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场的工作人员已经习惯了马蹄子的呱哒声。特别是夜间,很远就能听到,清脆悦耳,亲切又舒服。马蹄声是信号,敲打着路面,岭上岭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日久天长,马蹄声一旦有节奏地传来,不仅仅是工作人员,就是四个圈里的生灵——马鹿、梅花鹿,或担任警戒的三只猎犬,也会停止进食,立着耳朵,脖子伸得老长,惊喜又期盼地等着男主人的到来。三只犬会竖着尾巴,汪汪叫着,兴高采烈地迎上去。围着白马又蹦又跳地欢呼着主人。宫本魁更是如此,归心似箭,除了畜牲和工作人员,妻子和女儿更是他最大的依恋和牵挂。渴望相聚,苦中也是一种安慰。有时女儿会跟着猎犬迎出去很远,拍着小手喜悦地在喊叫着:“爸爸回来喽!爸爸回来喽!”宫本魁呢,就会勒缰跃下,抱着女儿,在猎犬的拥簇下,豪情满怀地步入到家中。家是鹿场,所有的生灵是最好的朋友,不管有没有语言,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个眼神或一声鸣叫,作为主人,都会感到特别的温暖。可是今天就不行了。
清冷、悲凉、静寂、烦躁。女儿没来,女儿肯定守在妈妈的身边。妻子陈桂兰呢?不分昼夜守在马鹿王子的身边,尸体臭了也不允许移动。她是护士,尽管离开了京城的工作岗位,医疗器械还是时时刻刻地随身携带着。精神失常以后,仍然像往常一样,挂着听诊器,为死鹿号脉,为死鹿注射。最可怜的是女儿小媛媛了,屁股多次被扎,不敢亲近妈妈,又不愿意离开妈妈,总是眼泪汪汪,远距离地望着,嘴上不停地念叨着:“妈妈你不要我了,妈妈你不要我啦!……”让人心酸,让人落泪!此刻,宫本魁翻身下马,一眼就看到赵长山、姜永吉、柳玉秀三个年轻人,聚在柳玉秀的宿舍门前,看着一份文件,表情茫然,满脸都是惆怅和疑惑。他们在默读、在议论,听见了马蹄声,不约而同用悲切的目光齐刷刷地看着宫本魁。柳玉秀眼噙着泪花,姜永吉和赵长山一脸的绝望和委屈。文件在赵长山的手上,他是中学生,刚才俩人正在听他宣读。
见宫本魁走来,赵长山把文件递了过去,一声不响,然后调头就偷偷地抹起了眼泪……“小赵,啥子文件?你就念给我听听呗!刚才在沟口遇到了尤部长。劳驾部长,特意给送来!”宫本魁接过文件,扫了一眼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屏住呼吸,急急忙忙阅读了起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组织部文件。特大号的印刷体,像一串火苗在眼睑中晃动着。副题是中号的黑字:根据中共中央组织部意见,军委决定,以下人员被永久性开除党籍……第二页上,宫本魁很容易就找到了自己的那三个字。与众不同的是,自己名字下面被红色的铅笔划了两道粗杠,像铁轨一样醒目而又刺眼。毫无疑问,这是管局领导划上去的,说明伊春林区他是独一无二的“幸运者”啊!他想哭,但没有泪水,全身冰凉,两腿发酸,血液降到了冰点。头重脚轻,天地旋转,眼前一阵阵发黑。
马缰绳滑落,文件上的字像黑色的巨石,突然从高空砸了下来,难以支撑,颤抖着、哆嗦着,一点一点终于被摧毁、被压垮了……一阵山风吹来,文件被旋走,宫本魁呻吟着,重重地瘫坐在了地上。两耳鸣响,鹿圈和山岭在快速地旋转……远处有鹿鸣声,那么悲苦,又是那样的凄切:“呜——呜——呜——”一块乌云带来了凉气,一股凉风劈头盖脸地席卷了野猪岭。从鹿圈中穿过,扑进了密林,像猛兽一样在密林中曲折地横冲直撞着。山兔和狍子感到了惊恐,躲避不及,只能闭上眼睛在祈祷中默默地忍受着……太突然了,无声的打击,谁又能够承受?宫本魁似乎是隐隐约约地听到柳玉秀的声音,她哽咽着:“宫大哥呀!你是怎么啦!俺们都知道你心里头不好受啊!桂兰姐她,是那个样子,您再病啦,小媛媛她,谁来照顾啊!宫大哥您醒醒,醒醒啊!老天爷呀,这都是怎么回事儿啊!呜呜呜……”
