步的打算。第一场大雪,天空朦朦胧胧,地面上的皑皑白雪,既闪烁着一种青光,寒冷中也给人一种的恐惧感。远处有猎枪声传来,仔细辨认是老鹤林的方向,天黑了打枪肯定的是在找人。
有人迷山了,家人打枪在联系着寻找,但愿不是狩猎队的炮手们!在外面站够了,侧着耳朵又听了一阵子,确实再没有枪声,宫本魁才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返回了宿舍,宿舍没有了女儿,更没有了妻子,而是另外的一个女人在死心踏地地等着自己呢!这个女人他说不出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能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罢了。妻子的尸骨在不远处埋着呢!既是监督,也是一种感情上的折磨。宿舍是熟悉的,如今似乎又特别陌生。刚一进屋,宋丽萍就羞涩地迎了上来:“回来啦!快吃饭吧!我等你都等了老半天啦!”非常客气又非常的自然,温柔、大方、体贴又热情,话不多但声声入耳。昔日那个刁野、霸道、蛮悍的宋丽萍上哪儿去了呢?宫本魁习惯地跺了跺脚上的积雪,看了看宋丽萍又扫了一眼室内的设施。人和家具,都让他感到熟悉而又陌生。锅台、凳子、饭柜、脸盆架、面板、菜墩子……因为妻子久病,几天前还是灰尘蒙面,如今已经是光可鉴人了。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吃饭吧,进里屋,我想你今天得回来嘛!怕凉啦,你去鹿圈,我又回锅热乎了一遍!”宋丽萍今天穿了一件对襟儿的小棉袄,缎子面,粉红色,自然的暗花,做工上精细,剪载得合体,穿在身上确实就有了新娘子的感觉。也许是剪载得太合体了吧,高耸的胸部似乎要涨破,大襟和下摆紧卡在了胯骨上,硕大的臀部也就越发的突出。毫无疑问,去伊春这几天,宋丽萍早就做好了各方面的准备。
饭桌上炕,四个盘子也早已经摆好,一盘子木耳炒肉丝,一盘子爆炸脆香的薄土豆片,除了一盘子百吃不厌的熟野肉片子外,刚煎出锅的一盘子小青鱼,也是宋丽萍最拿手的一道可口菜。小兴安岭高寒深水的鲫瓜子鱼,尝一口让你回味无穷,饱餐一顿醇香的美味终生都难忘。北大荒六十度,酒杯早已经斟满。鱼香、肉香,再加上酒香,整个小屋均弥漫着扑鼻的香味。宫本魁吸了吸鼻子:“好香啊!味道真的不错!”匆忙脱鞋,爬到了炕上,中午没有吃饭,路上又颠簸了半天,此刻肚皮紧贴着后脊梁,老肠老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唤了。“怎么样?手艺还行吧?”宋丽萍说着,也盘腿在对面坐了下来。非常的得意,得意之中又有点儿腼腆。一手抚摸着酒杯,一手很不自然地拢了拢头发,她的眼睛是半睁着的,目光中有陶醉,也有几分刁野和泼辣,脸上的胭粉,因为涂抹得恰到好处,所以她的黑脸也就增加了少有的端庄和妩媚。“喝呀!”她抿着嘴笑笑,主动把酒杯高举了起来。“我先吃两口菜,肚子饿了!一会儿我再陪你!”他干脆省下了筷子,伸手就抓了两三个小鱼没有嚼碎就囫囵半片地吞咽了下去。“哟!看我这记性!怎么把饺子给忘了呢!”宋丽萍放下酒杯,匆忙下地,眨眼之间就端上来一盘香喷喷的饺子。“吃饺子!吃饺子!昨天我就包啦!特意给小媛媛留出来了一多半,她不回来啦,刚才我才一锅儿给煮上。
