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兴安岭属于高寒地区,无霜期才有八九十天的时间,灰蜘蛛像蟒蛇及黑瞎子一样,天冷就冬眠了,五六月份才开始出来活动。最大的灰蜘蛛洗脸盆一样,它们也结网,但绝对的不捕捉蚊子或其他的昆虫。它们结网,是针对乌鸦或老鹰去的,在深山幽谷中,灰蜘蛛一旦发现了受伤后的狼、狍、鹿、野猪等等,就在附近树上迅速扯起了一张张的丝网,丝网透明无色,沾性强,拉力大。当老鹰或乌鸦饿急了或被其他动物轰赶起来的时候,慌不择路,撞在网上翅膀就被捆住、一头栽下来的时候,静静潜伏在远处的灰蜘蛛,像闪电一样,踩着银丝就扑了上去。不管乌鸦还是老鹰,先击穿颅骨,再吸食它们的脑子……蜘蛛是黑豹子的帮凶,黑豹子是灰蜘蛛的上帝。
黑豹在别处猎捕到食草动物以后,拖到树上,慢慢地享用。可是它们绝对不会忘了,自己的帮凶和助手——大肚子灰蜘蛛。咬掉脑袋,衔回九妖洞,配合默契,互惠互利,豹子食肉皮,灰蜘蛛吸脑汁。日久天长,年复一年,豹子沟内的九妖洞下面,各种骷髅盖子——人类的、野猪的、梅花鹿、犴达罕的,狗熊、山羚羊的,脑汁被吸光了以后,骷髅盖子也就堆积如山,成为一景了。当然了,灰蜘蛛这一次倾巢出动,目的并不是为了三只猎狗和崔大胡子血淋淋的脑袋,它们是来追豹子皮的,夺回豹子皮,它们就立了功。碰上了狗脑袋,就手算打了一次牙祭。它们急行军的速度很快,可是,它们是之字形的赶路,绕着圈儿奔跑,无形之中就落在了后面。而宋丽萍呢,多年前就掌握了灰蜘蛛的规律,为了逃离七鬼峰,幸存者必须得背上豹子皮,只有黑豹子皮,才是炮手逃生的依赖和保证。
因为多少年了,再厉害的炮手,谁也没有得到一张完整的黑豹子皮,俄国人、日本人、朝鲜人、鄂伦春人,丧生沟内,大鼻子的奶奶——老鼻子去啦!这次进豹子沟,她也没打算回来的,如果宫本魁这次殉职了的话,再有是“拼命三郎”左眼被击瞎,联想到干爹说的:“金矿找到啦!拍了电报,总部和大本营都收到啦!可是,突然失踪啦!……十三条人命啊!十三条人命啊!轻、重武器都带啦!发报的位置,是飞机侦察的,豹子沟,一点儿不差哟!十三条人命啊……”宋丽萍潜意识地明白了,干爹养狗,历来是十三条,一只不多一只不少。这次进沟十三条都来了。当最后的凶犬——“拼命三郎”瞎了一只眼的时候,宋丽萍就悟到了,十三条猎犬,都得在这儿丧生。如果硬让一条狗活着的话,不是他宫本魁,就是我宋丽萍,也得把这十三个数字给补上。所以,乘灰蜘蛛群起来以前,毫不犹豫,她一刀就把三郎子的狗命结束了。不是迷信,她相信自己的悟性。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用语言无法儿解释的。特别是那挺备有子弹又打响了的机关枪,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相信呢?日本鬼子,谁说不迷信?七八十斤的豹子皮,背上它,两脚生风一样。非常明显的感受,宫本魁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吧?
