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这般想,便越是觉得口干舌燥,伏羲端起泛着热气的浓茶,低眼把玩手中的雕花琉璃盏,墨绿色的涟漪里,满藏着灰头土脸的狼狈,他自嘲道:“伏羲能在今天见到诸位,着实吃了不少苦头。眼下口渴难耐,便不客气了。”
在众位祖巫沉默的注视中,他毫不在意地仰脖儿牛饮,像吃酒胜过像品茗。待香茶入喉,唇齿间仍留余韵。缓缓淌入脏腑内的融融暖意在下一刻泛起浪潮,将万千心绪逼至微抿的嘴角,欲要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但他却仍然一语不发,直到鼓胀的脸颊上映照出郁青的血色,才捏紧一双冰凉的拳头,缓缓地抬到脸上,将口腔中的浊气又硬生生地挤进咽喉里。
“贵客原来不知礼,和祝融那莽夫是一路货色,白白糟蹋了我一杯好茶。”共工微微摇头,露出不快的神色,“连山中野兽都知道,茶需得三品,一抿,足以凝心静思,安神养志;二啜,足以通达思虑,出言侃侃而不失矩;三饮,足以根除旧疾,益寿延年。“
“思虑通达?与我无缘,益寿延年?我不需要。看来这茶水真真是浪费了。”伏羲压着嗓子轻声细语,恍如久病女子的声音。
“请恕共工不敬,道友生当受此一劫!像你这般灌茶喝的,肯定有害无益,伤身不浅。呵,你也不必强自忍耐了,否则,于自身修行大有妨碍。日后传扬出去,反倒显得我族苛待于你。”
伏羲听了,还冲着共工露齿笑了笑,接着鼻尖耸动,面色惨变,慌慌张张得弯下腰来,贴身的白袍没能掩住背脊上瘦削的椎骨,衬出如病入膏肓一般的虚弱。他一只手死死捂住嘴角,还是止不住喘息,鼻孔里喷出的两道灼热的气浪,在岩石表面擦出诡异的浓墨色火花,烘得身下一片黑亮。
时过半晌,伏羲好像掩饰似的移开手,抹去嘴角的血痕。然而掌心里如石油般沉重黏稠的污血,早映在众祖巫眼里。他又笑着开口:“不妨碍,不妨碍,讲的明白,未必就听的进去。”
“你是想讨打么?”祝融一声暴喝,于熊熊火光中显出身形来,踏个三两步,赶至伏羲身侧,只看他大吸口气,胸膛里隆隆声不绝,自七窍迸出五色流火,附着于身,化作琉璃般铠甲,光华艳艳,不可逼视。
他伸出手来,径拽住伏羲衣领,近乎咆哮道:“伏羲!你说谁听不进去,信不信爷让你走不出去!”
“无聊,快住手吧,祝融,此间最听不进去话的不就是你么?”陌生的声音自伏羲身后传来,显然是对眼前事分外厌烦透顶。
祝融听了,撇下伏羲,猛地回头,挥拳送出丈许长焰光:“强良!”
哪知强良对他根本理都不理,兀自开口道:“伏羲道友放心,我们巫族绝对不会做落井下石的事。方才我听玄冥妹子讲了,道友的神通修为,皆属一流。怎么会重伤至此?莫非又是鸿钧那老鬼做的好事?道友不必避讳,若是对他有怨气,我等自有办法为你求一个公道!”
“这是陈年旧疾,与鸿钧并无干系。”伏羲站起身来,对祝融耳语道:”“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将祝融推回原处坐下,他转头就鄙薄起鸿钧来,“但说起那鸿钧来,在下也是一肚子的怨气,明明已经奈何不得罗睺,却还要装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明明洪荒已现大劫之兆,却还假装要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岂不是当今最大的笑话!”
