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的欺骗,熟识者的谎言,那个更具威胁,又是那个更让人心寒。
没有答案,因为一道圣旨,李决三人误入马猴庙,险些丢了性命,是故,他不再相信那些尖声细气的太监,连带着开始怀疑那个大梁皇帝的用心。
“若是皇帝殿下的旨意,你不可能活着回来。”对于李决的疑虑,百里奚的回答干脆而直接:“你不明白大梁皇帝手中所拥有的能量,他若要碾碎你,恐怕连手指都不需要动。”
“但终究是有人做了这件事,我想知道目的。”
“我看不清楚,离心,搅局,都有可能,现在的你不过是落在边缘处的散子,却仍被人发现,恐怕这长安城内的局势不容乐观。”
“那您能猜到是谁做的么?”
“宫里下的圣旨,皇上落的散棋,谁跟皇帝殿下对弈,谁便是幕后的推手。”
“您还是猜不到?”
“猜不到,并不代表着不知道,起码现在你该清楚自己的角色和阵营。”纵横捭阖,百里奚似乎渐渐找回了自己年轻时的风采,睁着一对老眼,盯着一双慈目。
就在李决和百里奚不住猜疑之际,又来了道圣旨,候在帐外,点名让李决接旨。
出了营帐,传旨的依旧是个太监,和前一个不同,这次来的是个长胡子的太监。
头戴黑天双平顶,一身血红大蟒袍,左手系了串念珠,腰间挂了块孤玉,脚下是一双皂靴,粉嫩的白面,微描的眉宇,凤眼,尖鼻,瓜子脸,若不是脸上生着胡须,绝对是倾城美人的姿色,不知从何处寻了张檀木椅,坐在帐前空地处,捏着兰花指,摸着自己的倒八须。
“皇帝殿下的旨意,你们哪个是李决,上来接了吧。”很不专业,这位不知姓名的公公随手就把圣旨从怀里掏了出来,单手托着,向前一递,仿佛更本就不在意皇家尊严,以及那御史台的闻风奏折。
“我便是。”李决说完,便上前去取那圣旨,手刚触碰到那黄色镶边的封纸时,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然无法动弹。
有声音,细如蚊鸣,游丝般飘进了李决的耳中。
“好个俊俏的小郎君,且走近些让我看看,究竟有何等能耐,还未进那长安城,便让这宫中大内死了个随堂的太监,两个管事的宫女。”那太监尖声细气,一张长着胡须的脸上硬生生憋出了妩媚的表情,只看得李决好生厌恶,一股躁意从心底升起,想要后退,身体却又莫名的向前跨了一步。
“我道是谁,没想到,这会儿竟然是冯大总管来传圣旨。”一身轻喝,破了障音,陆先生出现在一旁,面露微笑,眼中却没多少善意,显然是与那太监认识。
障音一破,李决只觉得浑身轻松,圣旨拿在手里,一抬头,却见那张妖人般的脸离自己已不足一尺,啊呀一声怪叫,跳了开去。
“小弟弟真是可爱。”一边调笑着,冯总管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向着李决,说道:“准备一下,一会儿就带你进宫。”
“这么快?”陆先生有些不放心,生怕有诈。
“皇帝殿下日理万机,一件小事上出了漏子,做臣子得自然要担待着些,”没有理会陆先生的疑问,冯总管出言,似要消除李决心中的抗拒,“更何况,皇帝殿期待这别云峰下第一功臣可不是一两日了,你们若是要阻止他进宫可就有点欺君罔上了哟。”
冯总管的话语有些俏皮,话锋中藏着的锐利却让听者的心皆是一寒。
“我要跟着一起。”这是陆先生的要求。
“当然可以,这圣旨上就是要你二人进宫的,”冯总管一边说,一边望了百里奚等人一眼,说道:“至于其他人等,可就不要添这麻烦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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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王爷的府邸安在城西,作为唯一一位居住在京城的王爷,有人说他坐拥皇帝的恩宠,有人说他受尽朝廷的猜忌,而无论对于何种话语,武慈心皆是付之一笑。
世间那有不受兄长关怀的幼弟,世间那有不受皇帝怀疑的王爷。
他看得透彻,所以想得清明,从幼时便与足智多谋的兄长一起,遭过多少风雨,早已有了默契,看似对弈的二人,目标却始终在那棋盘之上。
开棋局,扫落子,洗牌面,然后把目光投向北方的草原,驱夷狄,灭鞑虏,九天十地武氏家,四海八荒大梁朝,如此美梦,人生在世若不做上一次,岂不虚度。
“你不该来这里,会死的。”武慈心俯视着躺在床榻上的石堂主,一如先前,在那处隐秘的草屋中,他的那位大哥望着汝南王世子的摸样。
“我只是不想死在外面。”那三掌,石堂主只受其一,高瘦的铁堂主善使一把阵前陌刀,虽然内力雄浑,掌上功夫却不见长,只断了他三根肋骨,伤了一处经脉。
“是么?”武慈心笑道,嘴角的讥讽仿佛要挂上耳朵,轻声说道:“这就是你避过了我大哥所有的眼线,却故意让世贞看到的原因?”