天亮了,朦胧的灰白色仅仅是一瞬间,随着晨曦的出现,道道霞光就静悄悄地射进了大森林。雾浓如稠浆一样,鸟儿还在树上懒洋洋地睡着哩,像指头肚大小的林蛙,爬在毛榛柴的叶子上,沐浴着露珠,咕咕地欢叫:“嘎嘎咕!嘎嘎咕!嘎嘎嘎咕——”梅花鹿、傻狍子,全身水湿,仍然在傻跑,边跑边吼:“欧!欧!欧……”“汪!汪——!汪——”黄鼠狼和一条银环蛇同时向一只山老鼠发起来进攻,因为天亮了,黄鼠狼做了让步,看着山鼠,很乖很乖地做了银环蛇的早餐。野猪在熟睡,身上裹着厚厚的污泥,小咬、蚊子都对它无可奈何。黑熊、棕熊又开始了晨练,全家在一起,树上树下不停地运动着,所有的动物都喜欢清晨,环境是那么静谧,空气是那么清新,可是也有异类的不同者,“山神爷”和金钱豹。
豹子和老虎都习惯夜间活动,夜色越黑,它们的眼睛就越亮。铜铃般地,不声不响在夜幕下晃动着。天亮就不行了,老虎进洞,豹子又爬到了树上,懒洋洋地睡觉。可是它们的耳朵又支愣着,捕捉到食草兽的影子,突然出现,闪电般地扑了上去。如果没有机会,大森林的白天,食肉兽再饿,也得无精打彩慢慢地忍受着!宫本魁醒了,疑惑、紧张、茫然又有点儿胆怯和恐慌不安。他脚踩着粗粗的树杈,整个体重都靠着腰上的安全绳呢!站了一宿,脖子酸疼,四肢麻木,睁眼先找地上的灰蜘蛛,没有,才悻悻不安地舒了一口长气。同时也发现,宋丽萍趴俯在自己胸脯上还酣睡着呢!不忍推开,更不忍叫醒,毕竟是女人,尽管粗野,全身上下也散发着诱人的芳香。轻吸了一下鼻子,继续搜索,地上的灰蜘蛛们。
噢!他看清楚了!两张黑豹子皮不翼而飞,遍地丝线,沾挂着露珠,没有风也在一颤一颤地晃动着。“天王”、“天霸”、“拼命三郎”及崔大胡子的头颅,包括简易的小窝棚,统通被蜘蛛丝网罩了起来。密不透风,像一个庞大的、银灰色的亮球。可是那两张豹子皮呢?半宿的光景,怎么就无影无踪了!七八十斤重啊,灰蜘蛛无论如何也搬运不动吧!这就怪了,好端端,怎么突然就失踪了呢?宫本魁历来是不吝惜什么钱财的,手枪他都送人,何况是一张老豹子皮了!就他的生活而言,别说是豹子皮,就是虎皮虎骨他也不会留恋的,钱财是身外之物嘛!可是,这张豹子皮和那挺歪把子机枪一样,因为奇迹,他真就有些心疼和遗憾,见蜘蛛确实是销声匿迹,不再那么恐怖与骇然了,他才把黑牡丹推醒:“丽萍妹子!醒醒!醒醒!两张豹子皮,都没啦!”宋丽萍左膀子上还挎着猎枪,扬起头,没睁眼睛先用五指拢了拢头发。当睁开眼睛才尴尬地一愣,接着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仰着脖子,勉强拉开了一点点距离,瞅着远处,又习惯地捂住了胸膛。
她有点儿颤抖,脸上也是恐惧,嘴角上的微笑,霎那间就没了,半天,才松开两手说道:“没事儿啦!宫队长,咱们下去吧!”说着,舒了一口长气,“好危险啊!这一宿,总算是熬过来啦!阿弥陀佛,老天爷保佑啊!”说完,刚要解犴皮绳索,就被宫本魁挡住了。“等一等!”宫本魁看着她的眼睛,疑惑不解地问道:“丽萍妹子,冒犯你啦!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胸脯上……抱歉啦,请你原谅我,是哪一位圣者,在主宰着咱们的命运?”“啊!原来您问这个呀,宫队长!您自己看吧!”宋丽萍毫不犹豫地,也是坦然大方地,解开鹿皮猎服上的带子,又把被汗水多次浸透的鸭蛋色的线衣,从肚脐眼处卷了起来,“看吧!就是他老人家,在保佑着咱们呗!”线衣是带扣子的那种,可是她没解。“噢!”宫本魁看到了,先看到的是两只乳房,雪白的乳房,像两个大白馒头一样令人眼晕。