赵长山咬牙切齿,绾胳膊捋袖子:“杂种操的!奶奶个×,早知道送来这个破文件,车轱辘给他砍冒了炮!奶奶个×的,这不是活坑人嘛!我去上访,头拱地,也要给宫大哥讨回个公道!领导让坏人给糊弄了吧?开除宫大哥的党籍,不对劲儿呀!”“你懂啥?别、别、别瞎咧咧了!”姜永吉说,“快!来呀,你搬腿,先让宫大哥上、上、上炕!大概他懵、懵住了吧?来、来呀,瞅、瞅着干啥?你、你去上访。你知道北、北京在哪儿?瞎鸡巴咧咧,不捉起你来,是不是难、难受啊?”“鸡巴毛!提意见,合理合法。凭什么捉我?胆小鬼,操!再有战争,你不是叛徒,也得当汉奸!革命者死都不怕,还他妈怕捉!”赵长山说。扔下斧头使劲儿拽着宫本魁的胳膊,一百八十斤的大个子,小赵和小姜怎么能搬动?宫本魁自己站了起来,镇定了片刻。磕磕绊绊,摇摇晃晃,边走边对搀扶他的人说:“没事,你们三个,都忙去吧……咸盐撒了没有?大热天,可别忘了饮它们水啊!去吧!去吧!你们三人……我不需要照顾!”宫本魁清楚,自己是顶梁柱,是三个年轻人的主心骨,一旦躺下,野猪岭鹿场,还怎么运转?上百只生灵,一顿不吃都不行啊!这杯苦酒,只能自己独吞;委屈的眼泪,也绝对不能在下属面前流淌;鹿场不能没有他宫本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得挺直腰杆,笑容挂在脸上,指挥大伙把正常的工作运转下去。
三个年轻人去了,剩下宫本魁自己,坐在炕沿上,靠着墙壁,默默地抽烟。是的,1940年入党,宣誓仪式在老白山密营举行。自己的年龄最小,李兆麟将军是自己的入党介绍人。第一年入党,第二年西征,朝阳山激战,四百多人才剩下了七、八十个,为了保存实力,骨干力量被迫转移过江去了苏联的南大营……这次下放基层,总参人事局的领导征求自己的意见,去新疆、去云南、去青海、去内蒙古,还是去黑龙江?既然是发配,当然是黑龙江了。老军长赵尚志是在小兴安岭的鹤岗地区殉国的。军长两次被开除了党籍,作为民族英雄,最终长眠于了北大荒的这块黑土地上。
有机会来看看,去坟头上坐坐,培一锹黑土,敬一束鲜花,对下属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和寄托。自己为军长而委屈,而喊冤,不少抗联老战士都说:“你宫本魁和赵尚志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呀!都这么任性,都这么执着,又都这么暴躁!军长长眠于地下,仍然背着个开除了党籍的处分,你宫本魁也玄,横踢马槽,早早晚晚,非吃大亏不可……”如今验证了,先来北国,后开除了党籍,若是赵军长地下有知,是耻笑我呢,还是能给予首肯?宫本魁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烟,默默地回忆着,深深地思考着。刚看到那份红头文件和自己的名字时,万念俱灰,血压骤降,突然就懵了过去。
