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大森林的下面更黑,伸手不见掌,对面不见人。幸亏有萤火虫晃动,凭着感觉才能盯住了前面的目标。蚊子特多,嗡嗡叫着,一堆堆地扑脸。头顶有猫头鹰在叫唤:“咕咕瞄——咕咕瞄——哏哏哏!哏哏哏!咯咯咯!咯咯咯!咕咕瞄——咕咕瞄——”尽管胆大,听上去也让人头皮子发炸,心慌意乱,根根汗毛都直竖了起来。宫本魁背囊中是带着手电筒的,但林子太密,照不出去,因为晃眼,倒帮了倒忙误了他的时间,宫本魁边走边骂:“这黑娘儿们!成心折腾我玩儿吧!报复我,夏天进豹子沟,失去了恋人,狗群也给毁啦……一惊一乍,真他妈的小心眼儿!黑灯瞎火,磕磕绊绊,拢上一堆火,睡觉就得了呗!猛兽再凶,咱手上也不是擀面杖吧!”他真想不走了,就地拢火,就地宿营,黑娘们儿愿意折腾,她就自个儿折腾去吧!豹子沟都出来了,七鬼峰也远甩在了后面,凭着我宫本魁的功夫,豹子野猪,也得掂对着寻思寻思吧?!不!黑牡丹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女人,她大胆、心细、经验丰富,枪法又特准;处事果断,泼辣又刚毅。作为女人,没人敢娶她当老婆,可是作为炮手、帮手、伙伴儿和同行,男子汉就应该满意知足了。
这样智勇双全的伙伴到哪儿去找啊!对,听她的,事实证明听她的没错,如果不是她硬逼着我背上这张黑豹子皮,连日奔波疲劳又紧张,石雨过后,自己百分之百是爬不上那座陡山的。想想就后怕,想想就感激,一路走来,背上的黑豹子皮,真就是罕见又难得的无价之宝啊!再有是这黑娘们儿的枪法。只听到于良子的第一声叫唤,她左右开弓就把大豹子的眼睛打瞎了。紧跟着四枪又集中在老豹子的心脏,豹子敏捷凶猛,平地一次性跳跃就八九米远。如果不是眼睛瞎了,即使身负重伤,我宫本魁也是很难逃生的。短剑再快,它一掌不得打飞……事实证明,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是宋丽萍弹无虚发,枪枪咬肉才救了我宫本魁啊!所以说,事情过后,想想就感激,想想就后怕……
宫本魁是老抗联战士,三十年征战,长枪、短枪、机枪、步枪、冲锋枪,警卫团的团长,什么样的枪支他没有用过?但双手打枪,而且是长枪,平衡角度就很难掌握了。要知道,长枪有托,托住肩膀才能把它稳住,如果空手平端着,打一枪,还勉强,还是单手而言,两手同时射击呢?猎枪是平筒、双扳机、双撞针、双弹槽、双弹包啊!更绝的绝活还有,一手射击,另一只手换子弹。猎枪不是军械,换子弹得撅开,退出弹壳,另一发子弹才能进槽,整个程序是缺少不得的。有些专业炮手,一旦与野猪、狗熊、老虎、豹子等大牲口交锋,死活认命。就枪膛内的两发子弹,这还是指双筒猎枪而言,简单就是那一下子了。双手射击,大匕首在嘴上叼着,两枪不能毙命,随着右手攥刀就展开了肉搏。猛兽惊枪后的反扑比闪电还快,别说换子弹了,匕首在腰上都不允许你拔出……