过来人了,先是一愣,她的脸黑,可是肉皮是一点儿也不黑啊!也许是营养过剩吧,在六十年代初期,不少女同志的乳房都是瘪瘪的,平平的,长长的又松了吧唧的。可是,宋丽萍的乳房却与众不同,硕大、饱满、丰盛、挺直;奶头像两颗熟透了的小枣。紫红色,颤颤的,仿佛一动,甜甜的奶汁就能喷射出来。乳房高耸,乳沟就特深。在乳沟的最深处,贴着细瓷儿一样的肌肤,一枚金黄色、纽扣儿大小的佛像,随着心房的起伏,不紧不慢,微微地颤抖……是它在显灵?给予了启迪又帮了他们俩的大忙……
宫本魁是无神论者,可是特殊的环境,特殊的遭遇,劫后余生又是在高空的大柞树上悬着,在无情的事实面前,这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面对佛像,不得不虔诚又严肃地行注目礼了。心中默念,悄悄地祈祷:“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地回家!保佑鹿场,别再遭劫啦!保佑妻女,能幸福安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心里的污浊一扫而光,黑牡丹的酥胸与金佛一样,那么神圣又是那么纯洁了。宫本魁盯着佛像,默默地祷告着,祷告完了才为对方掩上了猎服。进攻豹子沟,从始到终似乎在做着一个怪异又新鲜的噩梦。从崔彪的毙命到于良子的死亡;从打响的歪把子机枪到忽然追上来的灰蜘蛛;从飞石滚落群狗阵亡到那两张离奇的黑豹子皮;还有不死的野猪王,遍野的骷髅盖子等等,等等。
都是用语言无法解释的。盯着宋丽萍的胸脯,缩回手来他又划了个问号:佛像真的有灵吗?自己不是教徒,作为教徒,只能是信其有,虔诚地投入,顶礼膜拜。可是自己毕竟是共产党员啊!世界是物质的,佛灵能启迪,你也能跟着相信?可是不相信,昨天夜里自己是亲眼目睹了灰蜘蛛啊!而且拉出来长丝还在树上飘着呢!两张黑豹子皮也没影了,三只死狗包括那个窝棚也被蛛网牢牢地给裹住……他滑到了地面上,看着树根处的洞口又是一阵长时间地发愣,洞内塞满了骷髅盖子。洞口不是直通老柞树的高处,而且通往地下,通往远方。随着蜘蛛丝的飘动,竟然有刺骨般的寒气喷涌了出来,这个洞口又是怎么回事儿呢?宋丽萍也滑了下来,盯着洞口,观察着一阵子一阵子喷涌出来的寒气,像地下面有个庞大的鼓风机一样,在这夏日里的清晨,每一次寒气涌动,顶层的几个骷髅盖子就匆忙地翻滚着跟头,相互碰撞,“哗啦啦!哗啦啦……”骨头与骨头磨擦的声音,早已经听到了,如今亲眼目睹,平静的心脏,不由得又狂跳了起来,连宋丽萍也闹不明白,树下面的黑洞在通往何处?宋丽萍又捂了捂心口,只有捂着心口,她才能平静地镇静了下来。
多少年了,这是她的一种生活习惯。金佛仅仅是一种精神支柱,是否灵验,鬼才能知道。佛家是最忌讳杀生的,自己是炮手,职业猎人,不杀生行嘛?杀生供佛,这确实是一大嘲讽。如果佛能显灵,她黑牡丹早就金盆洗手了!既然职业不改,佩戴佛像,目的是为啥?恐怕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佛祖保佑,不保佑,野生动物都快要绝迹了,如果保佑,如果显灵,人类的贪婪,恐怕连佛祖也能给吃掉吧?
