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过后,天气便有些盎然起来,耸立在玉门关西北的天山挡住了自北方阵阵寒意,自山间融化的雪水为这广袤的西北大地带来为数不多的生机。
时间已辞了深秋开始向初冬迈进,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的人们经历了太多的相逢与离别,于是人们选择出游,纷纷嚷嚷的人群在关外的风景中嬉戏,在这渐熏的阳光下极力把握这难得的好天气。
黄河自玉门关的南面奔腾而过,在关内的群山间画出一条粗旷的曲线,因为是中上游的缘故,河水清澈,毫无下游那般浑浊。
古荡,是黄河上的一处河湾,过了正午,宽广的水面向着阳光,泛起阵阵金色的波纹,随着时间的推移,水温渐渐升高,最终达到那种恰到好处的温暖,正在这时,岸边的芦苇丛中伸出了一支细长的钓竿。
“几条了?”垂钓者并不是一人,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位穿着短袖麻衫的男子,戴着斗笠。
“三条,你就不能坐下歇会儿么”垂钓者一身黑衫,赤/裸的双脚浸在水中,鱼筐放在脚旁,时不时振动一二。
“实在搞不懂,你这是打算做什么”陆先生盯着管夷吾的背影以及那几卷绣着文字的锦书说道:“这一切难道都是你对那个记载在史书上的无聊故事的模仿?”
“你放心,南朝的史书草原人从来不看,这么干是不会被察觉的。”管夷吾的声音依然淡定,盯着白色的鱼漂的眼中不生半点波澜。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这草原上的人是不吃鱼的么,即便你把这些锦书塞到鱼腹中,他们不吃,便是看不到,又如何达到你想要的效果,难不成还得让我去林中学狐狸叫?”
“谁与你说草原人不吃鱼?”管夷吾抬起头,望着天色,目光亦明亮了几分:“北方草原上大大小小数千个部族不是所有的部族都不吃鱼,只不过大部分人都认为鱼是马的灵魂,吃了不详,但有些部族还是吃鱼的,甚至有些还以捕鱼为生,就比方说纳差海的赫尼人,而这些鱼便是要送给他们吃的。”
“依你的意思,是想让赫尼部的哈兀良与你打头阵?”
“这是自然,我本是个南朝人,当主簿正好能够平衡黑旗军各个部族之间的矛盾,但若由我来推举他们的上司,便不太合适,即便以我多年积累下来的威信压住反对的意见,到头来那小子恐怕也不能服众。”
“但你又如何能够保证那些人能够配合你的行动?”
“自然是因为我手上有他们无法拒绝的筹码。”
“筹码?”
“十六年前,赫尼部因为一件事被突厥屠了全族,万余族人被屠了六千,剩下的一路颠沛流离,逃到我们这儿时仅剩千余。”正说着,鱼漂便有了动静,一阵轻颤便向苇草更深处漂去。
“注意点,你的鱼上钩了。”陆先生不再转动脑袋上的斗笠,双手交叉横在胸前,笑道:“但是这和你的筹码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的,当年动手的是突厥人的三位大修行者,带头那位便是血屠城,而那小子在两军阵前干的事虽没有被多少人看见现在却也传了开来,稍微点缀一番,便是我手中的筹码。”
陆先生低着脑袋,沉思片刻,问道:“但人数还是不够,区区千人就想辅那小子上位,是不是有些勉强了。”
鱼竿轻轻提起,绷直的鱼线在水面上来回拉扯,似乎是从这人与鱼的博弈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管夷吾笑了起来,神色甚是淡然:“自然不止这些,不过多出的人手就需要你去纠集了。”
“我和你的那些头人又不熟,单凭我恐怕还不能把他们统一到那小子的周围。”
“听说,你在别云峰的时候曾捉了许多天的鸟。”
“都跟你说了多少回了,那是白隼,不是普通的鸟。”
“在非凡的鸟依旧是鸟,即便是那传说中的凤凰,归根结底不过也是凡间的一种鸟罢了。”管夷吾的声音依旧淡定,似乎没有听出陆先生话语中浓浓的怨气:“既然你连那些白隼都能拦截下来,普通的鹰隼因该也不在话下。”
“你的意思是?”陆先生的表情满是疑惑。
“草原人喜欢用鹰翎作箭羽,所以黑旗军自成立以来便有一个传统,每当战争结束之后,都会来一次盛大的寻猎,既是为了庆祝战事的胜利,亦是收集鹰翎补充战争中消耗的箭矢。”咬钩的鱼已经挣扎了许久,管夷吾缓缓提竿,将一尾肥鱼提出水面,慢慢收着线。
“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自己又要成为苦力了。”
“事是你招来的,你若不多出些力气岂不是太过分了些,为了让这事的效果足够震撼,你要确保每一只被捉到的鹰隼身上都有足够的文字。”
“也就是说,周围所有的鹰隼我都得为你捉来,让你在上面绣字?”