黑牡丹宋丽萍能做到一手射击一手换子弹,别说是实践了,就是你猜也猜不出来,这黑娘们儿,不是个巫婆又是个什么?天黑,脚下压根儿是没有路的,大平岗,拉山走,顺着来时的方向,树枝子划脸,旧军装多处被划破了口子,遇到浓密的树棵子、啦啦秧子、狗枣秧子、刺玫果、王八骨头、柴胡秧子、山葡萄等等,唯一的办法就是闭着眼睛硬蹚、硬撞。像野猪、黑瞎子一样,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裤子碎了,帽子早已经被汗水渍透。可是宋丽萍呢,毕竟是女性,除了猎枪和子弹,鹿皮猎服也够她受的。鹿皮不透风啊,厚厚的捂在身上,冬天当然是没说的了,可是夏天呢?不穿不行,长期穿着又是多么的遭罪……宫本魁盯着黑牡丹的影子走,思想也总是围绕着宋丽萍的影子转。宋丽萍的过去,他不太了解,但两天一夜,他确实是彻底地刮目相看了。
不仅仅是行动,就是她的思想和智慧,一般的猎人也不能有这么高的境界。稳中不乱,思维清晰,逻辑性还特强。“猎场是战场啊!战场上的死人有啥可怕的!但活物就不行了,稍微不慎,就可能被它们毁掉……共产党不讲迷信,炮手进山就更不能迷信喽!”是的,宋丽萍也早看到了那两个不停活动的骷髅盖子。可是又不承认是骷髅盖子,到底是什么?她又不肯说透。现在相信,她开始是打算在野猪王的附近宿的。突然又改变了主意,非要去“天王”、“天霸”那儿歇脚。让她改变主意的原因又是什么呢?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啊!不是迷信又能是什么?她总是捂着胸口,略一思索就做出果断的决定。而且每一次决定都是利大于弊,转危为安,排除了山险,看似输家却变成了赢家……
一次又一次,她手捂胸口,胸口之处又能是什么?我宫本魁靠光学仪器——独筒儿望远镜,发现敌情,察觉到奥妙。望远镜是物质的,也是科学的。可是宋丽萍呢?胸口处肯定也有一个价值连城的无价之宝了。是那个宝贝,关键时候在左右着她的行动?这不为奇,蜚声东三省的黑牡丹嘛,否则,于宝坤也不会认她为干女儿的。由黑牡丹联想到白牡丹,她的亲妹妹宋丽娟,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就这样,黑暗中,宫本魁紧跟在后面,从鄙夷到认可,从认可到肯定,从肯定到尊重,一点一点,随着时光的流逝,此刻又从尊重升华为敬佩与爱戴了。也许是后背上的黑豹子皮助了他一臂之力吧,黑暗中才允许他浮想联翩,一步一步又逃离了现场。到地方了。又摸索着步入了那一片都柿果秧子,清凉酸甜,沁人心脾。本来嘛,小兴安岭的夜空就是清凉又静寂的。
没有污染,处处都让人感到痛快,尤其是都柿果、草莓果成熟的季节,即使是相隔很远,夜风吹来也教人心醉,若是步入了其中呢,因为清凉,蚊子就特少。因为酸甜全身就会舒服。静静的、甜甜的,无数的萤火虫又忽然地聚了过来,一闪一闪,扑朔迷离,有多少野猪、狍子、梅花鹿、小狗熊、野羚羊,因食之过多醉倒在了里面……沐浴着醉人的空气,宫本魁也忘记了多日的疲劳和死亡的威胁。“天王”、“天霸”就在不远处等着呢!身负重伤,来不及进沟途中就败阵。还有“滚地龙”和“长毛子”,蛮干硬拼,被黑瞎子给拍死,多么的冤枉,多么样的不幸啊!宋丽萍在黑暗中站住了。