宋丽萍是女人中的大骨骼,大块头,身量比宫本魁还猛,服装、鞋子历来也是穿特大号儿的。放开量,一顿饭能吃半只小狍子。双手打枪,十几斤重啊!没有把子力气能稳住了枪身?没有相当的功夫,能边射击边退换上子弹?弹弹穿孔,枪枪咬肉啊!尽管是民用的枪支,工艺设备精确度都差,可是,子弹出膛,说打苍蝇绝不碰蚊子!外行人说她神了,棒槌星下凡,天生就不是一般的材料,内行人懂得,好枪法纯粹是用子弹喂出来的。关东女匪嘛!打过的子弹你得用小牛车去拉,宋丽萍的身世不少人都猜测,特别是1960年前后,著名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在社会上刚一问世,伊春林管局从工人到干部,均异口同声,“嘿!咱们老鹤林中的狩猎队的那朵黑牡丹,百分之百,就是蝴蝶迷的原型吧?”可是事实上,并不是那么一码子事!蝴蝶迷、黑牡丹都是她们的绰号,在那个年代,日本鬼子霸占了我们的东三省,老百姓苦不堪言,多少良民是被迫为匪啊!多少民女被逼进了“梁山”!从长白山、锅盔山、小兴安岭、完达山一直到张广才岭。山林中到底有多少朵黑牡丹?为了报仇,为了生存,拉杆结伙,当上了女匪!这些女匪,青春美貌,心地善良,一身正义,刚直不阿。
有的是压寨夫人,有的是绺子上的骨干。为人处事最讲究的就是姐妹儿义气,美中不足的是都没有文化,靠着朴素的感情,政治方面往往就被国民党给忽悠了。稀里糊涂上了人家的贼船。细究深挖,蝴蝶迷就是她们中的例子。关于黑牡丹宋丽萍的身世,宫本魁在没有来老鹤林和野猪岭以前,在管局档案室,就一字不漏地掌握了她的资料和背景:宋丽萍出生于松花江北岸的通河县乌鸦泡镇八家子屯。母亲早亡,父亲的外号叫“宋大窝囊”,靠着一身水性,划一条破船以摆渡为生。父辈窝囊,子辈却剽悍。七、八岁上下,宋丽萍打柴就敢下死手,江北的乌鸦泡,江南的伊汉通、通河、方正,老百姓都知道,宋窝囊的船上有个野小子。十四、五岁,来了例假也照样在江水里泡着。皮肤像泥鳅,饿了就生吞活鱼。花白脸、大胖头、柳根子、江鲤子鱼。三斤五斤,逮着了就吃。刮鳞剔骨,大嚼大咽是又香又甜啊!父女二人有时候还弄来二两小烧锅,浴着江风,观着岸景,“咝”的一口烧锅,“吧唧”一口生鱼肉,有滋有味还省下了烧柴。
二十年后的今天,在七鬼峰下面豹子沟,宫本魁再见到她生吞豹子心,尽管感情上难以接受,可是在思想上却容忍了。容忍了她的吃相,也接受了她的事实,活鱼生肉是人家的口福,只要老胃不提出抗议,怎么吃,你管得着嘛!?再说了,不吞食生肉哪儿来这么好的体格?三十多岁了脸上还没有皱纹;圆屁股大乳房,眼睛仅次于死了的那只黑豹子。眉毛拧着,时时刻刻都带出来她的狠劲、野劲和蛮劲。短发,有一根算一根,根根粗黑,根根油亮。线条鼻子满口的白牙。左右嘴角都有个浅浅的酒窝,如果不是脸黑,眼睛又凶了一点,世界上选美,她肯定能夺魁。东北姑娘,首先在个头上就占了优势。再有是她那满嘴碎牙,微微一笑,光彩照人。也是这口碎牙,生肉能嚼碎,天下一绝,是真正的利齿。
