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军七鬼峰下面的豹子沟。不仅仅是野猪岭鹿场,而且是整个狩猎队,全体动员,强中选强,选拔了两名炮手——一名是独眼龙崔彪崔大胡子,另一名就是小兴安岭久闻其名的女中豪杰黑牡丹宋丽萍。
夏天不宜狩猎,进山十有九伤,其他炮手,就算于宝坤嘴皮子磨破,人家也不会来的。宋丽萍呢,是于宝坤的干女儿,义父发了话,她头拱地也得来。有宋丽萍表态,崔彪崔大胡子就更好说了。两个人正热恋着呢!宋丽萍去爬刀山,崔大胡子也不会犹豫的,更何况,于良子刚刚从农村来,先走一步,已经到了鹿场。第二天八点钟刚过,浓雾还没有散去,顶着露水,于宝坤、宋丽萍、独眼龙崔大胡子、于夫人关大格格,四个人就晃晃悠悠地爬上来了。关大格格屁股下面骑着他们家的那只犴达罕,尚没有露面,院里的猎犬就狂叫了起来:“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既是通报,也算是欢迎。与昨天相比,宫本魁在精神上不再是那么苦恼了。面对现实,生活是第一位的。再说了,被开除党籍者也不是他自己,军委机关,他仅仅是小菜儿一碟,资格比他老,职务比他高,少将、中将,总部到军区,到兵种,到各大院校。也是大有人在呀!你觉着心酸委屈,别人的日子,难道就好过了?翻了一宿烙饼,天亮才睡了过去。
听见狗咬,知道是炮手们来了。他下地穿鞋,奔到门外,强作欢颜打招呼道:“哟,于队长,于嫂,你们都来啦!”笑容摆在脸上。炮手来了,悬着的心情也才真正落到了实处。炮手就是炮手,他们与鹿场是谈不上什么责任和义务的。于宝坤第一个答腔,一手握烟袋,一手替老伴儿牵着那头再老实不过的犴达罕:“嘿!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野猪岭上这道儿,是真不好走啊!”到了跟前,小心翼翼,非常殷勤地把于夫人从牲口上搀扶了下来,“怎么样?我的夫人,修身养性,是个好去处吧?”
关大格格大概这是第一次骑这种牛不是牛、马不是马、非驴又非鹿的“四不像”吧?她扭动着腰肢,悠了悠两腿,这才一手扯大襟,一手打眼罩,把野猪岭鹿场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然后指着悬崖顶上的那块比两间房子还大的飞来石:“哟!好家伙!你瞅瞅!那块石头,真让人眼晕哪!晃晃悠悠的,真要轱辘了下来,鹿圈这小屋,还不得给砸面糊了呀!”于宝坤导游一样,挥舞着大烟袋,得意扬扬介绍着说道:“夫人!看见了吧,这块石头,就是史书上记载的飞来石呀!当然,也是野猪岭的标志喽!顺石头往上爬,不招弯,四十里地,就是七鬼峰啦!不害怕累,都走啦,我陪你爬上去看看,站在飞来石上,再看七鬼峰,像远海看景,那才是一绝哪!奉天、新京,大人孩子,谁不知道七鬼峰啊!啊?满洲国那阵……”见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话没说完,就伸着脖子,匆匆忙忙地咽了下去。
关大格格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狠瞪了不知趣的老伴儿一眼珠子,收回目光,看着宫本魁说道:“他大哥!他嫂子哪?还有孩子?哟!”夸张式的把眼珠子瞪得老大老大的,一脸的惊诧:“他大哥!你!一宿的光景,脑袋上的头发就又白了这么多呀!”然后又喃喃地茫然不知所措地说:“伍子胥过昭关,也没有他大哥你头发白得这么快呀!”说着,匆匆几步就奔了过来,拉着宫本魁的大手,又是抚摸又是摇晃,关切中嘴里头继续地念叨着:“唉!他大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老鹤林,还有这鹿场,老老少少,都指望着你啊!