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环带着妫不知跑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身在何处,一味地往前直走,这一天,只见前面山花烂漫,草长莺飞便一头钻了进来,原来,这里竟是一片桃林,此时正值初春三月,花开正好,簇簇粉红的桃花引来蝶蜂乱舞,一股清泉顺山而下,正可谓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真是一派世外桃园,正是:
桃红又是一年春雾漫红绿妙如云
不懂枝头鸟喜语枉引蜜蜂误解人
进了桃林倍感亲切,妫再也不愿往前迈动半步,钗环也不知跑出了多远,只知不近,便也安下心来。靠山处有一个山洞,可容下数人居住,钗环将背上的包裹放下,依在石壁上坐了下来,不觉一阵困倦袭来,刚刚闭上眼睛,就觉有人在自己嘴上塞着东西,钗环一惊醒来,只见妫正将一些干桃往钗环嘴里塞,见钗环醒了,她露着小牙开心地笑了。小孩子的精力真是旺盛,连大人都累的够呛,孩子只一会儿便精神起来,钗环将干桃啃了一口,觉得肚里咕咕直叫,想起从昨天到现在竟米面没有沾牙,又啃了几个干桃,才觉得肚子里好受多了。
妫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碗,说:“姑姑,你等着。”
妫转身跑了出去,不大一会儿,从外面端着一碗清水进来,钗环喝了几口,才算回过劲来。
钗环打量着山洞,对妫说:“妫儿,这儿就是咱的家了。”
妫问钗环:“妈妈会找到这儿来吗?”
钗环点了点头:“外面有干草,去抱一些过来。”
妫答应一声又跑了出去。
钗环带着妫躲进桃林,开始时,钗环不敢出林见人,生怕有人认出自己,后来胆子大了,便也敢到山那边三十多里的集市上走动,换些米面,锅盆,便安顿了下来。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陈币用完了,她就从包里拿出陈后留下的那包东西去换,先用不甚贵重的,再用相对不太贵重的,后来再用陈宛绣的那些绣品,也不知过了几年几日,妫从六七岁转眼已经变成了大姑娘。
十四五岁的妫开始能够替钗环干些重活了,她除了砍柴,种菜,那就是到山口坐着发呆,钗环知道,她是在等她的母亲,等她的姐姐。妫就像一个大小伙子一样,每天腰悬砍刀,到山上砍柴,然后由钗环将它背到集市上换些钱来,日子也就慢慢地捱了过去。前几年,钗环到集市上去,就听有人说,太子回来了,还说,现在的君侯已经改成了宣公。钗环忍不住问他们,那庄公呢?陈后呢?别人看着这个傻媳妇傻的可笑便转身就走,也有的实在忍不住便告诉她:“庄公早死了,你不知道现在的君侯是宣公了吗?”
钗环一把扯住那人不让他走:“那陈后呢?”
那人吃了一吓,急忙将钗环的手掰开:“陈后?她死了,早死了。”
钗环呆呆地站在那里,集市上不知什么时候人走的差不多了,钗环这才一步一泪地往回走,走到桃林时,只见妫还坐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山下,便抹了一把泪,叫妫下来吃饭。钗环还为妫换了一块布,一块和桃花颜色很相近的桃色,她给妫做了一身衣裙,跑了一天的妫很快便睡着了,钗环便在油灯下给妫缝制衣服,她一边缝一边自言自语:“如今哪,这东西是换一件少一件了,孩子,你知道吗,公主再也不会来了,她随了君侯七年前就去了,去了。公主哇,如今孩子已经长大了,长的差不多跟你出阁时一样大,可孩子没享过你那种福,她是在林子里长大的,是吃干果喝泉水长大的,公主,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一定给孩子寻个好人家,找个好夫君,我不会再让她和宫里有任何瓜葛,你的话我记住了,我会象当年我随你到陈国一样,我会伺候孩子一辈子。只要有我的眼在,我绝对不会让孩子再受委屈了……”
第二天,钗环煮了一块刀头(祭祀用的大肉),摆了几个供果,又插了几柱陈香,她对妫说:“孩子,来拜拜吧。”
妫不解地问:“拜谁呀?”