宫本魁第一次认识宋丽萍,印象最深的是眼睛,其次是牙齿,皮肤虽黑,但因为细腻,看上去也就特别顺眼了。尤其是刚才目睹了她的乳房,心里头一沉,终于明白了,宋丽萍本来是天生丽质的,就因为她少年时就在风浪中翻滚,像海边的渔姑;长大又在山林中冲杀,日晒雨淋风餐露宿,皮肤再白,那可就是奇迹了!不管怎么说,她油黑的面容,是越看越顺眼。魅力无穷,想想心里头就恍惚,鹿皮猎服下面的酥胸,白瓷儿一样,是藏而不露啊!黑牡丹,对,形象又逼真,别具一格,芳香扑鼻,百花园里,唯有黑花才更凝香啊!宫本魁四十多岁了,刚才在大树上窥视了她的酥胸,下到地面上,心里头还别扭呢!不是后悔,也不是遗憾,而是总觉着像一顿盛宴,主人诚心诚意,而自己却在装模作样,瘪着肚子打饱嗝,倦了面子又浪费了人家的钱财,该吃不吃,自己倒觉着内疚和不安了。太阳出来了,但很快又让浓雾遮了个严严实实。
即使是万里无云,九点钟以前也很难见到太阳的影子。大森林下面永远是潮湿又充满了霉烂的松菌味的。人在树下仿佛是站在一个庞大的岩石洞深处,到处是露水珠降落的滴答声:“吧嗒!吧嗒!吧吧嗒嗒!吧吧嗒嗒……”猎人和伐木工人一样,风餐露宿,胃病和关节炎都是无法儿避免的。大自然是一座宝库,可是大自然也给人带来了疾病和折磨。宫本魁的胃病又犯了,还有身上的多处伤疤,有时痒痒得钻心,有时候又疼痛得使他咧嘴。熟肉都喂了猎狗,酒壶也早已经底儿朝天。因为饥饿又熬了一宿,站在树下真就有些昏昏沉沉的了。宋丽萍似乎是察觉到也意识到了,慷慨又不在乎地大声说道:“哟!宫队长哪!您脸上都冒虚汗啦!实在不行,我就背着您走呗!别客气,狩猎队的炮手,大伙还都指望着您哪!”说着,嫣然一笑,目光中的妖气没了,只剩下满口亮晶晶的白牙。
宫本魁嘬着嘴吸了一口凉气,挺了挺腰身,皱着眉头答道:“嗬!你以为我是纸糊的呢!放心走吧,我是在替这两只头狗遗憾呐!豹子沟都没进,就葬送在这儿!瞅瞅这网丝,密不透风啊!丽萍妹子,人要死了,有这么一口棺材,也算是行好积善修来的福吧!啊?咱们小兴安岭,有天葬,有土葬,有风葬,也有水葬。二十年前,抗联西征,也是夏天,也是在老白山这一疙瘩子,大雨滂沱啊!我们团,十几位战士,是被大水冲走了的!也许,那就叫水葬吧!”说完,宫本魁振作了一下精神,犴皮绳子缠在了腰上,掂了掂背上的猎枪,手按着胃部,头也不回,一步一步往岗脊上爬去。宋丽萍追了上来,搀着他爬坡。
宫本魁没有拒绝,他确实是觉着很累。昨天急行军,翻山越岭,几十里地啊!因为背着一张黑豹子皮,轻轻松松,没有丝毫的疲倦。路上他就想过,这玩意儿,真是怪啦!回去得找专家、学者们研究研究,黑豹子的皮张,为什么能有神奇般的力量?原因在哪?不能盲目地瞎猜,得找到科学的依据。可是万没有想到,被灰蜘蛛绑了票,硬是给劫了回去。现在可好,两腿像坠铅,胯骨轴儿酸疼,腰眼,后背,肩膀处麻酥酥的;眼睛也没神,总提不起精神,胸膛还有点儿憋闷难受。若不是有人搀扶,爬这个小坡,还真就费力呢!失去的东西更为珍贵,两张黑豹子皮,才真正是无价之宝啊!像虎须蹭狗鼻子一样,有虎须的气味,猎狗就壮胆。可是人呢,失去了黑豹子皮,是寸步难行啦!爬上山顶,舒了几口长气。想坐下休息,又没有舒适的地方,晨雾弥漫,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像蹚河一样,双脚和两腿是水湿水湿的,刺骨般的冰凉。没有风,可是浓雾在不时地涌动着。