“哦,原来鸿钧派来的信使把鸿钧当成个笑话看,那与鸿钧牵连的我等算什么?替鸿钧送信的你自己又算什么?”奢比尸那如碎玻璃般尖细的嗓音再度响起,
伏羲摇摇头:“那就恕在下直言了,我等都不过是逐风飘絮,落雨浮萍,蝼蚁一般的角色。真有大劫袭来,除了引颈就戮,也做不出别的应对。”
“大劫临世?我怎么看不出来?再者说,若大劫临世,避无可避,那你来到我们这里,又能做什么?”
“正因为大劫还没有来,我们才有一线生机可争。单为这一线生机,便值得伏羲走这一遭。”
那奢比尸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共工打断,“照这么说,倒还有些道理。伏羲道友,我便讲讲自己心中多年的困惑,不知道友可否给个答复?”
“自当知无不言。”
“远溯太古之年,洪荒初辟,鸿钧携一节竹杖,拜我祖庭,极言罗睺凶戾,从大兄手中取走了父神留下的三滴精血;时隔九万万年,鸿钧再来,说什么罗睺作恶多端,终于遭了劫数,险些形神俱灭,为了帮洪荒彻底除去这个大祸害,他又从我族借走了一件至凶戾的兵器;又三万万年,他身着褴褛葛衣,踉跄而来,哭诉那罗睺越战越勇,将我辈那传承的神兵也夺了去,再不行动,恐怕量劫临世之日,便是洪荒覆灭之时。伏羲道友,你可知道那老贼做了什么?”
伏羲眉头紧皱,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
“那鸿钧借造化玉蝶之力,将大兄二兄苦苦修行得来的本源法力化了一半去!”
在共工咬牙切齿的时候,伏羲隐隐感觉到了,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几乎压抑不住的愤怒,只得缩起头来,静待共工的下文。
“到了今日,时隔一元会,鸿钧遣了道友前来,想必我两位兄长的牺牲定然已经付诸东流,再无用处。嘿!其实于我等而言,什么‘罗睺’、‘量劫’之类,都是虚无缥缈的空谈。然而,大兄二兄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迁就鸿钧,连自己的半条命都搭了进去。这叫我们这一干弟兄如何不介怀?请问道友,如今前来,又要断送我族几多鲜血?”
伏羲长舒一口气,道:“鸿钧昔日所做所为,伏羲不知道,但鸿钧也靠不住,伏羲是知道的。罗睺如何凶悍暴戾,伏羲不知道,但罗睺是众生敌,伏羲是知道的。诸位如何劳苦功高,伏羲不知道,但量劫到来之日,洪荒一切的一切,都注定要耗尽最后一滴血!伏羲也是知道的!”
奢比尸冷笑不止:“不知过去,倒能知未来,你以为自己糊弄谁呢?”
伏羲摇摇头,道:“我从不说谎话。诸位只需抬眼一观。”
他袖中一抖,排开八枚外圆内方的指环,往空里掷去,在众祖巫眼神交错之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半晌。祝融才回过劲儿来:“这是什么破玩意儿,伏羲,爷今日定要打断你三节琵琶骨!”
“乾坤颠倒,四时紊乱,天地倾覆,万族征伐。这等惨剧,不该在洪荒重演。”轻柔的女子声音与烛光一道自上方笼了下来,驱散了浓郁的黑暗,让诸位祖巫不由得露出真容,一个个惊诧莫名,似乎遇上了什么万年不遇的惨事。
可伏羲哪有心思在意这些,他只一心嘀咕,到底是谁学会了他卜卦的法门,抬头一望,只见一个提着镂花长明灯的黄衫女子立在半空之上,眉如弯月倒悬,未蹙而生庄严;眼含宝光通明,不怒而起威势。虽笑如春风之暖,却令得诸位祖巫面面相觑,坐卧不宁。
只听她笑问一声:“既然是族议,怎么选了这么个犄角旮旯地方?也不告诉妹妹一声,莫非是怕妹妹怠慢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