老天爷哪!才一宿的功夫哪!你一下子老了就有十好几岁哪!啊?”说着,本能地也是自然地,揉了揉眼睛,泪珠就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了下来,顺着大襟,落在了地上。宫本魁说了实话,面对长者又是女性,他没法儿隐瞒:“昨天,管局送来一份文件,文件宣布,我被开除党籍啦!”他嗓子沙哑。“党籍”二字,几乎是吼着喊出来的。关大格格不懂政治,也不关心政治。也许是政治上的原因,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因为比别人体会得更深,刻骨铭心,面对政治,除了麻木和呆傻,她再也不敢吐露出半个字的“是”与“非”了。于宝坤听清楚了,长时间地无语,不管是同情还是惋惜,目光和表情,是没有丝毫变化的。
路远疲劳,刚一进院,宋丽萍和崔彪崔大胡子就坐在轱辘圆木上,边休息边撒摸着鹿场的风光和设施。听说宫本魁被开除了党籍,条件反射一般,宋丽萍“砰”地一声就站了起来。她非常吃惊,一脸的诧异,目光茫然。张着嘴巴,半天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出来,好一阵子,才无声地嚅动着,手拄猎枪,很沉很沉地又坐回了原地,她是小兴安岭炮手中的知名人物。奇特的人生经历,使她对敏感的政治,不宜热情也不可能疏远,尽力回避,不涉足的就尽量不去涉足,糊里糊涂地栽跟头,对老百姓来说就太犯不上了。尤其是对她们来说,政治上的威胁,并不比猛兽逊色多少。没卵子找个茄子滴溜着——可不能没事找事儿啊!宫本魁的话,独眼龙崔彪崔大胡子也听到了。他与别人不同,张嘴就来,没心没肺的,见别人不吱声,情绪压抑,他反倒来了精神,灌了一口小酒,拧上壶盖,不在乎地说道:“操!开除能咋的!又他妈的不当饭吃,不当酒喝,开除了就开除了呗!”然后打了个酒嗝,“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当年……”话没说完,就被宋丽萍结结实实地抡了一巴掌,“叭!”语言比巴掌更有几分力度:“闭上你的臭嘴,你还是个人哪!也不搬块豆饼照照,卖狗皮膏药的,哪儿都有你呢!”独眼龙顿时灭火,像沙滩上的鱼儿,干尬巴嘴唇却没有了动静。
因为崔彪崔大胡子知道,给宋丽萍个面子,对今后的生活会大有好处。恋爱期间,打是亲骂是爱呢!更何况,黑牡丹的功夫也是人所共知的,如果真由着性子来,继续吃亏的很可能还是自己。想到这儿,他抚摸着腮帮子,除了傻笑再没有什么表示。关大格格以长者的身份,安慰加上了开导,再三再四嘱咐他说道:“他大哥!俺是个女人,又来自农村,党里面的事,俺不懂。不过啊!还是那句话,你得想开,身子骨要紧哪!狩猎队的老老少少,可都指望着你哪!唉!都是苦命人,横地垄拉磙子——一步一个坎哟!”说完,抽身进屋,找陈桂兰和小媛媛说话去了。
宫本魁看着女人,心里头很温暖。炮手们来了,蹚着露水,又起了个大早,现在就等着他发号施令,进军七鬼峰,扫平豹子沟,为死去的鹿群报仇,为活着的鹿群创造一块平安的乐土。虽然自己被开除了党籍,可是在众炮手的心目中,宫本魁仍然是大伙儿的决策者和主心骨啊!扒了党皮,但狩猎队队长的职务还没有撤吧?鹿场的场长也没人来取代啊!开除党籍,是组织上的决定,但不能因为情绪上的波动而影响了工作,工作失误,造成了损失,就不仅仅是思想意识方面的问题了,要追究刑事责任,以犯罪分子论处。可是,这次进军七鬼峰,是与残忍又暴戾的猛兽打交道,情绪不振、精神萎靡、意志上颓废,怎么能取胜?猎场就是战场,猛兽就是敌人,你死我活地较量,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不能取胜肯定就是惨败,惨败必然死亡。