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祖巫茫然四顾,推推搡搡,却无一个肯上前搭话。蓦然间涌来的静寂,仿佛要导演一场哑剧,让伏羲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那女子举步轻摇,手中满溢出的清冷幽光随着裙影翩翩而下,落在祝融身侧,微笑道:“世道不安稳,就连族中的小家伙们都能折腾出不少事端来,忙得妹妹脚不沾地,得不到分毫安宁。哪知道哥哥竟会躲在此处恃强逞凶,做什么剔骨抽筋的勾当?”
祝融急急地撇开伏羲,敛起火焰,收了神通,连连摆手否认:“冤枉,天大的冤枉!祝融一介莽夫,平日里独爱切磋手脚,今日见了伏羲道友的高深道法,才一时技痒,起了争胜的念头。至于剔骨什么的,戏言而已,万万不能当真!”
“戏言?”那女子也不与他分辩,只用眉眼扫视左右,恰巧瞥见个朦朦胧胧的黑影蜷缩着就地一滚,顺势攀至几十丈高,叹了口气,疾声道:“奢比尸,这族议还没开完,你打算到哪里去?”
那黑影身形骤然滞住,过了三两息时间,才犹犹豫豫地驱散了身周的浓黑雾气,露出一头通体赤色的四足野兽,虎背狼腰,铜筋铁骨,如同利刺倒钩般铺张背上的汗毛参差不齐,迎风一晃,夺命的寒芒便如海浪的律动般汹涌而至,好不威风!
但好不威风的奢比尸此刻却如经了霜打的蔫茄子,蹑手蹑脚地从山岩上一步步挨下来,回过头来,拼命压抑着他那尖细的嗓子,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刚刚才想起来,我已经答应后羿那小子,要传他几手功夫,眼下该是动身的时候了。”
这故作豪迈的声音在伏羲听来自是大为古怪,见周围的祖巫们鼻观鼻眼对眼,连口大气都不出,哪有时间理他,便借着光亮瞅了瞅奢比尸,一眼瞟过,忙又捂住嘴巴,险些没笑出声来。
原来那奢比尸的面相,与他并无太大差别,但伏羲目光一转,就注意到他那对极不匀称的耳朵:左耳小巧玲珑,立在颊侧,藏在乱糟糟的一团毛发中,几乎察觉不到;右耳大如蒲扇,斜插在头颈之间,上面绘着两条狰狞青蛇,随着耳垂摇摆而扭动身躯,时而匍匐于地,时而腾挪于空,咧嘴张目,獠牙毕露,似乎要伺机扑杀过来。
从左边看,不失美感,从右边看,威势十足,但凑在一处,观感便分外不协调,再想起他颇具特色的嗓音,怎不让伏羲乐上心头?
但伏羲终究没有笑,倒是那女子先笑出了声:“后羿那孩子生性勤勉,天资亦在中上,如果真能得哥哥看重,亲自教诲,也算是美事一桩。”
奢比尸如释重负,蹭了蹭身上虚汗,急匆匆地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言罢,脚底乌云腾起,便向上溜去。
“慢着!你到哪里去?”那女子抬手轻点,奢比尸脚下乌云登时变了顔色,将他拽了下来,“如今族内小辈,都跟着蓐收去缉捕盗贼了,你会有闲心驾云万里外去教拳脚?”
奢比尸愣了半晌,才讪讪道:“最近忙于俗务,记性也变差了。”
“就算是找理由,哥哥也得上心些。”那女子无奈摇头:“连八百年不见的族议都记得开,怎么眼前事倒记不得?”
“后土!”见伏羲躲在一旁看热闹看得开心,共工不得不咳嗽三声,插话进来,“这是庭议,不是族议,议论之事,也不过是如何处置伏羲而已,实在无关紧要,你既然来了,大可坐下来听听,何必要先揪住自家兄弟不放?”
“怎么无关紧要,后土是专门来找伏羲的,再怎么说,他也是鸿钧的信使,不可苛待。”
“鸿钧,鸿钧,又是鸿钧,当今世上,除了鸿钧,谁会整日用什么‘量劫’之类的蠢话给咱们添堵?”共工皱眉,心头无名火直冲脑门,说话亦顾及不得周全,“不是我共工自视甚高,而是他鸿钧根本就没有担负重任的能力。想当初,我族对鸿钧可谓是言听计从,予取予求。可他除了修为水涨船高,又成过什么事?”
“当初父神祈愿,不过只有洪荒安宁四字而已,以此观之,鸿钧也算是合格了吧。”
“合格?你又不是元始,何必往鸿钧脸上贴金?他不过就是个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泥瓦匠。结果窟窿补不上,还常被墙灰糊脸,现在倒好,墙都要塌了!你难道还要重蹈覆辙么?”
“墙塌了,路没了,我等那还有覆辙去蹈?但职责所在,不容退让。”后土语气坚定,丝毫不为共工言语所迫,“你真的以为大哥二哥是那种会被唇舌唬住的无知孩童吗?你真的以为大哥二哥是为鸿钧那一声敷衍的盘古正宗就忘乎所以,横冲直撞的莽夫吗?”
“后土姐姐,你说的一切我都清楚,但是……”玄冥以最最平淡的语气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当年鸿钧下手太狠,几乎耗尽了大哥二哥的先天本源,我现在只盼着他们两个能颐养天年而已。”
“玄冥,你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后土长叹一声,却依旧不曾退后半步。
“后土姐姐,需要我说的再难听些么?”玄冥面色惨白,眼中隐隐有泪光流动:“两位兄长天赋才情都远胜于我等,却不得不像服刑的囚徒般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狭窄洞穴里,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只能靠摆弄从各处捡拾而来的鹅卵石取乐。现在,他们若不依靠先天精血,怕是连苟延残喘都做不到!怎么能任伏羲这等巧言令色之徒想见就见?”
后土:“生不当歌,死何足道?我等祖巫生于斯,长于斯,也注定战于斯,陨于斯,兄长的夙愿,不容尔等置喙。况且,就算我不来找伏羲,蓐收也是会来找他的。”
此言既出,不止一众祖巫,就连伏羲都惊诧莫名,祝融这急性子更是按捺不住,张口就问:“蓐收找伏羲做什么?他不是远赴西方去抓贼了么?”
“烛九阴大哥早就算到鸿钧会派伏羲来,才急唤了蓐收回转,商议量劫之事。”后土望着众祖巫半信半疑的眼神,不由又是一声长叹:“我还骗你们不成?两位兄长这些年来虽然精力大不如前,对卜筮之术却更加上心,眼下已经成果斐然,不然的话,我怎么有本事会这么快就找到这里来?”
祝融听到这话,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这么说来,夸父刑天那两个小子这些年修为飞涨,也是得了兄长的指点喽!后土妹妹,能不能让大哥再教我几招?”
“教了你,再去惹是生非么?兄长已经发话了,今天的时间属于伏羲,至于你嘛,来日再说。”后土横了祝融一眼,转脸对伏羲道:“道友只怕想见兄长想得要疯了吧,后土这便领道友前去,不知意下如何?”
伏羲从焦点变作看客,又从看客变作焦点,心情几经起伏,倒还勉强把持得住,但烛九阴的所谓卜筮法门就不由得他不在意了:“如果不遭那两位嫌弃的话,伏羲自是无所谓。但在下也对占卜略有研究,却未尝这般精准过。不知后土道友能否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