见二王爷察觉了自己的心思,石堂主一阵心惊,咳出口血,面色腊黄犹如金纸。
“避过我大哥的眼线,好让我安心,去见那笑笑生,让我的那些门客知道你的存在,你这不是在求死,而是在求活,在用我王府的名声逼我救你。”
将死之际,却留万般遗憾在心头,石堂主还不想死,所以他便不想咽气,嘶声吼道:“我还不想死。”
噗得一声,石堂主的话音未了,一把匕首便捅进了他的胸膛,声音嘎然而止,如乐谱上荡开的血红。
那是一把藏在衣袖内的匕首,金龙柄,黄龙身,沉寂在武慈心的衣袖间不知多少时日,今朝终于染了血。
“不想死?”武慈心的声音抬高了些,脸上的表情却与他的姓名不符,抽出了刀,看着石堂主渐渐苍白的脸,说道:“看这世间,多少活人求死,多少死人求活。”
“所以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一个好听的声音,杨世贞带着他的那两把折扇从画秋日的屏风后走了出来。
“你来干是么?”
“来看戏啊。”
“你一直在看戏。”
“我那两位远房兄弟没有杀他,他却死在自己人手上,实在有意思。”
“死人这种事,又能有多少意思。”
“如果你一直都这样,在我们背后捅刀子,恐怕就更有意思了。”
“你不信我。”
“当今圣上,膝下无子。”八个字,一字一顿,杨世贞念得格外清晰。
这场棋局的起因是兄弟俩的对弈,关乎承武殿上那把龙椅的归属,但若武治一如现在这般无子下去,那兄弟俩便没了矛盾,这棋局似乎就变成了一场关乎棋子的阴谋。
“但他会有的。”
“我看不见。”
“早先时候,宫里下了道旨意,皇帝要见李决。”
“李决是谁?”
“来自草原的一个无名小卒。”
“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姓李。”
三个字,在杨世贞耳中却好似惊雷,是的,世上姓李的人很多,但需要强调他姓李的却只有那一脉,那一把剑,那一川山水。
当然,世人所不知的是,曾经有位女子,她也姓李。
“看来,真的要变天了。”挖掘到了大材料,杨世贞仿佛放下了担心,将这些难以消化的东西抛与身后的折扇,轻声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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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面圣?”进了长安城,冯总管的马车在前方带着路,陆先生和李决一起,待在后面的马车上。
“其实面圣与你那天衣冠拜马猴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是将自己拾到得整洁些,见到高大的便拜,见到威武庄严的便磕头,”大概是不常在车内待,陆先生觉得有些别扭,不时移动着身子,扭着屁股,听到李决的问话,便随口答道:“只不过,这皇帝若是生气了,可不会像那马猴儿一般,握起拳头来锤你。”
“那他会怎么做?”在车里憋得久了些,李决开始用问题来打发时间。
“斩首,炒家,凌迟,皆是好手段。”回答了李决的问题,陆先生的手习惯性得往腰上掏,发现忘了某物后,懊悔得一拍脑袋,叫道:“这下可好,忘了酒壶。”
“酒壶?”
“初冬时节,是那剑南烧春上贡时分,若不灌些出去,岂不白来一趟。”
正说着话,马车却停了,车门从前打开,照进几点霞光。
“怎花了这么长的时间?”陆先生向车夫发问,自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为了不让人看见,所以绕了些路。”从前面的车架里出来,冯总管走到李决面前,望着天色,答道。
时间已是黄昏,万家灯火,皇宫里的太监宫女排着队伍,传着火烛。
“看来你运气不错,圣上要用晚膳,你说不定也能吃些东西。”冯总管如是说,一双媚眼,无悲无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