树叶上的露珠在继续不停地滴答着。有些烦躁又很是无可奈何。来的时候是下午,躲开了露水,可是现在呢?蹚着硬走,还是等雾散了再说?蹚草硬走,两人肯定得变成了落汤鸡,如果……正犹豫不决呢,爽快又坦荡的宋丽萍就说话了,“哎!宫队长!问你个事,能不能告诉我呀?”声音甜甜的。“啥事?”宫本魁看了她一眼,头发睫毛都挂满了细小的露珠,但目光特亮,虽然不凶,可是也有点儿咄咄逼人。他微微一怔,这黑娘们儿,有啥不能告诉!还这么郑重其事的!于是也不假思索地答道:“啥事儿?你就说呗!”“那好啊!嘴巴带竹筒——我就直说啦!”尽管无拘无束,坦荡又爽快,可是,她一手揉搓着猎枪上的背带,一手抓着鹿皮猎服的衣角,脸上的表情也在不停地变幻着,低下头又扬了起来。见宫本魁又催促了她一遍,才颤着声音说道:“宫队长!你讨厌我吗?”说完,咬着下唇,脑袋又重重地垂了下去,左脚不停地在草地上拧着,半天半天再没敢抬头。宫本魁笑了。
左手按着胃部,但表情上却是坦荡又轻松的:“嘿,丽萍妹子!白菜地里耍镰刀——这不是把嗑(棵)都唠散了嘛!你是谁,我又是谁啊!你枪法比我准,体格比我壮,这一路上多亏着你照顾着了。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啊!怎么能说是谁讨厌谁呢!”咽了一口唾沫又接着说道:“没有你宋丽萍的帮助,我宫本魁能出来豹子沟嘛!如果不是你经验丰富,料事如神,昨天晚上,灰蜘蛛也就把咱们收拾啦!还有豹子沟的那块大石头,幸亏你及时发现,不然的话,那挺机关枪,就是我的下场哪!啊!
宋丽萍妹子,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没有你的左右开弓,那头老豹子,啊!咬死了于良子,不奔我宫本魁……怎么能说讨厌你呢!哎呀!你……”没有说完,宋丽萍大声地嚷道:“哎呀!宫队长,您搞错啦!我不是这个意思呀!我是说……”欲言又止,怯怯地张望着,目光中书写着愧疚和不安。“那,又是啥意思?你就说呗!吞吞吐吐,这可不是宋丽萍的性格啊!”宫本魁有些发懵,可是又恍恍惚惚意识到:讨厌二字,肯定与刚才树上那一幕有关,不应该看的他偏偏看了,不憎恨仇视那才真怪哩!“我认罪吧,啊!丽萍妹子?”宫本魁又顺口儿说道。“认罪?认啥罪呀?你可真有意思!”“那……”“唉!算啦,我就直说吧!”宋丽萍很重很重地舒了一口长气,晃了晃头上的露珠儿,看着山峦中的浓雾,迟疑了半天,才满脸真诚地小声儿说道:“宫队长!不,宫大哥,您是国家的功臣,发配到小兴安岭来,跟我们这种人在一起儿骨碌,我黑牡丹,是真于心不忍啊!创办这个鹿场,你和大嫂,是付出得太多太多啦!狩猎队,谁不知道!大部分梅花鹿,都是你自己垫钱购买来的,鹿群倒圈,能不心疼嘛!?如今,嫂子病啦,孩子小,你也是硬挺着,图个啥呀?真的,宫大哥!你是图个啥哟!放着城里头的清福不享……”宋丽萍说着,泪眼朦胧,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见宫本魁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在望着自己,捋了一把湿发又接着喃喃地说道:“您是好人,可是,好人不得好报啊!您的工资,干什么不好啊!偏偏要办这个鹿场?二百多块啊,你和嫂子,一个月的工资,这不是都打了水漂了嘛?嫂子她能不疼疯了嘛!小媛媛不上学,这不是把孩子也耽误了嘛!唉!付出啦!全家都陪着。可是,谁又能领情哪!包括狩猎队的炮手,私下里也在议论,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啊!跟中央对着干,胳膊咋能拧过大腿嘛?鸡蛋碰石头,你们都太傻太傻喽!”