开除党籍,太残酷了,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啊!自己一生征战,不求当官,不重职权,更不在乎级别,众人面前赖以自豪也是挂在嘴皮子上的是:“老子入党那阵,你小子还穿着开裆裤哪!”每次开生活会,同志们都会真诚地说道:“宫参谋,您是老党员啦,还是您先谈谈吧!”包括那两位将军,当面和背后也多次说过:“抗联部队的老党员,幸存下来的,可真是凤毛麟角啊!”在朝鲜战场上,一次护送彭德怀总司令与朝鲜劳动党总书记金日成会晤。金日成眼睛一亮,抓着宫本魁的大手,惊喜又愕然地嚷道:“唷!宫连长,是你啊!”1941年在南大营集训,所有的抗联战士编成了一个教导旅。旅长周保中,金日成和李兆麟任副旅长。十年后再一次相遇,副旅长变成了国家元首和劳动党的总书记。
宫本魁呢,正团级干部,还是出国后又再一次重新任命的。战友邂逅当然是惊喜,但十年后才是个团级干部,这就让总书记愕然又不太理解了……宫本魁不想当官,在政治方面也没有过高的要求,离开国防部下放到小兴安岭,只要保留其党籍,就是大校变大尉,变士兵,变农民,自己也没有丝毫怨言的。他是个粗人,识字不多,但作为党员,他还是满以为自豪和骄傲的。二十多年,半辈子啦,他习惯了过组织生活。诗人、作家在文章中把党组织视为自己的母亲,宫本魁自己也多次说过,党员是孩子,党组织是家。被家庭抛弃,生命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如今,他终于被家庭抛弃了,精神空虚,灵魂在漂泊。哪儿才是个依靠?生命的延续还有什么意义?不是党员了,成了老百姓。
在狩猎队,自己跟那些地痞、无赖、土匪、伪满警察、汉奸、特务、日本鬼子还有什么区别?还有什么资格发号施令?生活中还有什么信念和追求?还有什么希望和理想?物质上穷困潦倒,远离都市,在寂寞中苦熬。但精神上还是充实而又坦荡的嘛!管局有党组织,荒原处处都能找到那个温暖的家,现在呢,家庭不要我啦!流浪汉的奋斗还为了个啥?在这条路上,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孩子,追求真理,真理又在哪儿?他感到压抑、痛苦、委屈、心酸,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声,让眼泪流干,甚至让生命也消失,去老首长——赵尚志的坟头上。可是又舍不得孩子,妻子的疾病还等着他给治疗。还有四个圈里头上百只的生灵,没有他关照,没有他庇护,那几只豹子再来……不!他不能死,为了妻子,为了孩子,为了上百只“老朋友”,我宫本魁也要活下去!来野猪岭鹿场,就已经把妻子和孩子给坑害了。
因开除党籍再去想入非非,那不是对妻子和女儿更不负责任了嘛?不负责任的人,那还叫什么男子汉呢?葡萄牌的纸烟,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精神上的颓废使他痛苦到了极点。这茫然与苦闷中,他又摸索到了酒壶,扔掉纸烟,嘴对嘴儿,“咕咚!咕咚!”一口气吞下去了大半铝壶。眼珠子血红,左手攥着拳头,每一个骨节都在嘎巴嘎巴地山响着。右手抓着酒壶,青筋暴跳,特大号儿的酒壶突然间被他给抓瘪了。他想睡觉,一醉方休,睡死过去更好。他想出去走走,找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嚎啕大哭,宣泄一下胸腔中的苦闷。可是全身酸软无力。迷迷糊糊,他又惦念那几只揣了崽的母鹿,担心饲养员照顾不周,万一流产,就又是一大笔损失。犹豫之中猛然听到鹿叫:“哇!哇!哇!”是母鹿下崽了吧?没人照顾可万万不行啊!他挎上酒壶,一咬牙站了起来,步履蹒跚,趔趔趄趄,勉强支撑着奔圈舍而去……烈日当空,太阳在头顶上悬着,似乎离野猪岭很近。河沟的泉水在流淌,岭上岭下简直变成了一个风丝儿都没有的热闷罐。