说穿了,精神不振就等于去送死。猎人饮酒,关键时刻就是为了振奋自己的精神啊!可是自己的精神呢?不在酒精,而是在党旗、党章和党籍上,为了替炮手负责,替鹿场的生灵负责,替自己的老婆孩子负责,宫本魁决定,借借党旗,振奋自己的精神,并非自欺欺人,而是一种执着的追求和向往。不管别人能不能理解,不管嘲弄还是背后的揶揄。想着,他返身进屋,打开箱子取出一面红彤彤的党旗,钉在门板上,当着众人再举起了举头……
宫本魁的举动,工友们赞成,炮手们也给予了支持。凝聚人心,尤其是出征以前,这一举动人人都给予了首肯。猎人是军人,炮手就是战士。兵贵神速,名义上是侦察,事实上是去决战啊!整装待命,刚要出发。于宝坤来了,他走到宫本魁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布包。托在掌上,语重心长地眯着眼睛说道:“宫队长!这是两根虎须,还是老朽五年前从莫氏那儿讨弄来的,关键时刻,拿它在狗鼻子上蹭蹭,灵验与否嘛!您试试就知道喽!”“啥意思?”宫本魁有些困惑不解。“精神作用!”于宝坤肯定地说道,“关键时刻,炮手靠的是精神,精神作用,低不可估。猎犬也是同样啊!老虎是山神爷!山神爷的威力,岂能是狗们所比?狐假虎威,这个典故你也许知道吧?老朽送你虎须,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吧!豹子是猫科,天敌极少,除了老虎,其他动物很难把它降住。我在狩猎队十几年啦!这两根虎须,还是鄂伦春炮手送我的礼品哪!据莫氏哥们儿说,关键时刻,灵验得很哪!今天我送你,七鬼峰下,你可以试验嘛!区区毫毛,即使是无利,也不会有害吧!啊?”宫本魁郑重地收了起来。
茫茫林海,财富无穷,奥妙也是无尽啊!一物降一物,这不是迷信,而是一门科学。科学这东西,是不应该怀疑和否定的。尤其是自然科学方面,实践多年,也仍然是知之甚少啊!众人相送,让宫本魁最受感动的是于宝坤借他的十三只大猎犬了。“天王”、“天霸”、“黑虎星”、“滚地龙”、“草上飞”、“拼命三郎”、“老太太”、“老蒙古”、“长毛子”、“大白脸”……十三条狗,都有自己的特色和名字。天王、天霸,体重八十公斤开外,比牛犊子还大,前腿石柱子一样,追赶野猪,一撞就是一个跟头,叫声沉闷:“汪——!”山谷颤抖,狼群和狗熊,听到吼声就会远远地躲开。关系再好,想借他的猎犬也没有门儿。今天,为了野猪岭鹿场的安宁,为了去豹子沟旗开得胜,十三只猎犬都奉献出来了。特别是那只藏獒一样的黑虎星,全身油黑,从头到尾不见一根杂毛。黑虎星雄壮、剽悍又聪明,所有的猎犬,只有黑虎星,单个儿敢与黑瞎子较量,胜败不分,久而久之,茫茫林海就杀出了它黑虎星的威风。
平时于宝坤出猎,坐骑犴达罕,手攥着大烟袋,活捉野猪,一次就是十几头、几十头。圈回家中再进行屠宰,猎犬是于宝坤的骄傲和资本。一枪不响,野猪肉一年四季都享用不完。圈猪回来,连局长林岚都羡慕得要命:“好啊!于副队长!驯犬有方,这可是你独到的才干啊!……不是猎人又胜过猎人,别说在咱们伊春林区了,就是全省,乃至于全国,这十三条猎犬,也堪称是天下第一嘛!”关键时刻,于宝坤宁可把自己的老命豁了出去,但想打猎犬的主意,皇帝老子他也不会松口的。此时此刻,主人送爱犬上路,那可真是人犬相拥,恋恋不舍啊!他抱着头狗天王的脑袋,鼻子顶着鼻子,脸贴着脸,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嘱咐:“你是我长子,你们一走,我这心,都跟你们去啦!天王哪!你要顾全大局,万万不可蛮干莽撞啊!智勇双全,才能称得起将军。保存了实力,你才有资格骄傲哩!”