“大抵上便是这个意思。”将钓上的鱼放入鱼篓,管夷吾站起身,开始收拾渔具。
“你就没有想过,该让那小子主动去争取一下统领的位子?”
“现在就让他在人前现身为时尚早,更何况此时这小子正逍遥快活着呢。”转过身,笑容中透出半分隐秘,轻声说道:“或许你早就知道,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小子的眼光的确不错。”
“你是说,不去照顾你家生意便是有眼光?”
“整条红灯街都是我的,但他们偏偏去了那一家,若不是他有眼光,便是他身边跟着一位极其有眼光的人。”
“那天喝酒时便告诉过你,那小子周围的人都不简单。”
“说道那日在牢中饮酒的事,我欠那位牢头的恩情你可替我偿还了。”
“三千金,一张返乡的文书,一套通关的文碟,你觉得如何。”
“此人本是胶东人士,三千金足够在那买上百亩的良田,这情算是还清了。”管夷吾将鱼篓背上肩,提起鱼竿,示意陆先生一起离开。
“就钓四尾鱼够你送人的么?”望着管夷吾手中的鱼篓,陆先生有些不解地问到。
“我钓的鱼,无论多少,他们都要坦然接受,四条我都嫌多,若不是这锦书太厚,要分成几份,钓着一条我便要回去了,为何还要与你在这儿消耗这般时光。”
“听你这么一说我到有些好奇,鹰翎上字鱼腹中书,你打算如何写。”
“鱼腹中书我已经写好了,不过是些推举的事项,至于刺在鹰翎上的字,我打算用‘破突厥者,李决也’,你看如何。”
“总感觉像是造反的口号。”
“造反?”管夷吾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壶酒,拧开,饮了一口:“我不会造反,造反多没意思,那有喝酒来的痛快。”
陆先生抢过酒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叫了声痛快,然后开始开怀大笑起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头渐渐偏西,向着玉门关的古道上是两个男子的身影,天空中飘荡着的是他们粗犷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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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边陲的天气尚有余热,远在南方的大梁国都长安却迎来了今年第一次的降温,寒气凝结,改变的不仅仅是路上行人匆匆的身影,亦是皇城中一个人的心情。
那个人叫作武治,是大梁的皇帝,现在他的心情很不好,一如这大殿中的空气,冰冷且散着寒意。
然而,影响皇帝殿下心情的并非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寒潮,更多来自于皇座下拄着拐棍的老者以及那一身黑衣。
“这么多年,你们终于知道回来了。”皇帝的声音极其低沉,似乎压抑着无尽的愤怒。
“她死在草原,臣等只想在那儿多陪上几年。”黑衣人平静而沉默,说话的是那位枯槁的老者,此时他已是一身白衣。
“你还敢自称是臣!”一声怒吼,往日里无限谦和的武治似乎已将帝王风度抛到了脑后。
没有回答,殿上静的出奇,冷的可怕。
许久,黑衣人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叠白纸,恭敬地呈上,或许是因为皇帝的那声怒吼,他有些心虚,拿着白纸的手有些颤抖。
接过那叠白纸,武治随手翻了两眼,便丢在一旁:“整整十年,你们这一去,就为我带回这些东西,山川水文,各族风俗,难道你们忘了我的命令了么,为何我没有看见太阳汗的人头?”
“那人依然把自己自囚于寒原,按照当初的约定,他若不出世,我们就不能插手。”老者轻声说到。
久久的沉默,连殿外的风都变得清晰,武治的心境在缓缓地恢复。
又过了许久,当殿外的风完全平静下来,皇帝殿下再次开了口,声音如往日般端正祥和:“既然如此,那太阳汗的性命便由朕和朕的大军去取来吧,至于国师,朕已命人将城外的养心观打扫干净,尔等先在那里暂住几日,等过些时日,朕再与太平公主前往看望。”
白衣老者与黑衣人躬身一拜,然后退下,看着那老人拄杖离去的背影,殿内的温度似乎又上升了几分,武治突然笑了,说道:“这么多年不见,我家媚娘恐怕已想煞国师了,若是有空,国师还是先去看她一眼。”
虽然明白了皇帝殿下话语中打趣的成分,老者却没有停下离去的脚步,只是步履间明显多了些蹒跚与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