扭回头,大概是想说:“到啦!就是那边!”尽管无声,宫本魁可也意识到了,又紧走了两步,来不及交流,“天王”、“天霸”就汪汪上了:“欧汪!欧汪!欧汪汪汪——汪汪汪——”黑暗中仿佛在说:“宫队长啊!宋炮手啊!一天一宿啦,可把你们给盼回来喽!”……“拼命三郎”高兴了,“汪”的一声吼叫,不等允许就扑奔了过去。这家伙,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对两只头狗,其态度历来就是漠然又不屑一顾的。可是今天夜里就不同了,闻到响声就直奔了过去。不见其表情,但也能想象出来,激动、热烈、诚挚,像战友重逢,老朋友邂逅。有多少语言等待诉说?有多少感情等待着交流啊!它们停地哼哼着,直至主人近前,三只猎狗也再没有分开。什么是情同手足?患难与共?在动物身上,这样的答案是最容易寻找了!夜黑伸手不见五指,头上没有星星,远处有林涛在轰鸣:“呜——呜——呜——”似是而非,又仿佛是闷雷,但不见闪电,除了漆黑仍然还是漆黑。宫本魁掏出来手电,朝着两条猎狗轻轻地一晃,狗眼是蓝的,是那种幽蓝,尾巴摇晃,泪水滚动,很慢又晶莹,一颗一颗顺眼角流了下来。宫本魁刚一靠近,两只伤狗就不约而同、迫不及待地用热乎乎的舌头舔了手指又舔他的手背,宫本魁无声地抚着、观察着,似是安抚更是疼爱。
宫本魁看到,“天王”、“天霸”的伤口丝毫没有见好,针锔被血水染红,天气炎热,大概是发炎了吧?腥臊味扑鼻而来。四腿伸着,仰卧般地躺着,见了主人,除了脑袋拧成九十度,再有就是尾巴,不停地晃动,因为疼痛,四爪还不时地颤抖着,多亏于良子为它们搭了个窝棚,遮阳遮雨又能代以隐身,可惜于良子再也回不来了!夜风吹,树叶子齐响,宫本魁想打着手电找两棵三棵针、牛膀子、老牛锉或车前子之类的中药材,为“天王”、“天霸”敷上,有三只猎犬回到野猪岭,对于宝坤也是一点儿安慰吧!可是,念头刚一出现,来不及实施,身后黑暗中的宋丽萍就嚷嚷上了:“宫队长!快拢火!快!”“着啥急哩!反正就在这疙瘩过夜啦!”宫本魁仍然想着地上的中药材,“二十四小时,再不换药,伤口就臭啦!于……”“于”字刚一出口,屁股上就重重地挨了一脚,恶声恶气,开口就是一顿臭骂。“你他妈的找死啊!换药!换药!换你爹的粪吧!再磨叽,姑奶奶先把你捅死!”黑暗中的宋丽萍,气喘吁吁,语气严峻,尽管看不见表情,但凭经验也能知道,这黑娘们儿是说一不二的。既然话出口,手上肯定是攥着那把大匕首了。宫本魁一愣,她又焦虑地喊道:“赶紧点火,它们马上就到啦!该死的,盯得姑奶奶好紧啊!”
宫本魁一愣,很快又默认了。特殊环境,这黑娘们儿跟谁都动手啊!刚有点儿缓和的气氛,此刻又火药味十足地紧张了。夜风又刮,血腥味弥漫,“萨萨萨”的树叶子声,简直是令人喘不上气来了。宫本魁不敢多问,也没有必要再问,卸掉豹子皮,摘了背囊,但猎枪没摘,收起电棒就喀吧喀吧撅开了柴禾。昨天就已经看到了,狗熊与野猪决战,此地是战场,周围遍地是倒木。黑暗中扯了块大桦树皮,划火柴燃着又不停地加柴。眨眼之时,劈劈啪啪中一堆熊熊大火就燃烧了起来。夜空黑暗,篝火通明。火舌舔着夜空,黑烟在最高处万分得意地摇摆着。远山、近树、小草、野花、岩石、兽毛、污血及裸露的树根,翻起来的黑土、黑瞎子屎、野猪粪以及其他动物脚印儿,随着火光都展现在了眼前。