天王摇摇尾巴,再用舌头舔舔主人的大脸。表示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于宝坤才扭身抚摸着天霸:“你是老二,有分寸,懂战术,我对你放心。相信你会扮演好老二的角色!”与天王一样,脸贴着脸,嘴亲着嘴。气得于夫人一个劲儿地撇嘴,立愣着眉毛,骂他是狗娘养的:“瞅瞅那个德性!贴脸亲嘴的,恶心人哪!狗娘养的!说他啥好哩!”于宝坤听不见,也不在乎,处于忘我的境界,真动了感情。特别是藏獒般的黑虎星,时间最长也最让他动心:“唉!也就是宫队长吧,我才把你给豁了出去。黑虎星啊黑虎星!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老朽我,不死也得发几个昏啊!记住了吗?豹子可不是黑熊哪!它会爬树,速度比你还快,这次去七鬼峰,不要求你立功,平安归来,老朽就知足喽!看见了吧,鹿场这么大,与豹子打交道,时间还长着哪!啊!你个黑虎星,最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啊!你跟了我都七八年喽!最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啊!你……”见于宝坤没完没了,影响了上路,黑牡丹宋丽萍就奔过来说道:“哎呀!干爸!看你,还有没有完啦!不是还有我嘛!我能看着让它们吃亏?好了好了,四十里地呢,您就别再耽误时间啦!”于宝坤相信宋丽萍,清楚她的功夫和刀法,也知道她的经验和魅力。尴尬地笑笑,目送猎犬无忧无虑地踏上了征途。狗就是狗,思想单纯又忠心耿耿。猎狗也是同样,朝气蓬勃又威风凛凛。
一旦决战,常常就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想着立功而忽视了索取。上帝造就了它们,似乎就是专门为另一类动物卖命的。也不管这种动物是君子还是小人。盲目效忠,它们就高兴,这次去七鬼峰下面的豹子沟更是如此。黑虎星一马当先,超越头狗天王,迫不及待又当了这次冲锋陷阵的急先锋。黑尾巴高高地竖着,像一面旗帜凛凛生风。出于关爱,出发前宫本魁又来到马厩旁边,打开箱盖,感情复杂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那只小黑豹。四五天了,因治疗及时,死亡的危险早已经摆脱。
抗联时期,宫本魁就熟悉了小兴安岭林地上的各种各样的中草药。仅止血消炎的就有多种:八股牛、苣荬菜、黄菠萝、树皮、红瑞木等等。随手采来,捣烂烀上,止血消炎,立刻就能见效。小豹崽的剑伤,就是宫本魁忙里偷闲、多次换药、其伤口才一点点开始好转的。识别药材,野生动物都有这点最起码的本领。尤其是猫科动物中的东北虎和金钱豹,其次是梅花鹿和野羚羊,它们识别草药,超过了人类。甚至很多植物的独特药效,人类还是从野生动物那儿学来的哩!因为除疾、保健、长寿的中草药遍地都是,野生动物一般情况下都是强壮而又长寿的,直到各种器官彻底地退化和衰老了,药物也无能为力,它们才跃入深涧,结束了生命。小兴安岭的激流很多,冰凉刺骨,山里人又称其是“五八崴子”,崴子无数,拐一次弯一个。激流又永远是“之”字形的。小河不宽,崴子也不大,可是碰巧就能逮住一、二百斤的大鲶鱼。鲶鱼就是靠食用兽类尸骨,在深涧中才能称王称霸的。所以说,捕到了特大型的鲶鱼,也就算找到了一处野生动物的殉葬之地。野生动物均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和死亡规律。人类的智能再高,完整的虎骨,也永远不会觅到。