三只猎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躲着,树叶变成了墨绿,死气沉沉,鸟儿不鸣,只有树叶下的蝉儿在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干嚎:“吱——!”为了防备豹子袭击,圈门轻易不敢打开,喂养全靠着投料。幸运的是,柞树棵子哪儿都有,随便砍一捆,扔进去就够鹿群嚼一阵子的。但上百只生灵,三个人忙活,工作量也不轻啊!宫本魁越过河沟,一号鹿圈门前,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烈日下面在自言自语的妻子桂兰。她两天没有洗脸了,头发乱糟糟的,沾挂着数不清的草叶、鹿毛和花粉。白大褂肮脏不堪,手提着大号儿的针头,脖子上仍然挂着那支须臾不离的听诊器。她目光呆滞,半跪半坐在“武则天”旁边的草地上,哏哏地笑着,不停地诉说。妻子的病情使宫本魁疼痛着的心灵又再次被剜了一刀子,桂兰还不知道他宫本魁被开除了党籍。如果知道了,对治疗肯定的是一个大障碍。她渴望着返回北京,返回东四十条的那座工作了多年的北京军区总医院,离开这座苦闷又寂寞的野猪岭。
如今自己被开除了党籍,返京无望,靠什么给她治疗?看着想着,他的两腿更酸,步履艰难,心如刀绞。烈日下面真的是欲哭无泪啊!鹿场静悄悄的。没有蚊子,没有小咬,但瞎蠓、鹿蝇子很多,嗡嗡叫着,不停地飞舞。因为气候闷热,圈内的生灵都不肯走动,在各自的位置上卧着,同时嚼沫的嘎吱声清脆得像一部轻音乐,不,像数百人在同时哽咽的抽泣声,一边叙说一边哭泣。赵长山在远处的树荫下休息,盯着宫本魁,也在同情地注视着昏昏欲睡但却始终在自言自语的陈桂兰。宫本魁忘记了自己的痛苦,要抱妻子进屋,可是他发现,桂兰已经不认识自己了。肮脏的脸上滚着汗珠,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武则天”,但尸臭味不大,仔细观察才终于发现,剥下来的鹿皮裹着一包青草。
肯定是聪明的赵长山和心细的柳玉秀,把死亡后的“武则天”制成了一只大标本。陪着妻子,给了她一点安慰,看到标本,宫本魁心中感激,聪明的年轻人,为自己,为鹿场,更是为了被疾病折磨着的陈桂兰,考虑周到,用心良苦啊!于是他乞求般地说道:“桂兰,咱们进屋好吗?或者到树荫凉的下面,看你晒的。进屋吧,进屋好吗?”他刚要动手搀抱,妻子的说笑,又再次使他痛苦的心灵被狠狠地剜了一刀子。“回北京喽!嘿嘿嘿!明天全家就回北京喽!哏哏哏!我可真舍不得你呀!媛媛她爸爸是将军!嘿嘿嘿!嘿嘿嘿!将军夫人,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你跟我走吧!当将军!当大校!哏哏哏!哏哏哏!明天走喽!不陪你喽!嘿嘿嘿!明天就走喽!回北京喽!回北京喽……”她目光呆滞,不停地说话使她的嗓子都哑了。她嘴角干裂,脸上晒得冒油,左胳膊拥抱着鹿脑袋,恋恋不舍,是那么样的亲近,她右手握着大针头儿的注射器,似乎要滑落又被她牢牢地抓死。不仅仅是犯病期间,就是在平时,桂兰和“武则天”也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儿。