小媛媛不回来,你就自己猛劲儿造吧!”毫无疑问,宋丽萍是有思想准备当好这个后妈的。宫本魁吃着饺子,说不清是忧虑还是感激。可是他没有吃饱,好酒好菜,留着肚子慢慢地享用。起风了。西北风,虎啸一样呼呼地吼叫着,两人对坐,宫本魁总觉着有点儿别扭。妻子刚死,另一个女人就坐在了这铺炕上,即使是生活上需要,但感情上也说不过去呀!况且,走时又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别人不知道,姜永吉他们还不得嘀咕:“看,心真狠,老婆刚死,孩子就扫地出门了。太自私啦,光为了他自己!”“是啊!就是再续,也得周年以后啊!七天都没有等到,另一个娘们儿就……唉!人哪!不可思议哟!”“唉!就这么回事吧!桂兰姐的尸骨都没有腐烂呢……什么夫妻感情!屁吧,说书唱戏都是糊弄人哪!咱们野猪岭上……”隔墙有耳也有眼,但是宋丽萍是不在乎这些的,自己又没法儿把她哄出去。不仅不能把她撵走,她做的饭菜自己还得享受。享受了,饭吃了酒也喝了,可是心里头别扭,无法儿痛快,吃下去的饺子,也就合伙在胃里面横着,很长时间,犹豫再三,他还是极不情愿地说道:“丽萍妹子!这菜和饺子,是真香啊!”他想委婉地把真意表达出来。可是话没说完,宋丽萍就接了过去:“能不香嘛?半拉里脊,除了炒菜,都剁了进去!”得到夸奖,她满脸都是微笑。目光似乎也温柔了许多,“喝,我第二杯都干啦!你还没有下多少呢!”因为兴奋,边说边把酒杯高举了起来:“来,干杯!”轻轻一碰,咕咚咕咚又干了下去。三伏天喝凉水一样,而且是干咂,一口菜肴都不动。这是绺子上的传统,喝酒就是喝酒,边吃边喝,那还叫喝酒啊!
宫本魁一愣,知道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但还是得把心里话吐出来,就是摔杯、吵闹、掀桌子,心里有话他也得说完。更何况,宫本魁不喜欢拐弯抹角,吞吞吐吐,一句话说半截!另一半截让人家揣摸和猜测,于是他干咳了一声,眼睛没眨就亮着嗓门说道:“丽萍妹子,你的心情我领啦!谢谢你,做了这顿丰盛的饭菜。但咱俩不能……”没犹豫又接着说道,“桂兰刚埋!咱们俩还是……再说了,这么大的事,孩子她,能不能……同意啊!”玩弄着酒杯,总算是把意思表达了出来,同时也等着宋丽萍的爆发。他深知她的性格,不翻江倒海,也得来一次八级地震。但宫本魁错了,宋丽萍的表情出奇的冷静。灯光下面,宋丽萍笑了,鼻子上的皱纹一纵一纵的,睫毛下边的目光却始终盯着左手上的酒杯。
表情、神态,都仿佛是急风暴雨的前奏,就在宫本魁捉摸不定的一瞬间,宋丽萍说话了。声音很低,竭力地克制着:“这破酒喝的,真他娘的没劲。要早知道这样,我都不如喂了狗!”“狗”字口音很重,她的眼皮始终都没抬,“狗”字吐口,猛抬起左手:“咕咚咕咚!”一杯白酒又干了下去。这一杯就是四两,喝了几杯?宫本魁没有注意。“宫队长!”酒杯一扔,宋丽萍的嗓门立刻就提高了八度。目光雪亮,像老鹰的眼睛又似豹子的眼睛,寒光四射,匪气十足,刚才的那点儿绵缠和温柔,眨眼之时就又无影无踪了。露出了她的本色,赤裸裸的,可是她的每一句话,每吐出来一个字,都是有血有泪,掷地有声又感人肺腑啊!“宫队长!你把我黑牡丹看成什么人啦!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还是不要脸,耍臭无赖,欺侮别的姊姊妹妹呢?你说,我黑牡丹是那种人吗?”目光略微收敛了一点,可是嗓门仍然是那么尖亮。隔墙有耳,毫无疑问她也不只是说给宫本魁听的:“我炒菜,为了你宫本魁;包饺子,为了你宫本魁;讨腾药方,为了你宫本魁;在野猪岭上牧鹿,为了你宫本魁;去七鬼峰猎豹子,还是为了你宫本魁!你宫本魁长得漂亮、英俊啊!还是我宋丽萍,是嫁不出去的破烂货呢?”因为喝上了酒,她吐字清晰,表达能力也令人诧异,“都不是!我黑牡丹野着长大,会做饭吗?别说当胡子头了,就是在老鹤林狩猎队上,一日三餐,也是丽娟妹子代劳,我宋丽萍吃现成的啊!可是我昨天还学会了包饺子,这四盘子菜,天知道我反反复复,折腾了多少遍啊?咸了加水,淡了又添盐,烧糊了的喂狗,最终好歹才有了这个样子啊!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伺候你宫本魁嘛!你宫本魁是有功之臣啊!恢复了党籍,我也替你高兴啊!你是解放军的大校!打江山,打天下,全身是伤疤,老婆孩子又来野猪岭跟着遭罪。别说我这个女土匪了,就是有点儿心眼的,见了你们这种人,也得心甘情愿,头拱地来帮忙啊!”
