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是边塞亦是边城,朴素的民风和粗犷的胡风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当地所独有的情怀,在玩乐方面则更是与中原不同。
因为关外只有一条浑浊的黄河,自然不能像南国般把那些烟柳之地放在游船上,所以这玉门关的酒肆与歌栏都建在城东北角的一条街上。
店面都用大红的颜色装饰,一到晚上便亮起盏盏红灯笼,是故被人称作红灯街,平日里光顾的大多是些在沙场上混得半辈子生死的将士,没有兴致来寻什么风景,亦或是没有什么风景可寻。
没有风景自然处处成了风景,被大红迷了眼的石宗只瞧见那些馆子内人影戳戳,听见那些不时入耳的放肆浪笑,只觉心被勾到了嗓子眼,左右望上一眼想与旁人聊上两句,却发现李决一脸迷惘地四下张望孙叔敖板着一张红脸目不转睛地向前走,心道这俩小子一个糊涂一个装实在是聊不起来而剩下的两位则更不可能畅谈,只好压低脑袋,一个劲地向前走去。
百里奚撩着胡子,笑得畅怀,人也看着年轻了几岁,引得路人侧目,却没有几个老鸨龟奴敢出来拉客,自怕招了位惹不起的人物。
自从带着众人进了这红灯街,百里奚的脚步没有丝毫放慢的迹象,眼看快到了街尾,却突然停了下来,说道:“这南朝的烟柳之地看似平常,实则规矩繁多,你看前面那些,用的是‘室’‘班’‘楼’‘店’的名目,都是些三四流的馆子,入不了大雅之堂,而眼前这家却取名‘绿衣阁’,想必自有其不凡之处。”说罢便带着众人往那“绿衣阁”走去。
孙叔敖抬起头,看了一眼这名为‘绿衣阁’的馆子,便是一整腹诽,心道:这一条街都是红色的,唯独这一家清一色的绿,藏在街角处,少有人光顾,傻子看了都知道必是个贵气的地方,那百里奚还要扯出这么些道道,实在不智。
正想着,人便到了馆前,绿衣阁三个字是写在一张清秀的匾上,唯有细看方能发现是用暗金镶的边,两侧绿色的帷帐随风飞舞,露出了一副门联,上书‘轻歌起曼舞,一笑亦倾城’,门前有马棚,拴着几批瘦马,挂着盏红灯笼,显现这店家的性质,如万绿丛中的一朵红花。
“这地方,有些意思。”只看了一眼,却是孙叔敖百里奚石宗三人齐声道,互相看了一眼,老中青三代人都是面露笑容,画面诡异得带着丝丝凉风。
没有应门客,也没有老鸨龟奴出来迎人,众人只得不请直入,过了同样冷清的前厅,眼前现出一片风情。
中庭是敞间,光从天窗落下,在绿色的帷幔间散作一地光华,浸润着泛青的大理石地板,带着氤氲的地气向上升腾,清淡超脱,宛若仙境。两侧有回廊,通向雅室,虽是花间地,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喧哗,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一种淡雅的味道。
中庭的一角有座小池,虽然地处西北,水温却是不低,水面笼罩着一片白雾,横着一座娇小的木制栈桥,池中养着几尾金鱼,品相各异,此时正在水草与栈桥的阴影间嬉戏,活泼可爱。
一行人到了中庭,终于有人前来招待,是个青衣小童,扎着小辫,面目清秀,齿白皓明,声音尖细,不辨男女,他望着众人,先是微微鞠了一躬,然后甜甜的笑,眼睛在几人脸上一扫,目光停在了小小的脸上,说道:“几位客人这是要‘过班’么,‘打茶围’的话请与我来,我带诸位去后庭瞧瞧。”
听得此言,众人皆是一头雾水,除了百里奚在一旁点头称是,说道:“这是自然,打扰店家实在叨扰,小哥不必照顾我等,我等自会寻那幽静去处。”说罢,伸手入怀,想要掏些银两打赏。
“客观,不必如此”那小童见了,连忙抬手拒绝,又鞠了一躬,脸上依旧满是笑意,声音却清冷了许多,谢道:“一看几位便是生面孔,怕是刚到这玉门关没有多少时日,估计也了解本店的规矩,在这‘青衣阁’里打赏,不得见金银,只能赠些珠宝首饰文人字画,不然便是失了风雅。”
“什么叫做有失风雅,珠宝首饰文人字画,难道不是拿金银买来的么?”听那小童一席话,石宗只道这是看不起自己这些穷人,反唇相讥。
小童一听,见石宗面有愠色,声音也抬高了几分,知道自己惹恼了客人,却不知如何回答该好,左支右吾,满是尴尬,心道恐怕又要耽搁自己的工钱了,急忙想要开口解释上一两句,却从一旁传来了一阵温软的女子的声音。