可是母鹿死了,陈桂兰的精神突然失常,只有此时此刻,作为丈夫宫本魁才真正地意识到,离开京城,离开她的工作单位——北京军区总医院,妻子陈桂兰是多么样的苦恼、孤独、寂寞和绝望啊!也就在万分内疚的一瞬间,另一个镜头,几乎使宫本魁难受得快要晕了过去。女儿在圈内,嘴上噙着一只梅花鹿的奶头,毒花花的阳光下面,孩子和母鹿竟然同时在地上悄悄地睡着了!宫本魁扔下妻子,几步闯进鹿圈,抱起女儿,心酸哽咽中眼泪就再也抑制不住地滚落了下来……柳玉秀曾经说过:“小媛媛连个伴儿也没有,天天在圈里头跟梅花鹿玩。梅花鹿下崽子,她还跟着吃奶哩!宫大哥!媛媛这孩子太可怜了,不行就送她去老鹤林吧!狩猎队上孩子多,媛媛也有个小伴儿呀……”今天他亲眼看到了,一只梅花鹿在地上躺着,四腿大伸,晒着太阳,两只眼睛微闭。可怜的女儿小媛媛呢,脑袋枕着鹿腿,嘴里噙着母鹿的奶头,人与动物同时进入了梦乡……烈日下面,宫本魁清清楚楚地看到,女儿稚嫩的脸蛋早已经晒成了紫红色,睫毛上挂着泪珠,尽管噙着母鹿的奶头,嘴里头也仍然在哽咽着。隐隐约约哭泣着喊道:“妈妈你,不要我啦!妈妈你,不要小媛媛啦……妈妈我不哭,妈妈我是个乖孩子,对吗……妈妈,别扎我,别扎我,妈妈,我害怕呀!我害怕呀!妈妈,你别扎我呀!爸爸!爸爸!柳阿姨……”宫本魁抱着女儿,女儿仍然没醒,梦呓中继续在隐隐约约地哭喊着:“妈妈,我怕呀!妈妈我怕呀!爸爸快回来呀!妈妈又用针扎我啦!”他把女儿放在了炕上,又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媛媛不怕!媛媛不怕!爸爸来啦!爸爸看着你哪!”宫本魁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略有哽咽,安慰着女儿。女儿太累了也太困了,睁开眼睛,看到是爸爸,笑了笑,合上眼睛又熟睡了过去。
宫本魁站在炕下,凝视着女儿,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十几岁参加革命工作,半生征战,出生入死,伤痕累累,为民族、为国家,一片真诚,紧跟着党啊!职务,曾经是团长,军衔,曾经是大校。可是如今呢?全家发配到了野猪岭上,妻子精神失常,生命垂危。女儿不能上学,吃鹿奶,伴鹿睡,跟随着父亲一天天地苦煞……宫本魁啊宫本魁,作为丈夫,你尽到责任了吗?作为父亲,又怎么能对得起唯一的女儿?造孽啊!空有一身功夫,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能保护?功勋卓著,又给家庭带来了什么?如今可好,开除党籍,连党皮都剥了,在当今世界,你还有什么?物质生活一贫如洗,精神上空虚又绝望,男子汉大丈夫,屈辱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他觉着胸腔憋闷,咽喉发哽,鼻子酸溜溜的,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他竭力克制着,看了熟睡中的女儿一眼,走出门外,对赶巧回屋喝水的赵长山说道:“我出去走走,你们不要找我!”赵长山呆呆地望着宫本魁,先是点头,突然又仿佛是醒悟到了什么,忧虑又关切地说道:“宫场长!您,可得想开些呀!嫂子和小媛媛,还有鹿场都……指望着您啊!”见宫本魁面孔阴沉,目光哀痛,就嗫嚅中补充地说道:“去吧!宫大哥!我理解你,我们大伙儿都理解您啊!只求您,多多保重,多多保重啊!”作为工友,既是乞求也是愿望。