说着,又抓起来杯子,一摸空了,从身后拎起来酒壶,口对口,猛地一倒,“哗啦”一声,眼睛都没看,满满地一杯,少一滴不满、再多一滴也会溢了出来。女土匪就是女土匪,不仅仅是打枪百发百中,就是平常斟酒,腕子上的功夫也是令人拍案叫绝啊!看着酒杯,看着酒壶,再看她宋丽萍本人,宫本魁刚要说啥,没等启齿,宋丽萍又制止住他说道:“是的!我出身不好,没有身份,也没有人格,可是,当过土匪的人也是人啊!我这个女匪,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啊!三十八了,我这朵黑牡丹,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盛开几天?我不想,从来也没打算招蜂引蝶。可是,别人家的花香,我黑牡丹这朵花也不臭啊!”“臭”字刚一吐口,晶莹莹的眼泪就差点儿涌了出来,她是刚毅的也是猛烈的,眼泪似落非落的一瞬间,她猛一抬胳膊,救火一样,满满一杯酒,一口气又吞咽了下去。咕咚!咕咚!怕她出事,宫本魁刚要制止,但已经晚了,说时迟那时快,宋丽萍扔掉酒杯随着“咣啷”一声,她目喷火焰,热泪扑面,两手捏着粉红色的小袄轻轻一拽,“叭叭叭”纽扣儿蹦落,天女散花一样。随着纽扣的蹦落,乳房、乳沟、赤裸裸,全都展现在了宫本魁的面前。还有沟底的那枚金黄色的佛像……
宋丽萍仅穿了这件红棉袄,红棉袄的贴身处再没有衣服,酒精发作,腹腔烧着,热炕热屋子,她已经是顾不上那么多了。扔掉酒杯,裸露出胸膛,坐着没动,拳头猛地一抡,连菜带桌子,一拳头就被她打到了炕下边,随着“咣隆”一声,酒杯盘子摔在了地上。宋丽萍也开腔了,咬着牙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这一辈子,我就伺候你啦!当老婆不成,做你妹妹,还可以吧?就这一堆了!你要愿意……在这儿摆着!王八蛋!瞎了眼,三十八啦!我还是个处女啊!我还是处女啊!我还是个……”第三个“处”字没有出口,“唿嗵”一声就躺在了炕上……黑牡丹宋丽萍,这一次是真醉了!外面有人走动,是柳玉秀她们,但没有进来,看似一家人,但彼此之间又保持着距离。宫本魁坐着没动。不感到突然但也有点儿意外,愣愣地望着。灯光处,酒洒了满炕;木耳,肉块片,土豆片,溅飞到了箱子和炕上。到处是污秽,满屋都是酒味。他没有责备,也没有权力责备,他刚要去收拾残局,可是一想又改变了主意。宋丽萍仰躺在炕上,一条腿伸一条腿蜷着。
棉袄太小了,不仅乳房、胸脯,连小腹也裸露了出来。也许是酒精刺激了血管吧,紫红的乳头痉挛地颤抖着,同时在晃动,乳房周围的血管,隐隐约约,既有些刺眼,也配合乳头一起一伏地蠕动着。宫本魁见过了她的胴体,也熟悉了这对乳房,他没有细瞅,扯了床单子轻轻盖在了上面。他觉着心酸,不知道是为谁。为自己,为女儿,为已故的妻子?还是为被酒精烧晕了头的宋丽萍?“欧!欧!欧!”是河沟北岸梅花鹿的叫声。不,是三号马鹿女王“叶卡捷琳娜”吧?以它女王特有的窈窕又俊美的身姿,呼唤着情人——大自然中奔走着的马鹿。宫本魁放心不下,先把狼藉的杯盘收拾了一下,然后才抓着手电筒奔了出去。天黑,风大,风中似乎还夹裹着雪花,鹅毛一样吹打在了脸上。刚饮过酒,热辣辣的,被风一吹,特别的舒服。他先照了照鹿圈,最终把电光聚焦在了“叶卡捷琳娜”的身上。圈门大敞着,黑暗中母鹿王子被牢牢地锁住了。