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下了一天的雨变得淅淅沥沥。
明星捎带着些倦意倚着窗子,看着潇潇暮雨,想的却是女儿家的心事。
“小姐,老爷招呼你呢,在客厅呢。”
“啊!哦,好!”
正浮想联翩的明星着实被门口突然出现的苍老男音惊了一下。
这是曹家店三十年的老仆人德喜。如今老德喜一把年纪却依旧硬朗,沉默寡言办事极其冷静稳重,走道更是比猫轻,车店上下倒也习惯了他。
“我这就过去。”
明星极不情愿的应着起身。
客厅正中摆了一张绿檀茶案,案上设了个小香炉做点烟之用。正案西面大墙上挂着一幅“扬州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柳三变墨迹,词云:“马摇金辔破香尘,凤箫依旧月中闻”。画下乌木架上放着一个官窑青花釉里红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的大佛手。
曹四爷坐在客厅正中左侧的绿檀椅上,右脚有些慌乱的抖动着,故作悠哉的喝了口茶,却被茶水烫着了又似乎不想吐出去,以致咽下的动作稍显狼狈。门边的丫鬟喜宝见状不由笑出了声。
四爷懊恼的瞪了喜宝一眼,却没发作。捋顺呼吸后又恢复了严肃的神色。而茶几右手边一言不发的四夫人,眉眼间始终萦绕一丝惆怅,倒是对四爷刚才的滑稽动作稍显幸灾乐祸。
“咳!嗯嗯!”四爷自觉有些失态:
“闺女啊,爹中午跟你说那事寻思咋样了?”
“爹,我可不想嫁给他们老秦家。更别说秦天赐那混小子了。”
明星把玩着辫子,侧着眼面对着四爷,显得漫不经心。
透过光线略微昏黄的厅堂,四爷正襟危坐,外表十足的老练精明;右面四夫人斜倚着坐,右手优雅的搭在左臂,显得风情万种。四夫人右侧的长椅上,明星慵懒的靠在一边,几缕夕照透窗进来,刚好洒在她的身上。明星有着柔美的五官,长发随意挽起,垂下一缕飞在肩头,如风脉脉。身上散发着一丝丝混然天成的清丽高贵,远远观去美得惊世。
“诶呀,别说你不乐意,爹也不可能把你嫁他老秦家去。”
四爷放下茶碗,看了看四夫人:“他秦老四是家大业大,潢南上下都买他个面子,那他也别拿我曹安和当孙子!他家那老小子是个啥货色,还敢惦记我闺女!”
“哎呦,你别总一提秦老四就这个样子!”
四夫人嘴撇了撇,扭头招呼门口的丫鬟喜宝:
“宝子,杀俩西瓜,拿这屋儿一个,给少爷送一个去。”
见喜宝出去,四夫人才严肃起来:
“安和,咱是不怕那秦老四,但也犯不上得罪他。你若是直接回绝了他,便也是和他伤了和气。”
四爷刚把烟点上,听到这面色稍微有些不屑:
“切!我自己的闺女我说不嫁,他秦老四还敢硬抢?”
一口烟雾被曹四爷缓缓呼出,在客厅里慢慢飘散,清香四溢。
“安和,我都说了咱没必要和秦家横着来。”
四夫人顿了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你明个儿就先跟那秦老四说,咱家闺女因为上回的事儿受了惊,一直在家静养,先把秦老四拖住。然后呀,你再去佟三爷那一趟……”
客厅里烟圈萦绕。飘飘忽忽的烟雾,鬼魅般在飞升中飘散,恰似透过人心舞向了夜空,不知何去何从。
天完全黑了下来,曹家店矗立的灯塔在细雨中若隐若现。车店里齐整的停着十几辆大车,几个拉马料的伙计蹲在雨棚下边抽烟边拍打着蚊子。远处,蛙声一片。
明洋敞着短衫,双手各一大块西瓜边啃边在车店大门口踱着步。丝丝小雨轻柔的落在脸上胸脯上,明洋觉得这很惬意。的确,他是个才华横溢又有些不羁的人,想想一个有灵气的人遇到这样一个诗意的雨夜,怎还需要雨伞?
“这时辰饭点都过了,老宋家的车不能来了吧?”
长顺言语里有些焦急。
“你急啥呀,黑灯瞎火的,那四辆大车是好赶的呀?晚点咱多等一会不得了嘛。”
明洋此时倒显得毫不心急,或许只是醉心于眼下的丝丝暮雨。
“诶我的大少爷呀,我中午就刚吃半个馒头你就把我拽出来栓车,我可……”
长顺当真是饿的咕噜咕噜的,二十岁的小伙子全指着中午的半个馒头栓了大半天马车,自然也是在硬挺。
“你咋那么多废话呢,我不也没吃呢么,先来块西瓜凑合垫吧垫吧。”
明洋显然对长顺打断他心中的诗意很不耐烦,随手把一那块西瓜堵到长顺嘴上:
“吃,吃吧!咋不饿死你呢!”
