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走。
这是一条让人感觉很违和的山脉,十分无序,没有什么能让我觉得熟悉的东西。当然了,作为一个在学院里生活了14年,期间从未涉足外界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是能够称得上熟悉的。沿途的草木,地形起伏,还有头顶那片时不时被树梢遮住的天空,都在诉说着什么。
它们在流逝,顺着我们的步伐。
我看到了未来的某一刻,我依旧盯着那片天空,而身边站着一个女孩。我看不清那个女孩的脸庞,但是听到她在折纸。然后突然间,漫天都是雪白的纸鹤,成千上万的飞过,像是从天空流淌过的河。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奇妙的预感,像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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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瞳在前面开路,速度从未变过。一开始我还能轻松跟上,但是渐渐的双腿开始发酸,成了一种无力的状态。我相信任何一个正常人在丛林中连续穿行两个小时都会产生这种感觉,更何况我已经整整一天没吃过东西了。
说实话,我没有后悔自己走出学院——我只是有点累了。
“那个,你累吗?”我终于调整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的开口显得疲倦。但是只一开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瞬间预见到了对话最后的结果。
晨瞳的动作如预想中的一样——先回头,金色的长发在黑夜的降临下失去了颜色,停下脚步,问我:“你累了?”
我想摇头放弃这次对话,但是真的很累了,于是决定争取一下。
“嗯,有点。”我咳了一声。
“能再坚持一会吗?前面有个地方能吃饭,到了那里我们再休息吧?”她轻轻勾了个微笑,似乎很不习惯笑。
我很累了啊!
“天暗了,再过一会就会什么也看不到。我对这附近不是很熟,我怕待会走错。”
走错?这种事在我印象里似乎只有幼年时候才会发生。长这么大了,还会迷路吗?反正我自从八岁后就再也没有迷路过了,刚好和我结束尿床生涯同一年。
静静的,我看到最后我还是继续跟在晨瞳身后,亦步亦趋。
“真的很累吗?不然,我背你?”她认真的说。
“不用,走吧。”我赶紧低头,又迈开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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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瞳说的吃饭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中突然出现一幅模糊的画面:自己站在一个被光环绕的广场上,广场中间有一个球形石雕,镂空的内部也发出朦胧的柔光。画面上方,天空是深色的,正值夜晚,但是人很多——我只是其中一个。
当然,这个预见和现在完全搭不上边。现在我们依旧在山林里,只不过穿过了一条人为的石子路后,便有了一间小小的建筑,房檐两旁各挂着一串彩灯,就像是一个躲在林间的小姑娘。
晨瞳看来是真的开心的笑了,二话不说就上前敲门。
我的常识告诉我,即将还有人出现。
开门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戴着一副眼镜,衬衫下的皮肤白皙得没有丝毫血色,简直像是纯粹的白色玉石。青年与晨瞳拥抱了一下,两人似乎就忘了我的存在了。
我有点不太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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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
眼镜青年从一开始就陆续望了我几眼,最终干脆盯着我看,模样仿佛是在看着一个未开封的盒子,期望盒子里是一头油腻腻的烤乳猪。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口腔里的唾液腺正蠕动着,将口水吞进肚子里。
被一个同性的人这么如饥似渴盯着,那种感觉十分不舒服。
“不太好。”我回答,却发现还没有人问我“旅程如何”。
“他就是先知。”晨瞳没在意我的话,只是得意笑着。她现在的笑真的很自然,是那种卸下所有防备之后的轻松笑容,就像是一头战场上冲杀的战马,在马圈中顽皮地踱着步子。带火的蓝色眸子从眼镜青年出现后就再也没移开过,要将他看到心里似的。
眼镜青年的眼神突然一亮,在眼镜之后出现了清楚的光芒,并不是感觉上的,而是真正的物理上的光,仿佛突然变成了两盏大灯,犹如神明。他的视线越过了晨瞳的肩膀,看向后面的我,应该确定了我是一头油腻腻的烤乳猪,可眼神里竟有不经意间流露的悲伤。