既宁静又恐怖,既安逸又紧张。篝火刚开始燃烧,一只庞大的飞禽就从那大桦树上飞了起来,扇动着翅膀,不声不响地快速逃走了。宫本魁扫了一眼,随着一愣就很快地意识到,这家伙是奔伤狗来的,窥视一整天了吧!见主人来了,没机会下嘴才万般无奈地离去。还有草丛中的蛇类,火光闪动也逼迫它们往黑暗中逃去。宫本魁先是扫了伤狗们一眼,“天王”、“天霸”表情安逸,目光兴奋,“拼命三郎”一只独眼,看着火花,表情和目光都是满不在乎的……黑牡丹宋丽萍扔掉豹子皮,拿出吃奶的力气,把一块倒木搬运到了火堆上。看看天空,特别是七鬼峰的方向,眉头倒竖,目光雪亮,当目光转移到猎犬身上时,四肢和全身不由得一阵颤抖,咬着牙根儿问宫本魁道:“鹿肉还有吗?烀熟了的?”说着再次看了一眼西北方的夜空,表情相当的紧张。“背囊里边呢!”宫本魁答道。这娘们,肯定又饿了,头午才吞了黑豹子的心脏,又她妈的饿了。我他妈的一整天啦,汤水还没有搭牙哩!“酒呢?”宋丽萍看着空中再次问道。火光映照,黑脸变红,红中又有点灰白色了,拎着肉块,几乎是在筛糠,但语调坦然,尽力克制着紧张与不安。
宫本魁把大号儿酒壶摘了下来,晃了晃,大半壶呢。送到黑牡丹宋丽萍面前,一声不响可是已经彻底的明白了。宋丽萍不是自用,但要酒干啥却仍然是个问号。夜风更大了,呜呜吼叫着,漫山轰鸣,火星子被刮出去老远,小树折了腰,花草也开始苏醒了开来。宫本魁有些紧张,但不能多问,昔日的警卫团长、飞刀英雄,如今是光剩下茫然和恍惚了。此刻他才明白,夏天进豹子沟狩猎,确实是自己的错误与武断。两人送命,群犬丧生,尽管离开了豹子沟,但更大的灾难,却时时刻刻会降临到头上。他希望宋丽萍能有绝招,三狗两人,别再丧生于此地……夜风变成了狂风,林涛声似海啸,火光闪闪,许多黑影在晃动……借着火光,宋丽萍冷静沉着,“刷”地抽出猎刀,先把熟鹿肉切开,“喀嚓!喀嚓!喀嚓!”拳头状切成了鸡蛋形,倒上白酒,不慌不忙,喂了“天王”喂“天霸”,喂了“天霸”喂“拼命三郎”。猎狗们也真饿了,况且平时就食惯了酒味。
此刻是熟食泡酒,酒泡肉食,来者不拒,狼吞虎咽。一块、两块、三块、四块,第五块没有吃完,三只猎犬同时都醉了。眼皮不眨,目光发直,除了尾巴晃动,再有就是口水和哈喇子,滴滴答答,散发出来的是酒气……宋丽萍尽管冷静,可是狂风太大,时间紧迫,她不再多想了,持刀又用双手捂了捂胸口。大约有半分钟的时间,她忽然转过身去,毫不犹豫地,挑着的眉毛眼皮都没眨,就在宫本魁一愣神的功夫,白晃晃的刀子,突然就捅进了“拼命三郎”的胸口上,“噗!”黑黑的狗血“唿”的一声就喷射了出来,满脸,满身,整个胳膊……“你……”宫本魁大惑不解愕然地喊道,三郎子,这可是他俩的救命恩狗啊!可是没容他多想,宋丽萍就黑着面孔大声地喊道:“宫队长!快,快上树啊!带、带上犴皮绳子。”捅死救命恩犬“拼命三郎”,宋丽萍连一眼都没顾得上瞅,抽出绳子,略一沉定,忽然想起来什么,又手忙脚乱地找到崔大胡子的脑袋,撂到火堆旁边,嘴上还不停地喊着:“宫队长!快!快!上树啊!快!带上绳子!”