绳子很短,只能绕柱子近距离活动。手电筒忽然地射了过去,“叶卡捷琳娜”本能地一愣,瞅着刺眼的亮光,凄厉的叫声才突然停息了下来。雪花在手电灯光中飞舞,蛾子一样,被朔风旋着,贴着沟谷忽啸而去。夜空像一个无底的深洞。顺着灯光,宫本魁清清楚楚地看到,“叶卡捷琳娜”的眼睛也是绿幽幽的,与豹子的目光没有什么区别。小尾巴急速地摆动着,表示问候,又仿佛是在感谢。宫本魁一看到这些动物就忘记了烦恼,心情愉快,自言自语地说道:“祝贺你,但愿情人快点儿来幽会哪!”边默默祝贺边把灯光移到了别处,因为“叶卡捷琳娜”始终在往那个方向使劲呢!“噢!看见了,是你啊!”他脱口喊道。
在西山根密林中的雪地上,有一只特大号儿的马鹿,左右张望,躲躲闪闪在向这边靠近着。它体态魁梧,犄角英俊。个头儿和死去的王中王“拿破仑”差不多。因为是在夜间距离又较远,从绒毛的颜色上分不清它的年龄是在哪一阶段。不过从谨慎的行动上能分辨出来,它远没有“拿破仑”傲慢与潇洒。它目光迫切,以大树为掩护,发现了灯光也没有立刻向远处逃去。而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一步一步地靠近了过来。看它的动作,宫本魁蓦然间明白了,野生的大马鹿不怕人,肯定是因为圈内囚禁着的“叶卡捷琳娜”,此时此刻,正在暗送秋波,用爱情的信号鼓励着它勇敢一些,再勇敢一些……突然,两只猎犬从房头的那边转了过来,发现敌情,无须动员,立刻就趾高气扬地奔扑了上去,狂声吼叫着:“汪汪汪!汪汪汪!”爪子把积雪扬起来老高。勇往直前,铁杆儿的卫士。再看那只矫健英俊的雄性马鹿呢,“哞”的一声哀叫,犄角虚晃一枪,调头就走,眨眼间就没影了。宫本魁来气了,晃着电棒,咬牙切齿地吼道:“滚!妈了个巴子的!谁让你们掺乎的?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他妈的帮忙!‘叶卡捷琳娜’不恨死你们俩才怪呢!”猎犬挨训,仿佛是知道多管了闲事,一声没吭,夹着尾巴就溜进了狗窝,手电筒再移向圈内,“叶卡捷琳娜”就不再友好地晃动小尾巴了,而是怨恨又无可奈何地垂下了脑袋,调过屁股,给了他个背面。宫本魁见状,闭了手电筒,自嘲又歉疚地叹息了一声:“唉!羊马比君子,都怪我宫本魁啊!不在屋里喝酒,出来凑什么热闹呢!误了人家的好事!人家还不给你个屁股?”他自言自语,一边叹息一边悻悻地进了屋内。屋内的酒味依然很浓,灯光暗淡,关门带进来的凉气更是差点儿把油灯吹灭。
宋丽萍还在躺着,迷迷糊糊,双腿和胳膊形象地摆成了一个“大”字。作为女人,这是最不雅观的一种姿式,但宫本魁没有嗤笑,因为他多次体会过,醉酒的滋味是多么样的难受。尽管宋丽萍是海量,又是早就在绺子上锻炼出来了,可是再怎么锻炼,性情再怎么暴烈,但胃肠和五脏也承受不了啊!尤其是干咂,白酒在肚子里简直就是一团烈火,醉酒的滋味,单靠语言没法儿形容。宫本魁不止一次醉过,他有刻骨铭心的体会。要不是大白马帮忙,醉酒后自己的身体早就被狼群给嚼巴了。可是他弄不明白,宋丽萍为什么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坐在炕沿上,盯着地上的残菜,宫本魁忽然间就明白了。宋丽萍也是女人,比妻子桂兰还略大着几岁。她不可能不懂得,山里山外中国人的风俗,配偶丧失,娶嫁都得等周年以后。可是她宋丽萍呢,陈桂兰的尸体刚埋入了土中,没有履行任何手续,也没有举行个什么仪式,迫不及待,堂而皇之,她就坐到了这铺炕上?尽管野猪岭鹿场人烟稀少,动物们没有语言,不会当面指责或议论,可是赵长山、柳玉秀他们呢?嘴上明着不说,心里头暗中也肯定会有些想法吧?况且宋丽萍性情那么暴烈,屈于自尊才有意识地灌醉了自己。在炕上躺着,假戏真演,别人又能说什么好呢?我宫本魁又能说什么好呢!
