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交到巴人手里时,巴颜一连几天都无法合眼,他一合上眼,便会看到桑巴怒目圆睁,文王满脸是血,优儿手持长枪向自己索命,特别是那个刻着他名字的箭簇。自从郢都传来文王亡故的消息后,老巴颜便坐卧不安,他知道这回自己的祸事闯大了,文王一死,他就成了整个楚国的仇敌,不但自己的部落曾经跟随大楚两代王君东征西战功劳全无,巴人将还会被楚国世代所不容,巴人与楚人之间将是国仇,一但楚人缓过精神,巴人部落定会被灭种无疑。为了自救,巴颜只好和白苗、布依、阎族等部族联合,用自己辛辛苦苦的收成来买通对方,趁新王尚小,楚国大将凋零之际,做垂死一搏,进攻是为了自保,能一举攻下郢都更好,若不能,也让他们不敢轻言报仇,若是想就此踏平楚地,灭尽楚人,他连想也不敢想。当年周昭王率六师攻楚,结果片甲不归,何况是现在,大楚有千里之地,战将千员,兵车千乘,而巴人却人不过万,兵不过千,就算有这些部族,那又如何?这些苗人、布依、阎族和那七八个部族,当真会和自己一起共进退吗?他们虽然答应,那也是看在自己所送的厚礼份上,那份厚礼到底能够支撑多久?如果不能一举灭楚,他们还会跟着自己吗?如果大兵压境,他们会跟着自己吗?自己的处境犹如釜中游鱼,对方只要稍一加热,巴族就会飘在水面成为别人口中之食。一想到这些,他便夜不成寐……
“眼下,听说这个文妫要来,她来干什么?”军师占巴捋着胡子,他也估摸不透。巴颜将那支箭和那一句话一并递给占巴,占巴看了看,说:“看来,就连桑巴也恨上你了,虽然只有一句话,可千言万语全在这支箭上,那毕竟是她的夫君,这个妖女是文王正妻,她来会不会……会不会来麻痹我等,或者是……不管她来干什么,你记住,文王死在咱手,她这个时候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只要她敢来,那就决不能让她活着回去,文王都杀了,不在乎再多加一个女人!”
巴颜点点头:“那要看她带多少兵马,多少战车。”
占巴坚决地说:“不管他带多少兵马,只要她敢进入巴人腹地,占巴会让他们死的更惨。”
巴颜:“好,你要加紧准备,不管男人女人统统拿起刀枪,巴人能不能熬过今年,可就全看你了。”
占巴拱手:“占巴明白。”
文妫要到巴人部落,让很多人感到意外,特别是那些武将,文妫刚坐上马车,武将们便跟随屈重快走几步将马拉住。
屈重:“夫人,能不能带上卫队?哪怕是百名也好,就算再不济,你让臣下派人暗中保护总可以吧?”
文妫将帘笼打开,含笑看着屈重:“如果将军不希望哀家回来,你就只管派人过来,二百乘如何?那么多铁骑都败了,如果他们真要害文妫,哀家问屈将军,你去多少人可保哀家无事?放心吧屈大将军,我胸中装着一部《鬻子》,有祖上的庇佑,有妣丽娘娘陪着哀家,文妫定能安然无恙。”
就这样,文妫只带着优儿和钗环,一辆轿车,一辆马车,马车上装着十几个箱子,三人成众,他们出了郢都城一路南下,直奔巴人部落而去……一路上,真可谓是风光无限,自文妫从息国入楚,便一直被锁在深宫,曲水时的自由和任性,那一种来自内心深处对野性的呼唤便一下子被勾了出来,绿草如茵,河流纵横,有水便有人撒网捕鱼,一群雪白的鹅,就象一片白色的银片漫过大堤,从这片水域进入那片水域,在田间干活在路上碰到的女人不管认不认识她,都会向着马拉轿车喊着:“噢——”一位老农夫赶着一群牛走来,见马车过来,便将牛赶到一边,让马车过去,文妫象个孩子,她不时地向着他们招手。
钗环轻声地提醒文妫:“公主,他们都是下人,别忘了身份。”
文妫坐直身子,笑了笑:“姑姑,这里像不像曲水,像不像……”
钗环说:“曲水可没有这么多河,这么多水……”
文妫又问:“除去河水呢?”
