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喧哗间,刘府的朱漆大门终于打开,从其中走出一个微胖的老头和四个小厮。这个老者是刘府的管家曹沐阳,数年之前符魁还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当然二人都已遗忘了当年的小事。
“诸位乡邻,请安静。今日鄙府为我家小姐求聘一伴读书侍,诸位能赏光驾临,在下代刘府上下在此表示感谢。现在,请诸位小公子入府接受测试和面裁,请诸位父母于此等候”,曹管家一说完,立时有一个长相市侩的人挤上前去,遮住众人目光向曹管家手中塞了什么东西,一边笑嘻嘻地说道:“我家小儿名叫章华琪,请曹管家多多关照。”
不过接下来的事却让这位章先生尴尬不已,只见曹管家抬手提袖,立时现出手中一个约二两的金元宝来,他笑着说:“章先生,这东西不是你的么,怎么跑我手里来了,您拿好”,说完把金子塞还回去,那章先生立时红了脸,在众人注视下悻悻而退。
这边符魁苦笑着摸了摸胸口里兜部位,暗呼:好在不用拿出来丢脸了。自己只备了五两碎银,不过他很快发现周围许多人都有类似的动作,心下不禁莞尔。
当下众位家长拉着自家孩子叮咛起诀窍来,那李甲汜在符魁父子旁故意大声对儿子说:“儿子,记住老爹的话,多行礼,礼数一定要周全,万莫像个村小子一样!”符魁瞪了他一眼,对符言乐说:“小乐,礼数要顾全,但也要记得,当不卑不亢,万不可没了骨气,像个奴才一样!”符言乐强忍着笑意应了。李甲汜在一旁气得直喘粗气,他儿子也鄙夷地瞪了符言乐一眼,后者一笑置之,转身走向刘府大门,其余孩子也在曹管家的催促下进了门。
留下四个小厮照应招呼诸父母,曹管家领着二十余个小孩向左转入一间宽敞的偏厅。只见其中布置了许多小桌子,桌上整齐摆放着纸砚笔墨,俨然考学举试的模范。又有数位小厮招呼众人坐定,曹管家才清咳一声说道:“现在开始测试部分,只有三种类型。一为联对,即先出一上联,诸位在给出的数个选项中选择自认为最佳者;二为填诗,即在此给出一有缺省的诗句,诸位同样选择所提供字词之中最佳者;三为解意,规则同上。现下开始联对,请在第一张纸上记下最佳者的诵读顺次即可。”
曹管家晃着圆圆的脑袋开始诵读,底下诸人在小厮们的督视下紧张地听着……
半个时辰之后,曹管家拿了众人的卷纸,让大家在此偏厅等候,他转身离开,顿时一众小孩炸开了锅,他们有的面色灰黯,有的却兴奋非常。符言乐坐在方才的位子上,神色淡然,但其实他内心里也紧张万分,所考问题于他而言不是很难,但毕竟强中更有强中手,况且其余的人家境殷实,从小便识文断字,自己入选的希望实是渺茫。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曹管家笑呵呵地拿来一张纸笺,大声说:“诸位请安静,方才测试结果已出来了,有三人可以参加接下来的面裁,分别是张远海,李昊,……”,旁边传来惊喜的尖叫。符言乐瞧去,竟是那李甲汜的胖儿子,心中涌起阵阵苦涩,他已能想象出父亲和母亲那失望的眼神。
“符言乐!”,最后一个名字念出,厅子里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抱怨之声,有几个小孩竟哭了起来。符言乐恍惚之间仿佛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念及,他晃了晃脑袋,确信方才不是幻觉。
“好了,为表示对各位能参加本次测试的谢意,鄙府为诸位准备了一点谢礼,不成敬意,望各位笑纳,若对本次测试的结果有疑虑,可以前来查证,现在请入选的张远海,李昊,符言乐跟老朽前去进行面裁”,曹管家说完,安排余下的小厮为其余诸人发放谢银,就招呼李昊三人与他同去。符言乐缀在三人身后,低着头默默告诫自己不要紧张,前面行着的李昊转首看了他一眼,表情一时无比惊讶。
向前行了几步,曹管家领着三人右拐进入一间书房,只见其中装饰布置朴素中透着雅致,空气中弥散着淡淡馨香,正上方是一个两米多宽的木床,木床中间又放了一个檀木小几,一个身着素色点花裙,面容雍贵严肃的中年妇人坐了右边的位置,而左边却是一个神色悠然的中年文士。这二人正是刘晏州和其夫人沈玉徵。
曹管家躬身一礼,说道:“老爷,夫人,这三位就是方才测试的前三甲,请夫人面裁”。
曹管家刚说完,这边李昊突然屈膝下跪,叩首说道:“小子李昊拜见老爷,拜见夫人!”一旁的张远海和符言乐都被他这突然的举动震惊了,用得着行此大礼吗,“嗯,好,你这孩子倒是挺机灵的,快起来吧”,沈玉徵浅笑着说道。李昊闻言站起身来,腰背挺得更直了,面上得意之色盎然。
张远海面色略显犹豫,终于还是屈膝拜倒,口称:“张远海见过老爷,见过夫人。”“嗯,小小年纪已是仪表堂堂,已能窥见他日风雅之姿,快起来罢。”张远海闻言也起身。
符言乐心中已是愁郁许久,他心下暗叹一声,只是躬身一揖,“小子符言乐拜见老爷,拜见夫人。”见他如此行礼,李昊脸色中明显露出鄙夷和不屑。而站在中间的张远海,脸上却是红白转换不定。
“好,你们三个小小年纪,已能有志于学文,卓然于同侪之列,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沈玉徵说了些表扬的场面话,就话题一转问起三人的家世来。忽从门口传来一个清糯的声音:“爹,娘,女儿也要考考他们”,随即一个粉琢玉砌的小女孩径自走上堂来,在三人面前站定。刘晏州笑着看向自己的宝贝女儿,眼神中满是宠溺,沈玉徵则侧首瞪了刘晏州一眼,低声嗔道:“都怪你,把瑶儿惯坏了”。这个小女孩正是刘府的千金刘秋瑶。
刘秋瑶背着双手,缓缓在堂前迈步徘徊于符言乐三人身前,其点墨般的瞳仁中透着诡谲神秘的笑意。她将身前三人扫视一遍,用清脆的声音问道:“今有田鼠一只,食我稼苗,我逐而获之,并得其三四幼子。请你们告诉我该如何行事?”
