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老臣心如明镜,尽管太后有时不温不火,貌似和善,有时竟像村妇一样,她可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太后,小事糊涂,大事绝不含糊。斗伯比见太后总算吐了口,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便告辞回去。送走大臣,太后让寺人去请王上,楚文王很快便来了。
太后说:“屋子里太闷,走,陪娘出去走走。”
楚文王陪着老娘来到了后宫花苑,此时,正值初春,春暖乍寒,桃花却开得楚楚动人,太后指着桃花说:“此花虽好,只可惜时令不长,如果你是青帝,你当如何?”
看似极其寻常的问话,楚文王心里也“咯噔”了一下,他知道母亲在说什么。
楚文王说:“如果孩儿真是青帝,那就让它花开四季。”
太后邓晏苦苦一笑:“就怕有人不让呀。青帝、楚君,你选哪个?”昂头看着一簇簇桃花在寒风里绽放,似乎和花在说话,却在听着儿子的反应。
楚文王不假思索地说:“如果母后愿意,那就让赀儿做一个青帝吧。”
太后从花上将目光收回,直直地盯着楚文王:“你真的忘记你父王的遗志了吗?”
楚文王撩衣跪倒:“儿臣不敢。成就霸业,孩儿须臾不敢有忘,自先父立国,我大楚攻城掠地,从五十里起步到今日,已有千里苗疆。孩儿在想,如一味攻城拓土,不知固守,不知安民,势必会,一国新破,旧国又反,如此一来,我大楚兵马虽勇,战车虽固,也难灭四周皆火,到头来,只怕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我大楚反而成了天下之贼,非但霸业难成,反使天下以楚国为仇,这几年,我罢兵息战,虽为养民,却也是固本之道。”
太后连连点头,她弯腰将熊赀扶起:“咱娘俩说话,用不着多礼,我儿思虑深远,倒是老身多虑了,你可尽心国事,后宫便不劳我儿费心了,眼前这些女人,老太婆还能应付。”
楚文王:“谢母后。”
太后似乎有些不高兴了:“娘说过了,咱娘儿俩说话用不着多礼。”
斗伯比、屈重等一班老臣又来拜见太后,这次的太后,却与上次不同,以往的荆钗换成了十二支金钗,金凤衔珠,暗红色的大厰,散着金花,衣领连襟处垂着一颗大大的南珠饰花,她正襟危坐,目光如炬,口气冷冷地说:“申、纪、邓、息、绞数国新灭,安民之务繁琐,诸位卿工执事朝廊,系身王命才对,不知缘何要一趟一趟往我后宫里跑哇?”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知道不妙,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还是斗伯比紧走一步禀道:“太后,息侯逃离楚境,必有复国之意,那息侯与文夫人息息相关,此女不能不除,再说,我大楚立国不久,经不起此等妖女祸国,还望太后明鉴。”
太后拍案而起:“息侯离郢,罪在屈重,你是如何为我郢都看守的大门!”
屈重一听吓得急忙伏在太后面前:“是,屈重知罪!”
太后一指斗伯比:“还有你,息侯逃遁,尔等皆是先王以柱国之臣授于王儿,你们不思亡羊补牢,追回逃犯,反而自盖罪责,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后宫,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后吗?”
这些老臣见太后震怒便一起跪倒,吓的气都不敢出,不知过了多久,太后才语气缓和地说:“哀家知道,你们个个忠心可鉴,我也不是不知,只是你们身负大楚王命,应将安帮定国放在首位,至于后宫的这些女人,我老太婆还应付得了,你们就用不着总往我这跑了。”
大臣们一个个谢恩出宫。
制服了大臣,太后带着一个寺人来到兰台。堵敖一见太后,便跑了过来,喊了声“奶奶”便扑到太后的怀里,太后疼爱地在孩子头上摸了摸,在小脸蛋儿上亲了亲,让人带着堵敖到外面玩耍,钗环也将老二抱了出去。文妫见太后来了,急忙迎跪,太后将她扶了起来,让她坐下。太后又恢复了往日那副笑呵呵的模样,一副慈祥,一副家常的样子……
兰台内只留下太后的贴身寺人伺候,她直直地望着文妫,心平气和地说道:“息侯从丕逃了出去,你知道吗?”