钗环说:“那倒是有几分像了。”
探马来报,说文妫只带三人,而且只有优儿一人保护,两辆马车,加上驭马人总共五位,直向巴人腹地而来。巴颜闻报十分惊讶,占巴也不知这是何意,巴颜当下命令巴人,先给她来个下马威再说。
离老巴人的帐区不到五里,突然从树后冲出不少兵丁,他们大喊着,要马车停下。
优一马当先,他大喊:“大楚娘娘在此,谁敢阻拦!”
突然传来一句:“优儿,不许撒野。”只见巴颜纵马而出,控马至前,用马鞭指着轿车,大声说道:“文妫,你不在楚宫好好呆着,跑到巴人部落来做什么?”
轿车内传出文妫冷冷的声音:“老巴颜,你好威风,对付一个女人,也用得着如此吗?我问你,我妹妹的来信你收到了吗?”
巴颜看了看优,见他横眉冷对,又看了看两辆马车,往后再无他人,便将手一摆,说了句:“闪开!”众兵丁这才将枪撤了,裹着两辆马车往前走去……不知走了多远,突然听到外面一群孩子跟着车跑着,笑着,有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不停地喊着:“娘娘——”“娘娘——”
老巴颜粗野地吼道:“滚开,都滚开!”
马车终于停下了,优下车走过去,在窗前轻轻说一句:“母后,到了。”
钗环打开车帘,优儿一手持枪,单腿跪地,躬身蹲在车前,文妫走出马车,踩着优儿肩膀下了车,面前一群孩子嘻嘻笑着,争着来看热闹。
老巴颜挥着鞭子,喊着:“滚,滚远点儿。”
孩子们惧怕老巴颜,纷纷抽身跑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热闹,文妫隔着纱罩儿抬眼望去,这儿是一片平缓的土地,绿草如茵,几个蓬帐散落在草地上,远处有不停飞奔的马骑游哨,在远远的林子里,似有不少兵甲……
文妫对钗环说:“去,把哀家带来的东西拿过来。”
钗环唱了声“喏”,转身回到车上将一篮水果提了过来,文妫朝孩子们喊着:“来,来孩子们,过来,都过来呀……”
文妫举着水果晃着,几个胆大的孩子走过来,抓着就跑,胆小的孩子只是站在那里不敢近前,文妫让钗环将蓝子放在两步之外的地上,孩子们这才轰抢起来,一个看样子不足三四岁的孩子来到蓝子边抱了一串葡萄,跑了几步便爬在地上,文妫将孩子抱了起来,摘了一个放在孩子嘴里,问孩子:“甜吗?”
那孩子点点头。一个妇女跑过来,从文妫怀里接过孩子,匆匆抱着离开了。
巴颜默默地看着文妫,他在揣摩着文妫的心事,这个女人到底来这里干什么?可以肯定,她是来收买人心的,巴颜暗暗冷笑,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胆量实在是令人钦佩,他不想再看这个女人表演,便走了过去:“娘娘,请吧。”
文妫点点头,巴颜头前带路,他们一直向着一个大帐走去,进了大帐,大帐内坐满了巴人的壮汉,文妫径直走到迎面的座位上,这是巴颜的座位,文妫直接坐了上去,老巴颜站在她身边,那文妫目不斜视,竟然纹丝不动,优儿一手按剑,一手握枪站在文妫身后。巴颜站了一会儿,只好走到下面的一个位置上坐下了。
大帐里的空气几乎要凝固了。
文妫终于说话了:“巴人兄弟们,自武王起兵,巴人就做了先锋,老巴人以英勇善战著称,楚人没有忘记,当年,昭王率六师攻楚,我们的巴人先辈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使六师片甲不归,也让那昭王魂归镐京,这些,楚人没有忘记,我主武王感巴人之大功,让我王招巴颜之女桑巴为妻,从那时起,楚人巴人便成了血亲胞族。如今我和桑巴公主亲如同胞,我文妫六岁时父母双亡,我很羡慕我的妹妹,她有巴公痛,有妈婆爱,不像我,一生下来就要东躲XC因为有人给我算过卦,说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说我是个妖女,你们说,我是妖女吗?”