是的,三十八岁了还是个处女……唉!人哪!就是当过土匪,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呀!想到这儿,对宋丽萍,宫本魁就不是一般的同情和怜悯了,而是一种感叹和悲凉,相对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宋丽萍的日子是更难熬啊!林海茫茫,深山老林……忽然,宋丽萍迷迷糊糊又朦朦胧胧地喊了起来:“……水……水……宫队长……水……宫队长……”宫本魁急忙舀来一碗凉水,爬到炕上,用一只胳膊揽着她的脑袋,一手端碗轻轻地喂着,喂了一口,又喂了一口,她的红脸仍然像个火盆,热烘烘的,乱糟糟的头发满脸都是。宫本魁想让她醒酒,也担心她的胃膜给烧坏了,就拿拳头捶墙:“笃笃笃!笃笃笃!”柳玉秀过来了。夜长,两个人都没有睡呢!刚进门就问道:“宫大哥!啥事儿啊?哟!炒菜怎么都……”皱了皱眉头,话没有说完就咽了下去。“小柳!你们那边还有没有醋啦!你宋大姐喝醉了,弄点食醋,给她醒醒酒!”宫本魁看着她问道。“可能还有吧!”柳玉秀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炕上炕下地撒摸了一圈。“我回去看看。”说完就轻轻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把醋瓶子拎过来了。进屋就感叹着说道:“这两天,宋大姐可是没少操心啊!你不在家,一宿都要到鹿圈转上两圈,提醒俺们,千万不能麻痹,发情期间,最容易出事!你走的第二天,多亏着宋大姐了,有一头母鹿给逃了出去,没有宋大姐,仅就俺们三个呀!三十只、二十只也得没影。大雪过后,母鹿发情是真厉害呀!现在我才知道,养鹿这工作,是多么不容易……”见没有啥事,柳玉秀就又说道:“宫大哥!没事了吧?没事我就回去了!”说完,脚步很轻地回到了隔壁。
柳玉秀走了,室内很快又恢复了它原有的宁静。宫本魁把食醋和凉水勾兑了一下,为宋丽萍轻灌了下去。她舔了舔嘴唇,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宫本魁把她的脑袋放平,油灯下面,仔细地观察着她的变化,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但愿食醋能发挥点儿作用,但愿胃膜别给酒烧坏。鹿场太需要她宋丽萍了,生活中也需要这么个帮手,共同开拓事业上的未来。想着想着,脑海中忽然蹦出来一个不应有的想法和念头,这个不应有的念头就是:陈桂兰不适合做自己的妻子,她适合都市,不适合林区;习惯了繁华,耐不住寂寞;顺心的日子可以,逆境的生活她一天都难熬。扎根野猪岭,风里来雨里去,只有宋丽萍这样的女人,结伴同行,才能风雨同舟……想着想着,他本能地也是下意识地,垂下头去,伸长了脖子,嘴唇找着嘴唇,很轻很轻地,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