风大,雷鸣,电闪,大森林始终在不停地咆啸着,紧张、恐怖、慌乱。宫本魁尽管清醒,可是也有点儿发懵,宰了猎犬——救命的猎犬!为了啥?也太狠、太无情了吧?因为慌乱,他顾不上多想,不想又万分遗憾。因为恐怖,他来不及责备,可是又责备谁呢?宋丽萍已经奔到了大柞树的下面,正万分焦虑,狂风中扯着脖子喊道:“哎呀!老天爷!宫队长哪,你快点儿吧!”见宫本魁抽剑把捆绑黑豹皮的犴皮绳子挑断,拽着绳头,黑暗中在撒摸,就又紧着喊道:“这边来!这边来!快!快呀!”狂风怒吼,鸣雷炸响,闪电一道连着一道。大森林处处都是狰狞,魔鬼一样,闪电消逝,可怕的黑夜又包围着他们。宫本魁急奔了过去,趔趔趄趄,磕磕绊绊,跟头儿把势的,尽管晕头,尽管发懵,可是他又清醒地知道,宋丽萍先一步奔过去的那棵大柞树,就是昨天大狗熊坠落下来的老地方。
茫茫林海,对这棵大柞树他记忆是清晰的,不仅仅是大棕熊在树衩上搭了窝,坐着瞭望,与野猪搏斗时的保护伞,更重要的是,这棵大柞树与豹子沟内九妖洞下面的那棵大柞树是一模一样啊!树头,树身子,同样挺拔,同样粗壮,同样茂盛,同样醒目。此柞树也是彼柞树,彼柞树更是此柞树。尽管天黑,但记忆是太深刻了,两棵大柞树都有一根主杈平伸了出去,彼柞树供黑豹子来往于岩洞,是天然的桥梁;此柞树是狗熊在上面搭窝,居高临下,悠哉游哉。两棵柞树的不同之处是,彼柞树下面死人骨头成山,豹子粪成堆。此柞树下面呢,幼树被野猪咬断,满目疮夷,惨不忍睹;大柞树的根部也是树皮斑驳,遍体鳞伤,无处不是大獠牙的白印子。……还有,尽管昨天他没有时间观察,现在也可以肯定,此柞树肯定也是空的,既有天仓也有地仓。大棕熊每年冬天都是在这儿冬眠的吧?
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宫本魁来不及多想就奔了过去。宋丽萍仍然绝望般地呼喊着:“哎呀!宫队长!快着点吧!”可是,宫本魁不会上树,树杆太粗,滑溜溜连个抓手儿也没有。还是宋丽萍提醒他:“快!用剑倒,往上!”又是一个刺眼的闪电,又是一个震耳的炸雷。“喀嚓!”宫本魁迅速抽剑,一手一把,以臂代腿,一下一下地往上攀登。宋丽萍在下面还推着他呢!柞树的树杆也就是五六米高。小菜儿一碟,三下两下就攀登了上去。宋丽萍更快、更爽、更麻利,把犴皮绳子甩了上去,扯着一头,脚蹬手攀,“噌噌”几下就攀爬了上去。气喘吁吁,惶恐不安地小声儿说道:“宫队长!快绑住身子,别摔了下去,那些骷髅盖子,一会儿就撵上来啦!”“啊!什么?骷髅盖子?”黑暗中宫本魁一愣。“对!骷髅盖子!赶紧绑好,别摔了下去,一会儿你就看清楚啦!”黑牡丹宋丽萍先把自己绑好,又帮着宫本魁系牢。系完后没来得及喘息,从远处的黑暗中,就传来了一片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刷刷声:“刷刷刷!刷刷刷……”看明白了,是死人的骷髅盖子,但不是翻滚,而是在爬行,爬行的速度飞快,眨眼之时就到了跟前。
夜黑,狂风也骤然间地停了下来。黑黝黝,柞树下面,似乎遍地都是骷髅盖子啊!它们迅速地向火堆周围集结,借着火光,宫本魁在树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什么骷髅盖子,原来是无数的大肚子蜘蛛啊!有数百只,上千只。有的大蜘蛛真就顶着一只骷髅盖子。四处爬行,速度快得惊人。长腿、利齿、红红的眼睛。绕火堆转了几圈,然后就直奔了“天王”、“天霸”和停止了呼吸的“拼命三郎”……“噢!原来,是这家伙啊!”宫本魁颤抖中情不自禁地小声儿说道。毫无疑问,蜘蛛——大肚子灰蜘蛛——最无情的杀手。是从豹子沟内追过来的,它们为什么要跟踪到这儿来呢?