下面一片大笑。
文妫又说:“文妫一生下来就让我的君父给扔了,在这一点上,桑巴妹妹比我幸福,我早就想到这来看看了,这次我来,说我是替妹妹省亲也可,说我是归宁也罢,我就是想来看看我的巴公,看看我的妈婆,看看巴人的兄弟姐妹们。我带来的是欢笑,决不是刀枪,这第一杯酒,我代妹妹敬巴公一杯。”
文妫起身,端着酒樽走向巴颜。
巴颜不觉站了起来,他将手在身上擦了擦,双手接过酒樽,嘴里说了声:“娘娘,这杯酒老奴饮了。”
文妫说:“这杯酒祝巴公身体象熊罴一样魁梧,祝妈婆象母牛一样健壮。”
下面又是一片笑声……
老巴颜“嘿嘿”地笑了:“桑巴平时就是这样说我的,哈哈哈……”
文妫走回本座坐下,巴颜又“嘿嘿”笑了两声也坐下了。空气变的轻松了许多,只有占巴还在冷冷地看着。
文妫又倒了一杯酒,她说:“巴人和大楚,原本就是一家,眼下就更分不开了,我听说,巴公的二公主嫁给了老元勋斗家为媳,我的王儿就是巴族的嫡亲外甥,我们两家结下的友谊决不是说断就能断的,那是在血雨里趟过,在刀丛里钻过,我们不应该是敌人,我们应该是亲人才对,我这次来,就是要让两家忘记仇恨,放下仇恨,我们的敌人,应该是那些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应该是那些残害百姓的奸雄****。我这次来就是要和我们的巴人兄弟重修旧好,这一杯,有大楚祖宗在上,有妣丽娘娘在左,如果文妫用心不诚,就让此酒下肚断肠。”
文妫一口将酒喝干。下面的巴人也都端起酒杯喝干。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嚷嚷着要见头人,兵丁挡着不让那人进来,那人便在帐外冲着帐内喊道:“头人,我是苗人长毛……,头人,我有大事相商……”
文妫向外面喊了一声:“让那位兄弟进来吧……”
那位苗汉匆匆进来了。
巴颜身边的一个卫士一把将苗汉揪住:“大楚的娘娘在此,你有没有规矩!”
那汉腿一软便爬在了地上:“娘娘在上,小人找头人真的有事。”
文妫倒了一杯酒,说:“赏这位兄弟一杯酒喝。”
优儿端起酒杯走过去,那汉子直起身子先将双手在身上擦了擦手,接过一口喝干:“谢谢娘娘。”
文妫这才道:“你有话,对巴公讲吧。”
那汉急忙拱手:“谢娘娘,谢娘娘!”转向巴颜:“头人,巴颜大叔,我们今年稻谷绝收,现在都饿死人了,咱说好了要先借八车粮食,到现在一车粮食都没有,巴颜大叔,咱可是有言在先,咱可是要共进退的。”
巴颜怕他再说下去便一拍案子吼道:“什么进不进退不退的,你没见我正在商量大事吗?来人,先把他轰出去。”
几个兵丁闻声而入,将那苗汉拖着就走。
文妫站起身来:“慢着!”
兵丁们停住了脚步,文妫走过去,那人跪在地上哭爬过来:“娘娘,救救我们的族人吧……”
文妫回头对巴颜说到:“巴公,你陪我到他那里看看如何?”
巴颜想了想,只好将身一躬:“喏。”
离开大帐,文妫和钗环坐上马车,优儿骑马跟在马车一侧,巴颜在另一侧,后边是大队卫队。
文妫巴颜一行逶迤走来,只见两旁水稻枯死,稻田龟裂,赤地一片,旱地里不时可见老农,蹲在田间无奈地望着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