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老儿拉的屎都是金子的模样。
李决虽从未听说过这南朝俗语,却开始相信这个事实,作为一位觐见者,一顿晚饭便花了上百两,更别提那皇上用的晚膳,吃下去的是金子,难道还能拉出白银不成。
因为接近年关,所以皇帝很忙,早上看了户部关于一年用度的总结,下午又和几位驻京大员商讨了节前的火耗,晚上还要批复兵部有关嘉奖玉门关一役的折子。
不过好在,武治正是壮年,外表被岁月打磨得不见棱角,内心却是一如既往的波涛汹涌,他有足够的精力,亦有足够的野心,来使朝野上下政通人和,四海之内武运昌盛。
在承武殿待了一整天,武治便在殿内用膳,八九寒冬本是易上火的时节,加之这几日皇上经常熬夜,所以晚膳用了御医开的方子。
主食是绿豆粥,切碎了些苦苣撒在里面,混着银耳松茸,还加了些红糖,一桌素食,用定窑出的瓷器盛着,有几样荤菜,皆是鱼类,大头青的冷盘,黄鱼丁的调羹,加上几串烤熟了的鱿鱼卷,配的饮品是川贝母冰糖雪梨汁,饭后还要喝上一盏陇西贡院的枸杞菊花茶。
一顿晚膳,凑齐了这五湖四海的食材,还有那过了时令的鲜果,更别提桌上摆的定窑白瓷,精致到无以复加,若是失手打碎一盏,都恐让人遭了天谴。
李决待的地方是承武殿中的一处小阁,平日里是让候旨的文武大臣歇息的地方,今日便只有李决一人。
生而为奴,皇宫中的景物不是李决所能想象的,他甚至连想象的可能都没有,一如在朱门前行讨的老乞,往那门缝中望上一眼都胆颤心惊,或是像那乡下来的老太太,进了江南道上某户富贵人家的大观园,虽然油滑事故,却仍然控制不住自己一路感慨的声音。
然而,李决终归是李决,他不像老乞那般自卑,亦无老太太那般圆滑,他是个纯粹的人,干净而单纯,虽然南下的路已让他变了许多,但当下他却只想着一件事情,于是,他端正了坐姿,目光炯炯,望着那些站在金砖碧瓦下宫女太监,等饭吃。
晚饭端了上来,自然不可能和皇帝的晚膳一般,却也提到了文武一品的规格,在冯大总管的特意吩咐下,还加了壶剑南烧春。
小牛肉煎得五分熟,羔羊腿带着腱子肉,以卤入味,带点小炒,酥滑爽口,对李决这种只吃烤肉肉干的家伙,实在是人间美味。
不知为何,宫女没有上碗筷,而是用草原人的方式,一把割肉的小刀,一支剔骨的叉子,一盆洗手的清水。
“对不起,我会用筷子。”李决谦逊的说道,他自然不是从这异常之中察觉了什么,只是觉得用刀叉吃着些精致的菜肴太麻烦。
但是别人不会这么想,比如那个被他烦到的宫女,以及在屏风后静静观察的皇帝。
“不错,”这是武治的评语,没有刻意地压低声音,只隔着一道屏风的李决却没有听到,显然,那盏屏风不是简单的屏风。
“冯总管,对于前日那道旨意,他有什么情绪。”武治问道,一旁冯总管安静的站着。
“有点小抵触,但不是很明显,主要还是他周围的人起了疑。”
“那便没有关系,只要他不生我的气便好。”武治哈哈一笑,声音有些宠溺的味道。
这很少见,即便是这大内之中,能让武治宠溺的人也很少见,更何况是那些笑容。
冯总管是皇帝眼前的红人,身为大内十三监之首的敬事监总管的他自然明白,有些话可听,有些事却不可以看见,比如此时,皇帝嘴角的笑容,于是他退后一步,努力将自己藏在头上那黑天双平顶的阴影之中。
“看得出来他和她的关系么?”又看了李决一眼,那平静安定的面色让他有些动容,唏嘘,武治微微扬起了头,颚骨轻抬,温柔了脸颊,迷离了眼,那是他想起那位女子时的神色。
“单凭我的眼力还看不出来。”
“兵老头可看的出。”
“看不出。”
“楚郡那位南公呢?”
“恐怕他不愿来长安。”
“棋山黑白子?”
“听陆先生说,他在闭生死关。”
“那便是出不来了。”
“殿下若真的想弄清这小子的身份,臣到知道,这长安城内还有两位能人。”
“你是说,那两位先生?”