黑牡丹宋丽萍在黑暗中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宫本魁千万不要乱动。她是老炮手了,来过豹子沟,也熟悉豹子沟的“臣民们”。火光更大,风停雷止,借着火光,她的目光始终在死盯着火堆旁边。皱着眉头,全身上下一阵阵地颤栗。宫本魁平生第一次看到,大肚子灰蜘蛛,是这么样的残忍和贪婪,它们的利嘴像刀子一样,“哧哧哧”切入狗的脑袋,抢吸猎狗的脑汁。你争我夺,互不相让,毛茸茸的弯腿抱着狗头,舌头就是吸管,“吱——!吱——!吱——!”“天王”、“天霸”压根儿就没有抵抗。也许醒酒,命也归了西天。“拼命三郎”提前被宋丽萍处死,否则,肯定是要搏斗,当然也就更惨忍了。
如果它逃到大树下面来呢?……还有崔大胡子的头颅,人死了,皮肉被乌鸦啄光,脑汁被吸,明天也肯定变成一只光秃秃的骷髅盖子了!没有风,雷电消失了。夜幕静悄悄的,宫本魁和宋丽萍却大气儿也不敢出,屏住呼吸,死盯着树下。篝火灭了,漆黑一团。大森林更寂静、更深沉。脚下,不,就是大柞树的根部,有骷髅盖子的撞击声、摩擦声、翻滚声,“哗啦!哗啦!哗啦啦……”宫本魁大气更不敢出了,全身冰凉,四肢抖着;凭感觉,宋丽萍也是一样,大气不出,筛糠一样,冷汗滴滴,落在了宫本魁的身上。在小兴安岭,炮手、猎人、挖参的、伐木的、淘金的、捡蘑菇的、挖药材的,大凡进山者,都知道夏季灰蜘蛛的厉害。老鹤林狩猎队的孙成刚,外号叫蝎子尾巴,那年去自己的窝棚蹲坑,第二天就死在了山上。众人去了发现一个红眼、矮个的大肚子老头,见来人太多,犹豫了半天才不声不响地溜掉。众人进屋,发现“蝎子尾巴”在炕上躺着,脑袋上一个大洞……
顺着一根丝线,在山顶上找到了一只大肚子灰蜘蛛,牙齿上有血,眼睛还是红的呢!只要被大肚子蜘蛛盯上了,什么动物也休想能够逃脱。夏季不狩猎,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防着大肚子蜘蛛。大肚子灰蜘蛛没有克星,行走如飞,身体还特轻,不管多么陡峭的悬崖,它扯丝就能滑落了下去,发现敌情,扯丝又能迅速地逃走。据满洲国时期的老猎人讲,豹子沟内的九妖洞,有多半岩洞是蟒蛇们的天下,还有其他的蛇类,金丝蛇、金环蛇、土球子、草上飞、四脚蛇等等。不知是何年何月,蛇类被灰蜘蛛赶出了洞外,死的死,伤的伤,勉强活下来的幸存者,心甘情愿让出了地盘……宫本魁他们,进沟在下游发现了蟒蛇和金丝蛇,而九妖洞下面却没有见到蛇类,原因应在这儿。决斗使它们吃了败仗,蛇类拱手相让了,毒蛇毒,可是大肚子蜘蛛比毒蛇还毒。一物降一物。起伏的山峦,茫茫的林海,大肚子灰蜘蛛才是最残忍的杀手呢!