开始还挺认真,后面的话宫本魁就不以为然了,凄然地一笑:“嗬!做起我的思想工作来啦!行,上纲上线,还是挺有水平的嘛!还有什么高见,继续下去,我洗耳恭听……怎么,没词啦?没词咱们就走吧,咋是也已经湿透了,填饱肚子,再听你演讲!”皱着眉头又不耐烦地催了一句:“走啊!还愣着干啥?”刚迈了两步,就被宋丽萍气哼哼地喊住了:“站住!”火药味特浓,抹了一把脸上雾水,猛一跺脚,“石狮子灌米汤——你是滴水不进啊!我诚心诚意,你可好,跟姑奶奶开玩儿哪!”宫本魁站住了,知道两人都闹了误会。宋丽萍肯定还有话要说。自己不应该卷了人家的面子,伤了人家的自尊心,尽管自己最讨厌这方面的说教,但特殊环境,宋丽萍又是少言寡语、吐口唾沫都成钉的女悍匪啊!
既然她耐着性子说了这么多,而且是句句在理,没有半个字的废话,事实说明她是提前就有思想准备的。况且人家的恋人刚死,又是自己求人家来的……长官意志,高高在上的官僚作风,多少年没改的老毛病,我宫本魁怎么说犯就又犯了呢?不,我要给她道歉,刚才是因为饥饿和胃疼,还有,开除党籍,开除军籍,冤枉加委屈,右派两字,一听就会火冒三丈。可是人家宋丽萍,毕竟是实心实意为我好啊!想到这儿,宫本魁笑了,惭愧地笑道:“嘿嘿!嘿嘿!丽萍妹子,别生气了,打我一顿好吗?唉!我宫本魁,怎么就这么不是人哪!打一顿吧,丽萍妹子,打一顿出出心里的火气!”
说着,真就把脑袋递了过去。“扑哧”一声,宋丽萍乐了,火气都消了的宋丽萍,先点了点宫本魁的额头,又抿着嘴角偷偷地一笑,三分撒娇,七分埋怨:“哼!谁敢打你!人人尊敬的功臣人物,可是你也得等人家把话说完哪!好心好意,惹了一肚子闷气!怨不得人家说呢,你宫本魁是空棺材发丧——木(目)中无人哪!谁给你说话都是破弦子——谈(弹)不得。”“嘿!丽萍妹子,看不出来,卖瓦盆的——你还真是一套一套呢!”这一次宫本魁是真的乐了,“不走啦,说吧,说啥咱都听着哪!”说着,宫本魁把背上的猎枪一支一支地摘了下来,顺在地上,准备着坐下洗耳恭听。突然,远处传来了梅花鹿的叫声:“欧!欧!欧!”野猪岭方向,似乎是在奔跑着。听到鹿叫声,宫本魁“唿”地又站了起来,侧耳倾听,同时又睁大了眼睛,盯着海水般的浓雾,尽管看不出去,但焦虑的心情,恨不得一步就跨回野猪岭鹿场。牵心挂肚,每一声鹿叫,都使他的心肝一抽一抽地哆嗦。
宋丽萍也听见了梅花鹿的哀叫声,直到哀叫声消失,她才忧心忡忡地小声说道:“别是鹿场,又遭到袭击了吧?咱们进沟抄它们的老窝,它们也懂得,釜底抽薪啊!”说着,扭回头去,眼珠子找到了宫本魁,声音不高,可是铿锵有力,“宫队长!如果你不嫌弃我这个土匪婆子的身份的人,回去就搬家!”“同舟共济,加盟野猪岭鹿场?欢迎你啊!”宫本魁猛伸出双手,抓在了宋丽萍的肩膀上,声音却有点儿哽咽了,“丽萍妹子,我怎么感谢你好啊!”“感谢什么呢!你们全家都豁出来啦!离开北京,到这儿来牧鹿,难道别人,就没有义务奉献吗?”“好!丽萍妹子,有你这句话,我宫本魁就更是无怨无悔啦!但愿我们会成为知己!”话出口,宫本魁激动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