能让皇帝称之为先生的都不是普通人,更何况,为帝王师,必是跨过那道门的真正强者,而这长安城内便有两位,那是两个隐藏在历史尘埃间的名字,庇佑一方百姓,守护一片山河。
“天下文库,天下武库,无论是什么局,都逃不过那两位守护者的法眼。”冯总管悄然叹到。
“太冒失了些。”武治低头沉思,许久,点了点头,说道:“可以试试。”
“那我便去通知杜尚书和洛太宰。”
“甚好。”说罢武治转身离开,他要见李决,只是看上一眼,至于让那小子看见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或者说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去上书房的路亮着烛光,还有些军机奏章要批阅,武治的心情依旧很好,想到自己的棋局,以及这个突然出现在人前的李决,嘴里哼起了那首楚郡山水间的民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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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待李决吃完了饭,冯总管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李决点点头,手在裤腿上擦了擦,独自一人喝完了那壶剑南烧春,微醺,双颊火红得发烫,看着冯总管,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陆先生呢?”、
“把你送进这皇宫便走了,在这里,你的安全不需要担心,生死都在皇上的一年之间。”一边说着,冯总管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卷宣纸,递给李决。
“这是什么?”
“一份和你有关的文案。”
接过那卷宣纸,打开,纸上描绘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衣食住行,是前日传旨的那个太监,只是平常的一天,除了他从随堂监接了圣旨后,偷看了一眼,然后又将口风透给了一个偶遇的宫女,娟秀的笔记将整件事情描绘的十分详细,最后是个令人有些心悸的血红手印。
“这便是那件事的始末?”看完了文案,李决的酒也醒了些,脸上依旧是疑惑,开口问道:“但还是不知道究竟是谁想杀我。”
冯总管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夺过那文案,然后说道:“你该走了,至于这东西,你不能带走。”
“不是让我来面圣么?”
“真龙容颜岂是这种寻常人等可以见着的?”冯总管笑道,一挥手,便要带着李决离开。
“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寻常人。”自离开乞颜部后,李决一直觉得自己不寻常,虽然他从未与人说,但被人说是寻常人等,便不自觉的反驳道。
“哦,”听到这话,冯总管停住了脚步,歪着脑袋,看着李决那张仍泛着酒红的脸,似乎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一般:“那我若是告诉你,不让你面圣,是皇上不想让你看见他,你是不是会好受些?”
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李决摇摇晃晃地向殿外走去,手中拿着的,是个空了的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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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与不见,都是个问题。”夜已深了,王府上还亮着灯,那间小小的书房,武慈心手托着下巴,手指敲着桌板。
“见他是你的问题,不见他亦是你的问题,王爷若能想明白了,自然也能理清这棋局。”坐在对面的,是个年轻女子,双手托腮,嘟着小嘴,额头在烛灯下雪白,上面横斜着青丝几缕,留着少女的发髻,小圆脸,肉呼呼的很是可爱。
“大兄的棋局,向来好猜,只是你即便猜着了,却也不是他的对手。”
“万般谋略,只是阳谋最上层?”那女子换了单手托腮,伸出一只玉手,绕着秀发玩,歪着脑袋,盯着天花板,仿佛一个无忧的少女刚刚有了心思:“你该防着你大哥些。”
“为何?”武慈心不解,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口茶,说道:“像这样的对弈,我和他玩了无数次,曾有过无数回比这次更好的机会,他都没有出手,我为何要担心他,徒增疑虑,更何况我们仨是发过誓的,难不成,是你怕我把你给卖了?”
“讨厌,什么话都不听,却信你那大哥的鬼话,一副死人面相,我看你就是个短命鬼。”那女子在撒娇,嘟起的小嘴上能挂起两个油瓶。
“你见我第一面便说我面相不好,最后不还是跟了我。”说完,武慈心越过桌案,张开双臂,把那女子抱在怀中,调笑道:“你调拨我兄弟俩的关系,罪大恶极,得让为夫亲亲,才能饶恕你。”
“讨厌,讨厌。”那女子痴痴的笑着一边伸手大闹。
“不行,一定得亲上一口。”
“光亲就够了么。”那女子忽然不再打闹,双眼迷离,酥成一条曲线。
“当然不够。”说罢,武慈心踢了脚上靴子,抱着那女子便向房内那张绣床走去。
窗外正是冬夜寒风起,那间小小的书房内,却是春梦了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