“几位客人,此言不错,这金银与珠宝字画本是一物,若说差别,不过是皮相上的距离,强制分开的确没有太多道理”说话的是位女子,细面纤腰,绿衫白衬,陪着淡青色的裙子,轻声道:“不过佛宗有云‘凡相灭时性不灭’,诸位若真的能做到不以外物分贵贱,那何必来本店寻这温柔乡里眠,这条街上都是烟花柳巷,自有那肯收金银的地方。”
石宗一听,怒气又盛了几分,一抬头,瞧见那女子,气便又全销了,痴痴得看着,那柳眉,那细腰,那绛唇,浑然一气,清秀难当,怎能生得这般好看。
许久,一声咳嗽,方才惊醒,石宗尴尬地笑了笑,挠了挠头,忽然想到自己的动作与那李决如出一辙,尴尬便又盛了几分,说道:“姑娘说的是,是小生愚笨了。”
当一个成年男子面对一个女子以“小生”自称时便是动了心意,更何况石宗这样的草原汉子,汉话说得粗笨却还用“小生”自称,使得这场景平添几分趣味。
那青衣女子于红尘间游历,自是阅人无数,那石宗脸上笑容一露,便清楚他在想什么,微微一笑,一露倾城之姿,然后转身离开。
女子转身,衣带轻轻起舞,在光与尘之中,宛若精灵,石宗不禁抬起了手,在空中虚握,直到那一缕绿罗裳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回廊中,方才放下,说道:“额,姑娘贵姓?”
———————————————————————————————————————
江湖上有一处神秘至极的传承,将山门隐藏在楚郡的连绵群山之中,将门徒放逐在天下间芸芸众生之内,相传那门派的弟子皆是一身青衣,相传那门派中皆是好看的女子,如今,这传闻便要成了现实,只因为那个人要走。
那个人喜欢别人称他为“那个人”,因为这很神秘,在他看来神秘便是隐秘,隐秘便是超脱凡俗,唯有这样,超脱凡俗而在尘世的他才能配得上那位好似天仙却在尘世的师妹。
“师兄,你的伤好些了么?”问话的是那位女子,一身青衣,而唯有一身青衣的人方才能称呼“那个人”为师兄。
“那个人”没有说话,盘坐在一张薄薄的蒲团上面,枯瘦,憔悴,销魂。
“方才,馆子里来了几个人,有你提过的那个少年。”青衣女子接着说到,心中亦回想起当“那个人”提起李决时,眼中残存的几缕生机。
“哦”那个人睁开眼,注视了那女子片刻,便又闭上,扶膝,微叹:“那又怎样,终究不过是见过一眼的陌生人。”
女子没有再开口,上前为“那个人”换了身前茶盏,转过身,推开门,打算离去。
“绿衣,今日我见一缕微光浮现,好似你的机缘。”阳光透过张开的门缝,照在“那个人”的脸上,使他那枯槁的脸上更添几分苍白。
女子停下离去的脚步,回头望着:“师兄,你怎么跟那些躲在山中的长辈们一样,开始算起命来了呢?”
“那个人”摇着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看似笑容的表情,说道:“现如今,我已散尽功力,道心破碎,经脉尽断,怎能与那些于冥冥中窥得一丝天命的师叔们相比,不过是嫌你开了扇门,阳光太亮,刺了我的眼。”
“若无人伦,何来天命,那群老家伙避世不出,双脚不踏尘埃,双手不沾春水,却敢妄谈天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听到“那个人”开了口,青衣女子的眼睛变亮了许多,开口问道:“师兄,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了?”
“师妹走了,我亦不想独活,更何况现在我连复仇都做不了,但在生死前,却还有一丝顾虑,或者说,是期许。”
“期许?”青衣女子有些不解:“师兄此言,是何意思。”
“意思是,以后的时候,就不必叫我师兄了。”说罢“那个人”挥手,示意那位名为绿衣的青衣女子离开。
绿衣走时明显有些不舍,绣鞋踏在石砖上的身姿也不再翩翩,衣衫带水,尽是伤悲,望着女子离开的背影,“那个人”缓缓合上了门,轻声说道:“我想杀人,杀很多很多的人。”
远处,微风渐起,带着一缕罗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