盒子开封了。
眼镜青年的目光熄灭,走向我。
和我想的一样,先拍了拍晨瞳纤细的肩膀,给了一个鼓励的笑容。接着绕过她,往前两步,高高瘦瘦的身材就这么展露无遗,充满坚韧的力度。
他对我伸出右手:“野焕——如果你要叫我的话——这是我的名字……”
我疑惑地皱了下眉头。
“旅程如何?”他补充问。
终于问了。
我又回答了一遍:“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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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怎么样,特别是旅程的终点。过程中的那些辛苦劳累我都能接受,至少那些自由和谈话,都让我感觉愉快很多。不像此时,在他们两人面前,有种挡着地球转的感觉。实际上,我此时的手不知道该怎么放,只是很想摸着卡片一类的东西,或许是每日耍弄那些塔罗牌遗留下的习惯……日光灯下的教室,她在折纸,我在占卜。
现在彻底脱离了那种状态。
我闭眼,也看不到自己再回到那种状态的一天。
晨瞳不是她。
一个是水系学生,一个是动学系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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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累了。”晨瞳的声音响起,在无边的黑暗中渐渐远离,带着甜美和娇气,“人家一路上没吃没喝,睡得也不好,明天还得赶路呢。”
“这里永远为你提供庇护。”野焕淡淡的说,仿佛嗓子里的声音也带着光。
我不想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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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清晨,阳光还停留在树梢之上,草叶上的露水在晨雾里黯淡无光。
在这森林的一处,被橡木林环绕的落叶空地上,一名老者与一名女孩对峙着。
老者身着深灰色的长袍,拖在地面上的下摆部分已经十分破旧,可上半身却十分崭新,就像是一件衣服从新到旧的过程在他身上同时出现,犹如时空重叠。相比起这件怪异的长袍,更能让人觉得富有特点的,是老者戴着一顶圆帽,看起来挺滑稽,只不过圆帽底下沟壑纵横的老脸却有着饱经风霜后的威严,能感觉到深沉与魄力。
老者抬起手,淡淡地说了句:“开始吧。”
一阵没来由的强风陡然吹过,树梢上婆婆娑娑,地面上的落叶翻滚升腾。
空地对面的女孩,已经一前一后站开双腿,玲珑小巧的鹿皮靴踩在草地上,竟然有荧光焕发,照得她裸露的小腿愈加粉嫩。女孩穿着由植物纤维织成的薄衣,隐隐约约一片青黄,被这阵强风一吹,衣服全贴到身上,将富有青春气息的曲线展露无遗。
空中飘动着她黑色的长发,不断有落叶打在上面又飞走,犹如一条流动的河。河的源头,是女孩的脸庞,有点可爱的婴儿肥,但眼神却很凌厉,由于长发被风吹起,所以露出了好看的耳朵。
乍然一看,还以为是森林女神。
风停的瞬间,女孩脚下发力,荧光便仿佛被踩中了尾巴的猫一样,蹭蹭乱跳,又通通汇集到女孩的双手之间——她的双手掌心相向,此时正孕育着一颗绿色的光球。
绿色由浅到深,浓度增大,最终难以掌控。
女孩双手一推,猛地将光球送出!绿色的光球从纤细的手指间离开的同时,竟在空中膨胀得更大,划出一条光轨,森森然砸向了老者……
老者脸色没有半点变化,只是轻轻抖了下手指。突然一道光芒破空闪过,绿球砸在了那道光上面,轰然粉碎无数散落的荧光,仿似无数的萤火虫凋零。借着这片光,能看到老者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微笑。
风又吹了起来,空中那些凋落的荧光突然纷纷活动,各自飞出了不同的轨迹,密密麻麻地甚至有相撞自爆的产生,发出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响。而更多的,是往老者身上撞去,仿佛要把他炸成灰!
只是老人长袍内陡然爆出狂风,将这些攻击化成泡影。
荧光被吹散,甚至来不及自爆。
然而之前自爆发出的光芒却变了主人,在某颗即将陨落的露水上折射出了无数道凌厉的闪光,由老者枯竹似的手指操纵着,齐刷刷砍向女孩。
这无数道光刀由于折射的角度不同,有长有短,有的像是最恐怖的断头台,有的堪比防不胜防的飞刀,有的切断了空中的落叶,有的在地面上划出了一道森然的裂隙……密密麻麻的光刀根本让人无处可躲,也无法防御。女孩面对这铺天盖地的光刀,脸色变得煞白。
仓促间,她将双手合十,将身边一圈的光线收进了掌中,瞬间变得黑暗,而那些抵达的光刀则补充进了黑暗,如同倒入杯中的水流一样散开。
光线的明暗变化令处于其中的女孩像掉进了某个黑洞——瞬间收缩又瞬间放大,像是人们的瞳孔发生了故障。
逃过了一劫的女孩喘着气,轻轻地将将掌中的光放回去。
空地上才明媚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