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金酉国国相谭桓颁布新政于天下,在郡丞之下设镇守,诏令天下举贤良之士。春正月,征辟廉士儒者凡一千三百零六人,分镇天下诸镇。同时广招能人异士为朝廷效命。虽有年长大臣出言反对诸多革新,但在国主的兴国雄心下,一众反对之声终不了了之。
城东沈府,时值未时,沈户侍立在檀木书案旁,手中拈着一锭墨正细细研着。沈荐之穿着一身青衫,正握着一管笔挥毫作书。只见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屏住呼吸,手腕徐徐转动间,白净的宣纸上立时现出四个笔锋看似舒缓,但气势沉劲的大字“天道自然”。
顿下最后一笔,沈荐之长舒一口气,搁下笔,自己又端详了一阵,出声问道:“你可知颢儿最近混迹在何处啊?在家里总见不到他的身影。”
沈户笑笑说:“二弟性素风雅,才气甚高,最近好像和楷金司秦司主的公子等一伙商量举办什么兰皓诗会去了”。
沈荐之的次子名叫沈颢,天生自属风流,又颇有才气,整日在白虎郡和一些朝臣富贾的顽怙公子混价一处,做些饮酒打诨,呻吟作诗的事情。
沈荐之听了重重哼一声,气得骂道:“这个逆子迟早要给我惹出祸端来!”
楷金司坐落于宫城外西北侧的一条繁华街道上,其直隶于国相省,乃是负责金酉举国矿产发掘,冶炼金银和铸造钱币的衙门,现任司主为秦宝山,其为人圆滑,精于世务,很讨国主的欢喜,而秦宝山的府邸只和楷金司隔了数条小巷。
此刻在秦府偌大的后花园中,数位青年男子正陪同三个妙龄女子坐在一亭子里饮酒谈笑。
沈颢举着酒杯,目不转睛地盯着居中一位奏琴的女子,那女子淡妆娥眉,清丽无方,浑身散发着一种素洁之气。一曲奏完,那女子在众人赞叹声中敛衽而起,离座盈盈下拜说:“苏霓裳薄艺,让诸位公子小姐见笑了。”
沈颢扔下酒杯,摇首言道:“苏姑娘这是哪里话,你我能在此抚琴共酌,我等就只当你是知己了,哪里还讲什么身份之别。至于苏姑娘的琴艺,以在下拙见,古风盎然,清峻无匹,你太过谦了。”
苏霓裳口称不敢,右侧的一位蓝衣女子招呼苏霓裳坐于自己身边,打趣地说:“我看某些人刚才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对裳姐姐满嘴的阿谀之言,说是什么知己,我看是想让裳姐姐做你的红颜知己吧”。
其余人听了也笑起来,苏霓裳顿时脸上一片绯红,默然不语。沈颢大笑着起身说:“想我堂堂七尺之躯,平生从不屑说违心之言,苏姑娘才艺冠绝,丽姿懿容,我对她一见倾心,若苏姑娘不以在下鄙微,明日我便向秦大人提亲!”
这一番慷慨陈词,却是震惊了在座诸人,苏霓裳本是秦府一艺伶,因才貌殊绝,秦家公子秦中炎就强拉着她参加此种聚会,一来二去,诸人都与她熟络了。
见服于她的才艺,国中巨富阮雄的千金阮清玲,大农丞郜迟的明珠郜文薇都与她姐妹相称,方才出言戏弄的就是古灵精怪的阮清玲。她听沈颢如此唐突言语,当下板着脸气得说:“好你个沈颢,天生一副登徒子模样,竟还不知羞,说这种没脑子的话唐突裳姐姐,还不快向裳姐道歉,不然我跟你没完!”
苏霓裳心中本也气恼沈颢言语无状,但她从小家道衰微,内中虽强正不屈,在外却处处显出柔弱,先前只是低首白着脸,这时见阮清玲替自己出头,当下劝说道:“清玲妹妹,沈公子只是酒后戏言,我一个女伶,自知配不起沈公子,你就不要与他较真了。”
右侧一位面容稍显粗狂的青年男子这时也说道:“沈颢,不是我老魏批驳你,你这话却不是在消遣苏姑娘吗。且不论你是否真心,你老爹是何等身份,他能让苏姑娘进你家门?你总是倜傥洒脱的没个顶头。”
一旁的秦中炎见诸人斗起嘴来,掩了自己神色中的愤怒,起身说道:“来来,咱们饮酒,就当是我等给霓裳赔罪了,沈颢的性子我们也清楚,就当他方才什么也没说好了”,说完酌酒举杯,邀约众人饮酒。
沈颢却腾地站起身子,红着脸说道:“我沈颢顶天立地,哪里说什么消遣的话了!你们等着,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说完向苏霓裳躬身一揖,不顾诸人劝阻,迈开大步离去了。
秦中炎回到自己的书房,未及在木椅上坐定,就重重一拍桌子,自语道:“好你个沈颢,竟跟我秦中炎争女人!”原来秦中炎也非常喜欢苏霓裳,又因为苏本是自家府中的伶人,所以心下就自然不容别人染指。他沉思一阵,心下定出计划来。
秦府内院,秦宝山的夫人范氏手中执了一根荆扑,正津津地教训一个跪在地上的小女仆,范氏身材臃肿,面庞颀宽,虽说是朝中大臣的夫人,但其言语形象,却十足的村野大妇。
只见她一边打一边骂道:“小浪蹄子,叫你紧细着点,却笨手笨脚打碎我的茶碗,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跪在地上的娇小女仆身子瑟瑟发抖,却又不敢躲避,口中直呼饶命。这时从屋外门口跑进来一个神色慌张的下人,急匆匆禀报说:“不好了夫人,公子马上就要来了!”