文妫不语……
太后点了点头,样子并不惊讶:“看样子那些士大夫们所说不错,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你进入楚宫升坐兰台,虽贵为王后,却不尽妻德,我知道,这一切你都不稀罕,因为在你眼里,大楚不过是蛮夷之国,只有中原的那些候国才是礼仪之帮,只有他们才是华夏之正统,我要说,楚人也是,你信吗?我要说,我们也是黄帝子孙,我们是帝高阳之苗裔,你信吗?我祖祝融是黄帝的一位司吏火官,他不但可以夜观天象,还懂得如何用火,几百年来,商人为了排除异已才一次次地将楚人赶过长江,赶进森林。为了让大周承认楚人的地位,我族先人鬻熊不顾九十岁的高龄扶周灭商,竟累死在观星台上。在他们眼里,我们楚人不过是蛮夷之帮,我要说,我祖鬻熊曾做过文王之师,你信吗?我祖鬻熊,虽偏居边陲小守,避居于蛮荒之地,却用自己楚人的才智创写了《鬻子》一文,用仁爱为周朝立信。他在临死前告诉文王,如要兴周灭商,可到渭河去找一个叫姜尚的人,得此人者可得天下,这才有了周武王天下封侯。可是,在大封之时,他们竟然忘记了楚人,后来,成王翻看兴周史册,他才发现,漏掉了楚人,为了弥补过失,他们竟以五十里的子爵封楚。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楚人才算真正有了我们自己的邦国。尽管很小,只有区区五十里,如果我现在再说,我们是华夏一员,我们身上的血和他们一样尊贵,你信吗?”
文妫默默地听着,太后是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直到儿堵敖来到自己面前,文妫才从一片空白中被拉了回来,她在想,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一个蛮夷女人能有这样的见识吗?她谈吐儒雅、举止端庄,自己虽然没有见过周王室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可眼前的这个女人绝对不会输给他们。如果,就象她所说的那样,他们也是王之正统,他为何还会允许儿子去夺取舅舅的封国呢?难道那不是他的弟弟吗?如果他们不是蛮夷,而是由黄帝传下来的仁义、礼信又到那里去了?文妫曾一度怀疑过《鬻子》是不是鬻熊所著,如果真是楚国先人所著,那么《鬻子》里的仁爱又到哪里去了?在中原,虽然互相争伐,可那只是一服,只要你能认输、你能朝贡,你便完全可以与战胜国并存,完全没有灭国之说,如果他们也是黄帝之正统,这些野蛮的灭国之举,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楚国能称得上礼仪之邦吗?