场长是顶梁柱,是挡风墙。顶梁柱折断,挡风墙倒塌,他们三人去哪儿吃饭?现实是残酷的,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唯一的希望,就是宫场长能振奋起精神,平平安安地回来!宫本魁离开鹿场,爬上了后山,沿着猎人和野兽踩出来的崎岖小路,痛苦地思索,匆匆地奔走。发配来野猪岭以后,这已经成为习惯了,夫妻吵架,或者从北京传来什么不幸的消息,再或者是精神上遇到了什么苦闷和坎坷,条件反射,出于本能,他都要沿着这条小路去那个熟悉而又陌生了老地方——老白山密营遗址。爬上岗顶,翻一个山头拐下弯去就到了。是当年三军和六军的总后勤部和留守处。被开除党籍,妻子精神失常,为排解烦闷和苦恼,头顶烈日,恍恍惚惚,步履趔趄着,他又奔老根据地来了。
不是一次,包括在北京、在朝鲜、在苏联哈巴罗夫斯克的南大营,圣地延安、瑞金或遵义、老白山密营,始终是他梦萦魂绕的圣洁之处啊!一山之隔,隔沟相望,沟南野猪岭,沟北就是老白山,不下岭继续往前走就是七鬼峰的地界儿。七鬼峰和老白山又被称为是兴安岭腹地的姊妹峰。峰顶云雾缭绕,即使晴天也难辨其真容。岭下林海波涛,沟塘子九九八十一拐,走错一步就很难再出来。进山“剿匪”,日本鬼子的多少匹战马的骨骸至今还在沼泽中沤着,密营前面的沼泽地,抗联战士进出轻轻松松,可是对敌人来说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和障碍。今天他宫本魁又来了,他是从野猪岭上翻山过来的。直奔密营,躲开了那片沼泽。密营前面,除了伪军和日本鬼子的尸骨,大小还有三十二个坟包,因饥饿、因疾病、因难产、因伤口恶化久治不愈,三军六军,共有四十多人是在密营的茅屋内牺牲的。一把黄土陪伴至今。其中有三军五师马师长的爱人,产后大出血,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去年夏天,他就眼睁睁地看到,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头八九百斤的大棕熊,追赶着三只梅花鹿,从老白山密林中钻了出来,哞哞叫着,进了沼泽地。梅花鹿踩着晃晃悠悠的塔头墩子,轻轻松松就越了过去。可是那头大棕熊呢,也许是第一次到这儿来吧?不明真相,“扑嗵”就陷了进去。拼命挣扎,嘶声地哀叫着:“哞!哞!哞!”不挣扎也许还能慢点儿,越挣扎下沉得越快,从胸脯到两只大巴裳,哀叫了十几声,黑色的脑袋就没有了踪影……在小兴安岭腹地,千百年来,有多少黑熊、野猪、金钱豹、梅花鹿、傻狍子或犴达罕在沼泽中丧生?就是上帝也不见得能计算出来!沼泽是一道天然屏障,没有这道屏障,当年抗联三军、六军的指挥部,被服厂、修械厂以及北满临时省委的秘书处和机要处,也是绝对不可能长期在这儿坚守的。宫本魁来了,每一次到来,面对着几十座坟头,灵魂都会得到净化,思想会进一步地沉淀。烦恼的现实生活似乎突然远去,一个刚毅的、顽强的、豁达坦荡的、顶天立地的黑汉子就又重新站了起来,为生活而奔走,为工作而操劳,无怨无悔,全身总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基地前一坐,像淬了火,加了温,任何困难都难以把他征服!心酸和苦恼,也仅仅是微微地一笑,抗联汉子,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可是今天不行了。开除党籍不是一般的挫折。憋闷、苦恼、委屈、心酸、愤懑、绝望……