范氏一怔,猛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见她腰腹处的赘肉晃了几晃才停歇下来。她急忙将荆扑藏在帘子后面,伸手抓起尚跪在地上的女仆,在对方惊惧的眼神中掏出一方帕子替其揩抹了泪水,接着又喝道:“笑!”那女仆不得已咧嘴凑出一张笑脸来,不过怎么看怎么别扭。
秦中炎步入屋内,抬头便看见笑意盈盈的母亲正坐在木榻上盯着自己,左右各站了一名身材娇小的女仆。他跪伏于地说道:“中炎拜见母亲大人”,范氏一见,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
“炎儿快起来,你到母亲这儿来,就不要每次行大礼了”,两名女仆与秦中炎见了礼,范氏拉了自己儿子的手仔细端详不已,口中喃喃念叨:“想你爹一副磕碜模样,何德何能生出我家炎儿来,还不是沐了我的大恩。”旁边的女仆听了强忍着笑意,秦中炎却显露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一脸愁苦神色。
范氏这才发现自己的儿子有心事,当下问道:“炎儿啊,你可有什么烦心事,快给娘说来,娘一定不让你受任何委屈。”秦中炎抬眼左右一看,范氏于是屏退了两个女仆。
秦中炎这才对范氏说:“娘啊,我,我看上了府里的苏霓裳小姐,我想……想让我爹为我去下聘,可我又怕他不许,所以请娘务必为我做主。”
范氏僵着身子坐在软榻上,长大的嘴能容得下一只鸭蛋,心中已像被寒冬的冷水浇了个透彻,她怎么也没有料到二十多年来一直是自己眼中的宝贝儿子,现今已到了考虑自身婚姻的时候了,她心中顿时空落落的不是滋味,愣神过后,她叹口气缓缓说:“我家炎儿确是长大了,你刚才说的苏什么是谁家府上的千金啊?”
“就是年前冬里入咱府上弹琴的苏姑娘”,秦中炎提醒说。
范氏一下子醒悟过来,气得说道:“你说你看上谁不好,非得是那个娇滴滴的苏阿裳,我就瞧不上她,赶明我叫张媒婆去富贾大臣家打听打听,替你物色比她出众十倍的女子!”
秦中炎听了,立时伏在地上哭诉起来:“娘,就算是炎儿求您了,我真的只喜欢苏姑娘一人,若是不能得偿所愿,我定会痛心不已的。”
范氏多年来眼里心中全是宝贝儿子,这会儿听他哭诉,立马放下了刚才的强硬态度,温言软语劝道:“好了好了,娘给你做主行了吧,还不快起来,你这孩子真是让我不省心!”秦中炎心下大定,起身不住奉承起范氏来。
晚间秦宝山喜滋滋的回府,额上皱纹里也透出喜气,他一边朝书房走,一边心下暗自夸耀:噫!举目朝堂,哪个能及得上秦某的一双慧眼。
原来自去年沈荐之退出朝堂后,秦宝山敏锐地觉察到国主的诸多变化,他花费了巨大心力巴结了内宫的高祥副总管,从其口中知道了一些王宫后庭的隐秘,本着秋制冬衣的原则,他搜集了一批异域奇珍,并分数次托内宫之人呈送给西黛妃。就在今日下午请高副总管吃茶时,高祥向他转达了西黛妃的谢意,秦宝山激动之余,不忘将一支百年的野山参送予高祥,乐得后者直夸他前途无量。
这厢秦宝山在书房臆念未来的腾达显贵时,一个下人禀报说夫人有请,他皱了皱眉,起身前往内院。
“什么,这小子要苏霓裳那丫头做秦家的媳妇!不行,我决不同意,难道要我堂堂一个朝廷大臣提着聘礼去向她那棺材店里打工的老爹提亲?我秦家的媳妇能是一个小小的伶人吗?这事传出去我秦家还怎么在国都立足?”
秦宝山听了范氏的话后立即反驳起来。范氏腾地站起身子,左手叉在腰间,右手食指戳在秦宝山面前破口骂道:“好你个没良心的,想当初若不是我父见你伶牙利嘴,处处提携着你,你这挨千刀的指不定这会儿还在猪圈里滚爬呢,老娘我都不嫌弃那小妮子的出身,你倒挑剔起来了……”
“夫人,你不要喊了,让外人听了过去多不好,好歹你如今也是大府里的夫人,说话也得注意形象”,秦宝山赶前去用衣袖掩了范氏的大嘴,又劝说道:“好了好了,你让我考虑一些时日吧。”
范氏愤愤回应:“考虑什么!你若不答应,老娘就将你以前杀猪的丑事在这白虎郡宣扬开来,到时候看你的面子还金贵不金贵。”
秦家祖上本也家境殷实,只是到了秦宝山父亲这一代,因为一些偶然原因,秦家开始衰落起来。秦宝山年轻时在老家天星府郢里郡做屠夫求生,范氏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富商,他见秦宝山伶俐圆滑,逢迎有道,就提携帮助于他,后又将女儿下嫁于他,秦宝山藉此才逐步踏入官场。
这厢秦宝山见徒留无益,就找了借口慌忙溜走。不过他心中仍不甘愿就此妥协,且不论其他,到时候单是国都郡的风言风语就能让他颜面扫地,这是他决计不能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