钗环愣了一下:“拜……拜山神公公。”
妫认真地拜了几拜,钗环冲着远方,在心里默默地说:“看看吧,妫儿都长成大人了,公主放心,你过去说过的话,我全都记住了,我会象伺候你一样伺候妫儿,只要还有我一口气在。”
妫似乎听到了什么,不解地问:“姑姑,你在跟谁说话呢?”
钗环支吾了一下:“没有谁,山神公公……”
又是一年叶落尽,以往这个时候已经落下第一场雪了,今年入冬无雪,所以树木仍然郁郁葱葱,这也应了那句话,春前有雨花开早,秋后无雪叶落迟。为了储备过冬的食物,这回钗环又拿出陈后绣的两件绣品外加一两件首饰,背着妫打来的干材,只想多换些米面回家,到了来年春天,可以刨的食也就多了,能省的也就可以省下来了。再说,这是自己知道君侯和公主过世的第一个春节,说什么也要为他们备下祭祀的酒菜。
钗环来到集市上,先换了一个猪头,又换了一些米面,就在钗环与商户交换东西的时候,几双眼睛盯上了她……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个茶棚下,陈完和淮伯坐在那里,他被钗环手里的绣品深深吸引……淮伯却看到的是另一种情境……几个地痞看着钗环掏出绣品,他们不时地向着另外几个挤眉弄眼,钗环毫无觉察,她背着米面离去,那几个人打手势招呼着尾随钗环离去……
见他们走了,陈完起身急忙走了过去,要过老汉手里的绣品认真地看着,淮伯回身对身后的兵丁说了几句什么,那兵丁将手一拱,手按腰刀向着钗环走的方向匆匆地追了过去。淮伯见陈完爱不释手,便掏出陈币交给老汉,陈完和淮伯也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钗环背着米面刚回到桃林边,突然几个地痞从树后出来,一个家伙拦住她,他笑嘻嘻地说:“大嫂,还有什么好东西,让大爷瞧瞧,只要我们兄弟瞧上了,保证有你的好处。”
钗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那些家伙开始动手动脚,就在这时,妫提着木棍赶到,她喊了一声:“姑姑,你快走。”挥着木棍向着地痞们打去。
那些痞子挨了几下之后,见出来的是一个美貌的姑娘,顿时丢开钗环向妫扑来,就在这时,一群官兵出现了,他们用刀枪拦住痞子,将他们一个个绳捆锁绑,妫拿起地上的东西拉着钗环匆匆进了林子……
此时在陈完的府邸,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虽说这只是一个上大夫的采邑,因为陈完是三朝太子,其规格比其它子国府邸也要大的多,迎门是六间正房,这是他们议事的地方,两边东西各三间配房,与主殿形成拱围之势。后面则是内宅,由陈完母亲居住。淮伯居住在东边上首,随时听候陈完传唤,再下面两间,住着撑管钱粮的陈国官吏,对面三间也都住着各有司官员,有管司农、司牧、管丁赋的,这就是曲水的政治中心。
陈完拿着两样绣品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淮伯进来拨了拨灯芯,陈完将这两样东西递给他,淮伯看过后十分肯定地说:“这是陈宫的东西。”
陈完不解地问:“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流落到了曲水,那位大嫂手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淮伯思虑良久:“公子,如果所猜不错,应该就是她们。”
陈完抬起头来,望着淮伯:“她们?谁们啊?”