几十年来,猎人们通过总结经验发现:大肚子灰蜘蛛最好的朋友是金钱豹,尤其是幽灵一样的黑豹子们,只要在那棵树上卧着,那棵树的周围就有无数的大蜘蛛网,豹子搬家,蛛网也紧随。有时候为了迷糊敌人,豹子躲进洞内,蜘蛛会飞快地在洞口上织一张大网,候在一边,静观其动静。猎豹者被蛛网欺骗,仅老鹤林狩猎队而言,除了鄂伦春炮手——莫文生、莫文财哥俩,其他炮手,都是屡屡受骗,最终才总结出了经验。七鬼峰下的豹子沟,在炮手们的心目中,既是黑豹子的世界,也是大肚子蜘蛛的天下。
为了防范灰蜘蛛,炮手们在夏季是绝对不会进沟的。这次宫本魁替鹿场除害,身为副队长的于宝坤却大力支持,狗群、干女儿、亲儿子都派了出来。因为于宝坤知道:找到金矿的突破口,只有夏天才比较容易发现,舍不得孩子怎么能套得住狼呢?黑牡丹宋丽萍,可以说是狩猎队的元老了。她性情刚烈,处事果断,为人又正直。也许是英雄惜英雄吧,第一次见面,她就真心实意喜欢上了宫本魁。喜欢他的人格,佩服他的剑功,尤其是他不平凡的人生经历,敢于直言,敢于为民请命。身为大校,却心甘情愿来当这儿的大炮头。所以,干爹于宝坤刚一张嘴,她立马就答应了:“干爹,我去!让独眼龙陪着我去!不就是一条命嘛!
人家宫队长都豁出来啦,咱们这种人的命,还叫命哪!放心吧!我理解您的意思,您来老鹤林,十几年啦,不也就是这么点儿事嘛!冬天雪厚,去了也是白去。眼下是夏天,说不准哪!真就能碰上日本鬼子的遗留物呢!十三条人命啊,骨头烂了,刀枪铁家伙,总不能也烂没了影吧……”发现了匣子枪、指挥刀、钢盔和探测仪,宋丽萍和于良子,就别提有多么兴奋了。特别是在大树下面又发现了机关枪,一时高兴,于良子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遗憾的是,巨石降落,那挺完好无损的歪把子机枪,被火辣辣砸在了下面……此刻,两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火光周围的蜘蛛群。
数百只大肚子灰蜘蛛,发现了猎犬,蜂涌而上。钢针般的长嘴,插进了“天王”、“天霸”的脑袋,插进“拼命三郎”的脑袋,插进了独眼龙崔大胡子的脑袋,吸脑浆,吞狗血。尽管相隔十几米的距离,可是“滋!滋!吱!吱!”的吸食声,震耳欲聋,悚然又恐怖啊!火光闪动,毛茸茸的长腿,圆滚滚的大肚子,遍地爬行,哗啦啦!哗啦啦!刷刷刷——刷刷刷——”食完了狗头,它们仍在继续寻找。寻找黑牡丹,寻找宫本魁……两人简直都快要晕过去了。要知道,爬树是灰蜘蛛的长项。不需要从地面上追赶,一旦发现了他俩,它们可以爬上周围的大树,扯着长丝就荡了过来……蜘蛛们还在寻找,长腿悬着大肚子,焦急的、贪婪的,像热锅上蚂蚁一样,挂着树枝,踩着树叶,有的把铁嘴朝天,红着眼睛在夜空下张望。宫本魁觉着全身都麻木了,不再呼吸也不敢呼吸,冷汗满脸满头地滚落了下来。身上的汗毛也一根根地竖着,冒着冷汗。大脑一片空白,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四肢冰凉,恐怖过后,竟然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