此刻,宫本魁心情沉重地打量着小豹崽。雪白的牙齿,利刃一样的爪子,锦缎子一样的绒毛,圆脑袋,尖耳朵,眼睛是湖蓝色的。可是它的目光呢,除了仇恨更多的却是无奈。尽管无语,但肯定在期盼着,豹妈妈和豹爸爸能来救它,天伦之乐是其最高的理想。想想自己的家庭和自身的遭遇,宫本魁真想把它送还给它的爸爸和妈妈们,直到宋丽萍呼喊:“宫队长哪!还磨蹭啥呢?赶不赶路啦?真是的,娘们儿一样,一只豹崽,有什么好看的!”宫本魁歉意地点了点头,扣上箱盖又安排它道:“好好养着吧!过两天回来,我再安排你!”黑豹是小兴安岭最稀有的一种珍贵动物,数量比东北虎还少。据调查,仅七鬼峰附近才有这么几只。可是,作为保护对象为什么要袭击鹿场,与人类一次次地做对为敌呢?也许正如于夫人说的那样:“树都砍光啦,老天爷不下雨,北大荒都饿死了人……豹子来祸害鹿场,也是给逼得呗!一个劲儿砍树,若有章程,就别让大伙儿砍树……”别看是女流之辈,于夫人的见解,是很值得琢磨啊!露水下去了,太阳散发出它的热量。
七鬼峰在西北方向,老白山则在正北。一行人,后人踩着前人的脚印,从悬崖的旁边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登。小兴安岭不像其他峰岳那么盛气凌人,但悬崖附近攀登起来还是让人觉着非常吃力,手脚并用,还得呼哧带喘。好赖都年轻,出一身臭汗爬上了崖顶。顶上就是那块飞来石了。光秃秃的,除了绿苔,见不到一株小草的影子。站在崖顶朝下望,野猪岭鹿场的鹿圈和宿舍均一览无余。目光放远,老鹤林狩猎队的茅屋隐约可见,最醒目的是鹤伊公路的砂石路面,像一条蜿蜒的带子,在山谷的密林中,忽尔跃上山顶,忽尔又跌入了谷底。摩天岭挡住了视野,否则,汤原县境内的鹤立林业局也会清楚可见的。
途中小憩,四个人坐在石头上,一边擦汗,一边在观光,尽管久居深山,但登上一处制高点,放眼望去,山水景色照样还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蓝天、绿树、雄鹰、白云。远处是黛色,脚下是青翠。山水能陶冶情操,赏景是一种精神享受。宫本魁刚要清点一下猎犬的总数,看是否有掉了队没能跟上来的。就听宋丽萍忽然尖着嗓门儿喊道:“哟!你们看哪!下面鹿场,是咋回事儿啊?”“嘿!真的哎!鹿群在转着圈子游行哪!”独眼龙崔大胡子也紧跟着喊道,“他妈了个巴子的,齐刷刷的,还怪好看呢!”宫本魁扭头一看,居高临下,鹿场的一幕,确实让他愕然。圈里的鹿,大鹿、小鹿、公鹿、母鹿、马鹿、梅花鹿,都出来了。在河沟南岸,绕着圈子,整整齐齐在缓缓地移动,中心是那头母鹿——“武则天”的标本。
妻子桂兰似乎是在指挥,打着拍子指挥着这个庞大的队伍。她和“武则天”是轴心,轴心不动,只有“轮子”在旋转。河北是于宝坤及柳玉秀他们,同时在观望,也仿佛在期待着点儿什么。再远处是棚子里的白马,桦树上拴着的犴达罕。三只猎犬不约而同在围着鹿群狂跑,尾巴高竖,嘴里头还咬着:“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狗咬声很远,似乎在山洞的深处,不侧耳倾听就很不容易听到。距离不到一千公尺,自发地、心甘情愿地、有秩序地、默默地转圈,是为了啥呢?宫本魁掏出了独筒儿望远镜,来不及调整就听独眼龙亮着嗓门喊道:“看见了吧!这些畜牲,给咱们送行哪!你看那些小脑袋,不都是冲着咱们在转吗?”“一只眼睛,还怪管事的呢!”宋丽萍奚落他说道,然后又瞥了一眼宫本魁,三分真诚七分是揶揄:“是嫂夫人导演着这台戏吧?你看你看,还打着拍子呢!”宫本魁无言以对,调好了焦距默默地在观看,不,是在观赏。