在野猪岭鹿场,精神上的痛苦没有个知心人能够交流和说道。他们不懂,不是社会上的残渣余孽就是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跟他们诉说,他们能够理解吗?在野猪岭上,他们是来谋生的。他们不懂得追求,不懂得真理!更不懂得一个老抗联战士的信念与情操,只有在这三十二个坟头前面,宫本魁才能把自己的苦恼和愤懑,淋漓尽致诉说给他们。开怀畅饮,嚎啕大哭,雷鸣一样。小鸟和野兔,都会扭头观望,静听他的诉说……夜幕降临,骄阳很快坠入了七鬼峰的后面,沟塘子的浓雾涌上来,罩住了山峦,一点点地增厚。流水忽然很响,茫茫林海被浓雾给裹住了。百鸟不再唧啁,缩着脑袋进入了沉睡状。可是金钱豹又开始活动了,借着夜幕,寻找目标,又开始了一场残杀……
宫本魁卧在坟头上睡了过去。酒力发作加上多日的疲劳,拥抱着亡友进入了梦乡……忽然,从野猪岭方向有呼叫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宫大哥!宫大哥呀!你在哪儿?”“宫场长!宫场长呀!你在哪儿啊?我们在找你啊!”“咕咚——咕咚——咕咚——”枪声伴着喊声在山谷中回荡,在夜幕的下面消失。宫本魁听到了,似乎又没有听到。他在酣睡,懵懵懂懂,又看到了首长,又见到了战友,相互拥抱,泪水在各自的脸上流淌。醒来的时候,他确实是觉着,自己是在这儿哭哩!有火光晃动,呼声更近,还有马蹄子的声音:“呱哒!呱哒呱哒呱哒……”特别的响亮,特别的悦耳。宫本魁忽然想到:工友们来了,让大白马引路找到了这儿。老白山密营遗址,也只有大白马才能一步不错的找到这儿来啊!大白马熟悉宫本魁,熟悉这条小路,也熟悉密营的地貌和环境。速度很快,马蹄声刚才还在岗脊,眨眼就到了跟前,马背上驮着女儿小媛媛。
赵长山手提猎枪,姜永吉手举一块呼呼燃烧的松树明子,火光映着夜幕,照着大森林,远处黑黝黝的,周围的三十二个坟头却是恐怖而又明显。宫本魁还有点儿醉意,一见大白马和马背上的小媛媛,匆忙站了起来,拍了拍马头,感慨着说道:“唉!我一猜,就是你把他们领来啦!”抱下女儿,在她的脸蛋上使劲地亲了亲,略有点儿哽咽:“孩子,想,想爸爸了吧?”小媛媛乱糟糟的头发上粘满了树叶和花粉,衣服被露水打湿,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害怕,她手脚冰凉,四肢痉挛般地哆嗦着,她看着爸爸,目光中有悲伤,更多的是恐惧。小嘴张了张,半天半天才哽咽着说道:“爸爸!我可想你啦!爸爸!党,不要你了,你……也不要小媛媛了吗?爸!我要妈妈……我想妈妈了!爸爸,回家吧!好吗?爸爸!”赵长山和姜永吉赶上来了,提枪举着明子,一声不响,静静地观察着,半天才气喘吁吁,小声儿说道:“宫大哥!快回家吧!于队长的儿子来啦!领着一大帮狗!”想了想又补充说道:“没有他给柳玉秀做伴,我们俩还来不了呢!”
姜永吉就是胆小,看到坟头,脸上就有点儿灰绿:“妈呀!这、这么多坟、坟呀!一个人来不、不害怕?”宫本魁抱着女儿,借火光把女儿头发上的树叶、草叶和花粉摘了下来,然后看着两位工友,长舒了一声:“唉!走吧!回家!”赵长山把猎枪抡到了膀子上,保镖一样怯怯地说道:“于队长的儿子说,去七鬼的豹子沟,炮手都联系好啦!明天一早就到!宫大哥!您的身体,能行吗?”“走吧!回去再说!”宫本魁觉着疲劳、饥饿、身虚。抱着女儿,扭头就走。赵长山忙说:“宫大哥!您就骑上去呗!这家伙,速度太快啦!一路上,我们两个都得小跑!”“算啦!能不快嘛,大白马不见我的面,跟你们一样,也是六神无主啊!”宫本魁抱着孩子前面走,白龙驹紧跟其后,马后面是姜永吉。赵长山殿后。爬上陡坡,小路平坦了。宫本魁才抱女儿骑了上去。离家还有很远,鹿场方向又传来了枪声:“咚——咚——咚——”赵长山也打了三枪,告诉柳玉秀:宫场长找到了,我们大伙儿正往回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