淮伯拿着陈完递给他的两样绣品,历述往事:“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周太史到蔡国去,当时庄公的妻子也就是故去的陈后身怀六甲,周太史推断陈后所怀的是位女婴,只是此女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是位祸国的不祥之物,为此,当孩子生下来时,庄公见果是一个女婴,便将此女扔到了山里,不知后来怎么竟让陈后的媵女钗环收养,后来,陈后知道孩子没死,便带着女儿奾悄悄出宫和女儿见了几面,谁知此事不密竟让庄公发现,庄公便带着宫中卫队连夜进山,当时陈后归宁省亲,却不知何故也在现场,结果,陈后和庄公也因为此事而丢了性命。”
陈完点了点头:“如此说来,那个女孩子应该就是舍妹了,不管倾城也好倾国也罢,到了这里,她就是我曲水的百姓,我决不许任何人再去为难她们。”
淮伯:“公子宅心仁厚,躲到这里算是躲对了地方,我这就去安排。”
陈完摇了摇头:“不要,她们已经是惊弓之鸟,如果知道被人注意,必然还会逃去,反而弄巧成拙了,倒不如顺其自然。”
淮伯点头。两个人将钗环的话题暂放一边,接着又推敲起建城之事,自打陈完到了曲水,恰逢这几年风调雨顺,不但人丁兴旺而且地产年丰,曲水府库渐渐充盈,从商周始,陈国就有经商之风,恰逢这几年,陈地人祸天灾俱无,尤其是曲水,又连年丰收,百姓手中殷实,猎人将山货皮货拿到了集市兜售,农家百姓拿着陈粮新米到集市上交易,那些蚕女织妇又多将自己的绫绢布匹拿到曲水,蔡国、息国、郑国、楚国,甚至还有齐国的商人,也纷纷将货物千里迢迢运到陈国,陈国的宛丘和曲水成了陈国两个完全可以相提并论的经济中心。随着商业的繁荣,曲水城区便不断向外扩展,特别是近几年,曲水只按田赋交税,一切苛捐杂税全无,那些蚕丝布织的妇女,架鹰牵狗的猎户,竟连田赋也没有,所产之物,除了裹腹,只能拿到集市换钱,这样一来,做饭的、卖水的,挑葱的、卖蒜的,闹哄哄乱作一团,曲水急需按宛丘规制进行规划重建,按城有四门,前朝后市,左神右社进行小型城市化的改造,不仅仅如此,还应设立相应的官府吏属管理治安,置有司衙门按交易众寡抽取火耗税银。这就需要一大批有才干有德望,做事公道,秉公守份的人入官问政。
这些人从那里来呢?曲水不是宛丘,有子成院的学子可以备选,要在这里猎取人才,那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情。淮伯相信,尧舜至圣,能生不肖之子,瞽叟顽呆,会养圣贤之儿,山林生才俊,白屋出公卿。于是淮伯提意,在曲水建造治术学馆,不问贵贱,不问师出何门,皆可在台上讲经论道,每日有言官笔录,供官家辩材使用。如此一来,竟有不少“人法天地”的周家大统上台,再后来,阴阳与五行的唇枪舌剑。兵家与儒家的对锋交兵,治术学馆早已成了各路神仙,竞技表现的舞台。
在离治术学馆不远处,有一家客栈,叫治术客栈,一看就知,掌柜是借治术学馆的名号所开。这天,治术学馆来了一老一少,老者道门装束,鹤发童颜,三络白须飘洒前胸,如果细看,在老者眉宇之间,似乎有痛苦之状,那位少年也就十六七岁,正是青春年少,伙计将客房打开,少年扶着老者走了进去,他随手将门关上,扶老者到榻上安歇。
老者是庸国令尹易阳子,少年是他的弟子睢阳子,楚国灭庸置县,破城之时,师徒趁乱逃出城外,听说曲水新开治术学馆,人人皆可登台,为了弘扬阴阳学说,他们来到曲水,试图寻一方静土著述立说,再也不愿踏入世间纷争。
睢阳子替师傅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我看师傅今天脸色很不好,你先躺会儿,我去请个郎中来。”
易阳子摆了摆手:“徒儿,你先坐下,到眼下为止,为师听了三场,三场下来,各派各门,基本可以说是了然于心,那些门派,貌示强大,宏篇大论,滔滔不绝,细听起来,也只是执一端而不言其它,漏洞百出,由此看来,贤契在此地立足不难。明日,就算为师不去,你也只管登台就是。”
睢阳子:“不,师傅,还是先看病吧。自从你让屈重打下马来,这么多天,你从来不肯吃药,再拖下去,万一有个好歹,你让弟子如何是好。”
易阳子摆了摆手:“徒儿无虑,为师阳寿已尽,此生能得贤契,平生之愿足矣……”说着猛地抬起身子,“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