光学使距离一下子拉短了有十几倍。焦点是那只标本,与活着的时候一样,四腿挺立,脑袋微昂,瞅着远方,目光是宁静而又安详的。令他不可思议的是,一圈亮光一闪一闪罩着周围晃动。尽管很弱,但也能清晰可见。没有仪器,仅靠肉眼是绝对发现不了的。举着望远镜,内心就毫不犹豫地下了定语,母鹿是野鹿,生前食用了大量的珍贵药材,如今尸骨腐烂,仅剩下了皮张,药物的精髓仍然发挥其作用。要不怎么说,天然的人参、灵芝、丹朱草是无价之宝呢!野鹿常年食用这些贵重的药材,蓄存在肉皮上能不发光吗?尽管“武则天”已经死了,用其皮张制成的标本,仍然是群鹿的圣像与崇拜者。而当时制作这个标本纯粹是为了安慰犯了精神病的陈桂兰,奇迹出现,赵长山他们是绝对料想不到的,母鹿王子“武则天”像神灵一样,肉骨腐烂其皮张却照样受到同类的敬仰和爱戴。让宫本魁不可思议的是:圈内有不少野鹿,是从炮手他们那儿购买来的,同样来自野外同样食用过人参或灵芝,这些野鹿,怎么就不见色彩斑斓的光环在晃动呢?鹿王让人不可思议,难道是它有灵魂?否则,当初它一死亡,妻子陈桂兰怎么突然就精神失常了呢?如今又不分昼夜地守候着空了膛的皮张。
鹿是吉祥动物,也是寿者的象征。这张鹿皮,死后又活生生的,难道是成仙了吗?让妻子着魔,一天天地为它守护?再看妻子陈桂兰呢!快一个星期了,饭不吃觉也不睡,厮守着鹿王一天天地魔叨。此刻用望远镜看到,身体虚弱可也很有精神,白大褂、听诊器,绾着袖子在呼喊着什么,黑脸、长发、大眼睛,目光空洞又盯着点儿什么。嘴唇失去了血色,修长的身子悠悠在晃动。随时都能倒下,但她却是在不遗余力地坚持着、坚持着。宫本魁心疼,放下镜子,思想上一片空白。“看!宫队长!多用功哪!看到嫂夫人,有什么表示了吗?”是宋丽萍的声音。嗲声嗲气,气喘吁吁还有点儿发贱。宫本魁猛一回头,发现她和崔大胡子靠得很紧,不知是晒的还是累的,脸色通红,目光亢奋。独眼龙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另一只手在衣服下面抚摸着,两人同时,陶醉于了爱河……是的。小兴安岭历来没有春天,夏季又酷短,有阳光抚摸,各种动物就忙于了交配。猎犬中有一只叫“小寡妇”的苗条母狗,在和“天王”试探着偷情,因为天霸和黑虎星一个劲儿地捣乱,爬上爬下很难成功。休息这几分钟,沐浴着阳光,陶醉着风景,野调惯了的男女炮手,当着两个大男人的面,赤裸裸,亢奋中就有些迫不及待了……于良子不好意思往这边瞅,宫本魁知道,两人都三十岁开外了,干柴烈火又是当土匪出身。风流淫事他们是不考虑环境和时间的,说干就干,只要他们自己愿意。