文妫觉得头很痛,尽管厨上送来的晚膳也还不错,她却一口也吃不进去,早早地便躺下了,太后那让人不解的言辞久久回响在妫的耳边,让她一时还难以理解。
斗伯比回去后,羞愧难当,当时便命人快马传递,封锁楚国要道,全国缉拿息侯。
息侯被陈国七勇保护着日夜向着边境逃窜,那息侯更是如惊弓之鸟,看见楚兵便浑身打颤,一旦危险过去,那副君候的架子便会又重新端起来,每天食必有肉,如果不能满足,他便会拒绝上路,这些人一面伺候着息侯一面艰难地行走,一天走不了三、五十里,形势越来越紧张了,再往前走,只要有人的地方或部落,都会有一片木板,木板上刻有息侯的长相和特征,旁边刻着:有能抓到息侯者,赏千金。
为了能够得到千金,沿途各地各部落,无不大张网罗,只要有陌生人,他们一个都不放过。
白天不能走了,他们只有等到夜晚,面对严峻的形式,队长厘龙对其它六勇说:“如果我们一旦被抓,如果还有一个人在,这个人就必须先将息侯杀死,如其不然,这个息侯势必会以牺牲公主来自保,到时,我们的公主必遭其累。”
大家将这一严令暗藏于心。
这天,他们来到一片山林,山林下便是一个大大的村镇,镇里有买有卖,煞是热闹。厘龙让吴七、孟回看着息侯,自己带人到镇上去采购些吃用之物,以便晚上赶路。这个镇子常住户不多,由于地处通楚要道,从这里可以直达郢都,也可以从这里直达蔡国,所以南来北往,买东卖西的人也委实不少,卖饭的酒肆也有六七家。这些酒家大多都养有唱曲的歌妓,各国商家,往往在这里歇脚,所以,这里从很早就是货物集散地,从北方来的货物也都要从这里启运,装船,再运往楚国各地。楚国的货物也要从这里进入蔡国,再从蔡国进入陈、郑、宋、卫等。
息侯独自坐在一块岩石上发呆,趁厘龙与其它六勇交待之机悄悄溜了,厘龙带着其他人走了,那吴七一回头,不见了息侯,顿时吓出一身汗来,孟回说:“可能是到林子里小解去了,你到林子里看看。”
吴七急忙到林子里转了一圈,林子并不大,都是自然生成的灌木,吴七喊了一阵找了一回,那孟回也觉得不对,急忙跟着来找,那里还有息侯的影子,吴七要孟回在山上继续寻找,他沿着小路下山,一路向镇上追去。
在小镇上,吴七见到了厘龙,他悄悄告诉厘龙,说息侯不见了,可能是独自来了小镇。厘龙一听心下暗惊,他们也顾不上再购买什么,便分头寻找。
原来,那息侯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见山下煞是热闹,便跳下岩石向山下走去,他寻到一家酒肆,看了一下招牌便独自走了进来,在桌边坐定,从怀里摸出一锭马蹄金放在桌子上,那掌柜的一见,大吃一惊,知道此公来头不小,急忙走过来,问:“这位客爷想吃些什么?”
那息侯也不知这里有什么,便一味说:“把好吃的统统端来下酒。”
掌柜忙道:“那就请大爷到后面去吧,我这尚有几个美艳的楚妓,正可为大爷声歌下酒。”
那息侯一听,不觉大喜,当下将马蹄金往掌柜的怀里一扔,便大摆大摇地走了进去,当下,掌柜的叫来几个楚女进去,那息侯一连月余,只在深山丛林中穿行,早不知女人为何物了,此时一见,顿觉个个美丽人人动心,便一招手,一手搂着一个先就亲热了一番,尔后从怀里摸出珠玉分赏这些美人儿。
再说那个掌柜,今早儿子从郢都回来,说是奉了屈重大人的严令,要追捕逃犯息侯,如今正在张罗沿途设卡,那掌柜一边稳住息侯,一边急忙到村外去寻儿子尚苴,那尚苴原本就是屈重手下一员上将,见父亲匆匆而来,不知家里出了何事,急忙迎了过来,上前一揖,掌柜一把拉住他,急切地问:“儿呀,你这次是不是在追捕一个四十几岁的男子啊?”
尚苴先是一怔,尔后点点头道:“是啊,怎么……”
掌柜从怀里掏出那锭马蹄金:“咱家现就来了一个,年纪在四十左右,嘴角处有一黑痣。”
尚苴接过马蹄金看了看,见上面打有楚的印记,当下收罗官兵奔回小镇。
再说那息侯,此时尚不知死活,竟一味和那些楚女游戏玩耍,突然一只手从后面将他提了起来,息侯回头,见是厘龙,顿时火冒三丈,他吼道:“你想犯上吗?”
那厘龙也不说话,一甩手将息侯扔给吴七,一个楚女刚要上前,被厘龙用刀逼住,孟回他们推着息侯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