也许是受到了刺激,宋丽萍又说话了,喃喃地也是含糊不清的:“……宫……队……长……黑……豹……子……黑……黑豹……豹……子……”尽管发烧,但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点点淡淡的笑容。她神志是清醒的,宫本魁的亲吻她感觉到了。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酒精烘烤,神经不能支配,醉酒以前,她非常的清醒,也非常的渴望,否则为什么断断续续地喊:“……三十八了……我还是处女!我还是处女……”渴望孕育着迫切,迫切又激励着渴望。她薄薄的、瘦瘦的、紧箍着肉体的粉红色小棉袄,翠绿又肥大的便式的裤子,以及束着裤子的大红色的腰带和脚上折叠着棱角的红袜子,穿戴打扮早已经表明,她这是出嫁,鹿场是归宿,宿舍就是她的洞房,全身心地投入,夜间绕着鹿圈巡逻,白天就反反复复地制作着这四大样炒菜,包了饺子,而且是特为小媛媛做了生活上的准备。人都有虚荣心,生活坎坷,她的虚荣心就比别人更甚,宫本魁不说,她就打算灌醉了自己。“陈桂兰”三字一出口,受羞耻心的支配,她立刻就狠心,一下子就醉死。刚烈女子,火焰般的秉性啊!为自己的过失,既觉着痛心又感到羞愧,但愿宋丽萍能平平安安地从酒精中醒过来……折腾了一天,实在有点儿疲劳,刚才又喝了半杯,虽然不多,但多少也有些醉意。看看手表,十点多了,宫本魁准备睡觉。睡前他把宋丽萍的身姿顺了过来,于是他先把她的褥子铺好,又双腿跪下,一手托肩膀,一手托屁股,刚一用力忽然就闻到了一股刺鼻子地臊味。手上也觉着湿乎乎的。宋丽萍尿了,尿湿了棉裤又洇在了炕席上,醉酒尿裤子,历来是男人们独有的特权,自己也多次出过这种洋相,被陈桂兰痛骂:“该死的,又尿啦!饮一次猫尿就折腾我一次,再看你喝酒,就先把裤子,给你扒了下来,糟践人呢,一次又一次的……”可是两人毕竟是夫妻。
脱裤子也没人会说啥,但眼前的宋丽萍呢,尿湿了的裤子怎么给处理?尿湿的骚味,酒洒的辣味,剩醋的酸味,再加上宋丽萍脸上的胭粉的香味,遗留在周围的炒菜味儿,混合在一起,在窄小的空间内,非常刺鼻,在木屋内弥漫着。嗅着鼻子,宫本魁有点儿为难,同时也有些兴奋,为难的是咋脱裤子?兴奋的是醉酒尿裤子,酒精分解也排出了体外,胃、脾自然就避免了伤害。宫本魁是军人,为救治伤员,在战场上是没有那么多讲究和顾忌的。可是宋丽萍是在自己的宿舍而不是在战场上,不该看的看了,不该摸的摸了,法律不追究责任,道德上也过不去呀!想到这儿,他伸手就准备敲墙,脱裤子的尴尬,让柳玉秀过来解决。但伸手没等敲,宫本魁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还是我自己来吧!一是人家休息了,大冷天的又是个孕妇,二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过来的人了,哪有那么多的忌讳?她是醉了酒,不是醉酒,说不定还愿意让自己给她脱呢!算了,脱裤子的事,就自己来完成吧!想着,他三下五除二,就为小宋脱下了湿裤子。啊!好白、好嫩、好丰满啊!山川、陆地、丛林和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