怕过于难堪,宫本魁急忙站起来说道:“走啊!休息得差不多了!”看了两人一眼,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晚上野外宿营,俺们俩都当聋子还不行嘛!独眼龙崔大胡子和黑牡丹宋丽萍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独眼龙崔大胡子伸了个懒腰。因为难受,嘴角淌着哈喇子,脸色像块猪肝,目光凶狠,鼻子都快要气歪了。发火吧还没有目标,强忍着吧,下腹膨胀得仿佛要爆炸,看着远方狠骂了一句,“操!真他妈的!”宋丽萍的滋味和感受大概和崔大胡子差不多,目光妩媚,脸色像火烤着般的通红,她有意识两腿交叉着,手抚腹部全身都在微颤。宫本魁瞥了她一眼,第一次发现,黑牡丹宋丽萍是这么样的风韵和漂亮,樱桃小嘴,椭圆形的黑脸,线条鼻子,与其他女性比较起来,只有她的眼睛妖冶又张狂,也许是天气太热了吧,一件鸭蛋皮色的线衣领子大开着,鹿皮猎装也敞着怀。若隐若现,两只雪白丰满的乳房也在微微地颤抖着,魅力无穷又让人想入非非。
此刻,可能是老实又憨厚的于良子察觉到了什么。冲到狗群跟前,抬腿就在“小寡妇”的圆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滚!妈的,就你在这儿惹事!”“天王”匆忙躲开,“小寡妇”是一脸的委屈,扭头在黑虎星的膀子上啃了一口,那目光真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汪”的一声似乎在说道:“都怨你们,让主人拿着我出气。”宋丽萍乐了,嘴上却是为“小寡妇”抱打不平:“良子你踢母狗子干啥?有章程狠揍那几个老爷们儿呗!欺负女同胞!你们男人,咋都这么个德性啊!”喊着,把双筒猎枪使劲抡到独眼龙的身上,“替姑奶奶背着,别闲得你到处撩骚!”独眼龙接过猎枪,龇着白牙嘿嘿地一笑:“一会进了豹子沟,看我再怎么规拢你!”四个人又继续前进了。宋丽萍和独眼龙落在了后面,打打闹闹,逗着嘴皮子开心。野猪岭的岗脊是阶梯式的。离开飞来石,再跋涉十多里地就蹬上了第二个漫坡形的大台阶。居高临下,视野开阔,透过粗大挺拔的红松树,左侧美溪林业局的三四个伐木场,都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了视野中。油锯在高歌,小火车在疾驰,对面不远处就有十几台推土机在轰轰隆隆地筑路。路基筑成,森林专用的小道轨随着就伸延了过来。小火车经过的地方,崇山峻岭依旧,但茫茫林海却不见了踪影。特别是更远处的十几个山头,因为大面积砍伐造成的水土流失,岩石裸露,灰沙刺眼。随着机械化的掠夺性砍伐,裸露的、明晃晃的山头在向着野猪岭方向漫延。
宫本魁忽然省悟到:豹子残害鹿场,是否与自身的生存环境有着直接的关系?没地方隐身,食草动物逃走,豹子是定居式的生活,为抗议人类,不祸害你鹿场又能祸害谁呢?这次我们的动机,目的也是把豹子撵走,还野猪岭鹿场一片安宁的家园。可是金钱豹呢?彼此的想法不是一个道理嘛!都是为了生存,都是为了家园,都是为了子孙……正琢磨着,后面的于正良说话了:“宫队长!山里人怎么都不要命啦!你瞅瞅,你瞅瞅啊!树都砍光了,下雨就成灾,山外的日子还怎么过啊!俺们那疙瘩,这两年都饿死人啦!春天旱,种子不出;秋天发大水,庄稼全泡着,棵粒无收啊!你们这疙瘩,怎么还不要命地砍树呢?奶奶的……”宫本魁苦涩地笑了笑,赞许中解释着说道:“嗯!有一定的道理!破坏了生态,才造成一系列的恶果啊!”宫本魁换了一个角度思考着答道:“不过,国家有国家的难处嘛!不砍树伐树,没有木头,靠什么建设?……还有,林区职工、家属和孩子,不砍树,靠什么活着?仅伊春林区,就是一百多万人口。啊!唉!连农民都懂得,破坏生态,后患无穷啊!”