李昊和张远海此时盯着刘秋瑶发愣,他们素日在镇子上哪里见过这般玲珑的女孩,一副心神都摄于后者的一颦一笑之中,而符言乐因为内心紧张,全神贯注于对方的问题,竟没有去细究对方的容貌神色。待到刘秋瑶问完,符言乐听得一头雾水,以刘府千金的身份怎么会问这种奇怪的问题。
李昊呆了一阵,回过神来咳嗽两声,不假思索地说:“回禀小姐,小人以为上苍有好生之德,田鼠食稼苗,虽恶于我,顾念其三四幼子,我辈当持仁慈之心释而去之”,李昊说完面有得色。刘秋瑶未予置评,她转而问张远海的看法。
张远海躬身一礼说道:“回小姐,小生以为人种植稼禾以求温饱延生,田鼠食之,其意非殊,乃顺自然之理也,田鼠又焉知人之稼禾不得食耶,以是其并无罪愆,我等又何故加之以罪?”
听张远海说完,沈玉徵赞叹道:“常言‘毋以蚌小而靡珠’,你能有这般见识,真叫人刮目相看。”听着这溢美之词,李昊心下暗呼糟糕。但刘秋瑶却仍保持着浅浅笑意,她转首看向一边正低着头思索的符言乐,忽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边笑边说道:“喂,该你回答了。”
符言乐小心翼翼地回答:“小人以为小姐当尽灭杀之。”
随着符言乐的话音刚落,整间客厅瞬间陷入一阵沉默,刘秋瑶收了脸上的笑意,晶亮的一双眼眸直盯着符言乐的面孔,旋又绽放出一抹异样神采,转瞬即逝。
符言乐头脑此时一片空白,仿佛又回到了云雾山与寒蛟对峙的时刻,方才的小心思早抛到了九霄之外,他胸中突兀生发出一股澎湃莫名的情愫,而这一切皆是因为站在自己对面,盈盈入目的这个小女孩,那一双灿烂若皎皎星河的眼眸,带着不与年岁匹配,给人以错觉的深邃杳谧,再配上散发着英气的黛眉,玲珑无方的面容,符言乐一时竟找不出任何语言和辞藻来刻画眼前的这个神秘女孩,他瞪大了双眼,张着嘴,表情凝固。
沈玉徵皱了皱眉,说道:“且不知你是如何想的?”说完却不见回应,只见那呆头呆脑的傻小子盯着自家的宝贝女儿,神魂早已出了躯壳,沈玉徵心中不禁气恼这个无礼的村野小子,当下重重冷哼一声。符言乐这才回过神来,入目的是刘秋瑶揶揄浅笑的神色,他急忙低下头,红着脸说:“夫人,您刚才说什么?”
沈玉徵摇摇头,却见刘晏州捧着茶杯偷笑着,顿时一个凌厉的眼神凭空压去,刘晏州立马放下茶杯,肃容正坐。
刘秋瑶见对面的男孩木讷笨拙,心下颇觉有趣,“我娘问你,你为什么说要杀了这些田鼠?”,“回禀夫人,方才小姐说‘食我稼苗’,那小姐就当是以农夫自居了,农夫见田鼠,必杀之无疑,此也是自然的道理。”
刘秋瑶笑着说:“你看上去虽木讷迟钝,不过这个回答我很满意。那么……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书僮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符言乐嗫嚅着回答:“符,符言乐”,他内心早已喜不自禁。
“瑶儿,这,这位张小公子其实也……”,沈玉徵听女儿这般说,心下一急,欲出言阻止,说到一半却被刘晏州有意的咳嗽声打断了,刘晏州示意夫人附耳过来,在沈玉徵不情愿的神色中在她耳边轻言:“我们只是给瑶儿找个提箧磨墨的书僮罢了,又不是招女婿,看你急得。”沈玉徵脸色一红,转念一想也有理。
刘晏州这边说道:“李公子与张公子能来鄙府参加这次聘试,我在这里谢过二位。既然小女已有所抉择,我们做父母的也只能支持她了,想二位如此聪慧多才,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此次聘试结果实乃小女一言决之,无关才学高低,希望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李昊怔然当场,表情中有惊讶,有不甘。张远海却洒脱一笑说:“刚才这位符兄弟的见识却是高出我许多,我甘拜下风,哪里会心有芥蒂,既然如此,小生这就告辞。愿刘老爷和夫人身体安泰”。
“沐阳啊,劳你送送两位公子,另外请符言乐的父亲来此一叙”,刘晏州谢了张远海的话,对曹管家吩咐说。
客厅里的沈玉徵拉了丈夫的袖角,在后者不情不愿的神色中进了一边的偏厅,于是客厅里剩下刘秋瑶和符言乐二人。符言乐双手互握,低着头局促不安,坐在一侧木椅上的刘秋瑶对其打量一阵,冷不丁说道:“以后我就叫你小乐,你跟着我好好干,我保证这镇子里没人敢欺负你”,符言乐张大了嘴,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田胖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