“还有,豹子先天就喜欢安静,人喊马叫,机械轰鸣,推土机、拖拉机、小火车、架杆机,还有轰鸣着的油锯声;噪音这么大,昼夜地折磨,豹子不搬家,也都得变成精神病了吧?可是……七鬼峰是小兴安岭的腹地,豹子搬家,又往哪儿搬呢?去俄罗斯?去外兴安岭?被迫过江?像当年抗日联军那样……不!不能听之任之,回来就给中央领导人写信,如实地反映情况,制止滥伐,不能再杀鸡取卵了……”宫本魁一边赶路,一边心事重重,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他是军人,曾经是大校,尽管已经被开除了党籍,但他就是死不改悔,像赵尚志、彭德怀一样,死而后已,活着就不能动摇自己的意志和追求。
夏天的原始森林里面,尽管烈日高悬,但大树下面却是清爽宜人,非常的舒服,没有风,可是涛声却始终不止:“呜——呜——呜——”偶尔有斑斑驳驳的阳光被筛漏了下来,金灿灿非常地刺眼,碎金一样给人以遐想。千年的腐枝败叶,厚海绵一样,踩上去没有丁点儿的响声,松鼠成群结队,拖着美丽又硕大的长尾巴,听见动静,吱吱叫着匆匆忙忙地窜到了树上,然后再扭头观察地面。目光明亮,淘气而又可爱。特别是遭到了猎犬们的追赶,惊慌失措,逃离了危险也仍然长时间地惴惴不安……都柿果熟了,晶莹剔透,遍布整个山野,酸甜味美,压弯了枝头。狗群荡过,哗啦啦都落了下来。既让人惋惜又深为小兴安岭的宝藏而陶醉。同时熟透了的还有高粱果,也就是草莓果,紧贴着地皮,熟透了的是火红色,半熟的是粉色;地面覆盖,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浓浓的、扑鼻的香甜。草莓果、都柿果,再加上流蜜期的椴树花粉,微风吹来,碧绿的兴安岭,无处不弥漫着她的醇香与甜美……突然狗咬:“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急躁而又愤怒,山野轰鸣,紧张而又恐怖,宫本魁不由得站了下来。
侧耳倾听,于良子急步追了上来,略有吃惊地小声儿问道:“宫大哥!狗群咬,咬,咬什么呢?”不等宫本魁回答,后面的黑牡丹宋丽萍和崔大胡子就咋呼上了:“哟!大牲口呢!你听听,你听听哪!不是孤猪,就是他妈的棕熊!”“好啊!奶奶个熊,找死来啦!……管它是狗熊还是孤猪,老子都让它脑壳儿搬家!走,过去看看!”俩人持枪兴冲冲地奔了过去。林子太密,听见狗咬却不见动静,此处离豹子沟不太远了。宫本魁略一踌躇,自言自语:“大概不是金钱豹吧?什么野兽敢招惹狗群?”狗咬继续,简直像开锅了一样,“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整座山谷都在微微地颤抖着。猎犬的狂怒似乎是已经进入了决战。于良子惦挂着家犬们的安全。见宫本魁冷静地判断,就迫不及待地催促他道:“宫、宫队长!快!快点儿吧!别、别犹豫啦!伤了猎狗,回去向老爸,怎么交待啊?”说完,不等允许,提枪就匆匆忙忙地追了上去。“良子!危险!你给我站住!”宫本魁大声喝道。但话音刚落,伴着犬吠,枪声就响了:“咕咚——!咕咚——”让宫本魁吃惊又不可思议的是:震耳欲聋般的枪声刚刚响过,在右前方又是一声闷响:“唿嗵!”脚下一颤,不少树枝也喀吧喀吧地折断了。“什么东西,这么大的力气?”宫本魁不再犹豫,双手持剑,紧追良子也匆匆忙忙地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