明洋重新向北转过身,满眼温柔的望着灯塔光线里的丝丝细雨,浮想联翩,思绪不知飘向了哪方。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明洋轻声念着秦少游的词,目不转睛的望着雨中的灯塔,那一抹靓影又一次从心里闪过。满天飘落无尽的雨丝,细致得好像心里的愁,可自己又在迷茫什么?
“当啷…当啷…吁吁…喔…”
曹家店栓车场隐约传来那一阵的喧闹,把明洋从天马行空拉回了烟雨人间。
明洋轻拂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水,掏出怀表看了看,表情也开始稍显不耐烦,转身对长顺说:
“一会儿麻利儿的,栓完爷们儿带你下馆子!”
入夜,原本已经淅淅沥沥的雨又急了起来,南边还不时的惊起几声响雷。
西城,杨家馆。
长顺把一盘子羊肉一筷子扫进铜火锅里,锅底炭火烧得通红通红的。切得精薄的羔羊肉,下进锅里翻滚几下就成了美味。
“你慢点吃,爷们儿我揣钱了。”
明洋两眼透绿的招呼着蘸足了料的肉片,还不忘揶揄同样狼吞虎咽的长顺。
长顺呼哧呼哧的嚼着羊肉,边点头边给对面的大少满了杯酒。
“少爷…忽…啥也不说了…啊忽…”显然辣椒油蘸多了,长顺辣的呼哧带喘:
“啥也不说了,俺们这老多伙计…忽…您就对我是真好,上啥好地方都把我带着…忽…哈…”
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少爷这杯我敬你我先干了,才刚辣死我了。”
明洋满意的端起酒杯:
“行,你老小子还明白事儿。”
语毕,滋溜一声,一杯小烧即将进肚。
“少爷你听说了吧,老秦家托人上咱家提亲了。”
“哦咳…咳…”明洋这一口“玉米香”刚进喉咙,一听这话立刻喝呛了:
“你说啥?谁咋地了?”
长顺眼瞅着事儿有点不对,刚才亢奋的声调马上低了三度:“那啥……老秦家今儿早晨上咱家提亲来了,给他家老小子。”
“哪老秦家?”
“就……就旁边秦染坊胡同里开…开染坊那老秦家呗。”
长顺话音越来越小,对面的明洋眼神越来越犀利。
“秦老疙瘩上咱家攀亲来了?想娶我妹子咋的?”
明洋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一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撞的有点懵,二是让刚才那口儿呛的够呛。
提名便能让从明洋如此狼狈,这秦老疙瘩还真不是白给的。
当年秦家遭难后的几年里,才华横溢的秦五爷眼见家道中落却无能为力,整日郁郁寡欢,后来去了医巫闾山做了道士。剩下个秦四爷仗着年轻气盛和精明强干,硬是把整个家给重新拉了起来。眼看着家业兴旺,可人前风光人后滋润的秦四爷心里也有个遗憾,就是秦夫人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后来秦四爷又把烟雨楼的头牌绿萼纳进了门,听说是大着肚子六月份进的秦家,第二年正月里就给秦家添了个男丁。有了儿子的秦四爷也不管外面的风言风语,心想只要在秦家生的就是自己儿子,对外便宣称绿萼在进家门前一年就被自己包养了,不接外客,有了身孕便娶进家门。要说这绿萼也是没福薄,坐月子的时候染了风寒,秦家竟还请来个庸医,绿萼吃了七服药还没见好反而奄奄一息了。临走前对秦四爷说是老天让自己给他生个儿子,而自己有了儿子却没有享福的命。要说精明过人的秦四爷表面不在乎坊间的闲话,其实暗地里心里也打鼓,眼瞅着绿萼香消玉殒,也并没有太伤心。倒是秦夫人善良厚道,何况自己也没儿子,就把绿萼生的男孩视如己出,还亲自给取了个名:天赐。
岁月证明秦四爷当年的疑虑是正确的。
秦天赐跟着两个姐姐一年年的长大了,精明能干及不上秦四爷当年的一丝半点,倒是名气越发响亮大有超越老子之势,却不是好名声。因是家里的小儿子,又生的满脸疙瘩肉,街坊们便打小唤其秦老疙瘩。这秦老疙瘩放纵不羁花天酒地,秦四爷对其严加管束却是屡教不改,自打上月在后小庙子偶遇曹明星,三魂七魄便被这潢南城美得出名的大小姐带走了二魂六魄,剩个一魂一魄整日如同行尸走肉。秦四爷当真心疼了,心想着曹家也能和秦家门当户对,曹家大小姐更是美名远扬,便挑了好日子,向曹家提了亲。
“少爷,少爷你没啥事吧?”
长顺太了解自己跟了十二年的大少爷了,此时明洋真是恼怒之极。
外面突然闪过一个霹雳,来去之迅猛、声响之洪亮着实把杨家馆里的主仆二人吓了一跳。
“别废话了,赶紧吃吧!”
明洋自斟自饮了一杯,又说道:
”你把那张嘴给我管住喽,这事儿别烂嘞嘞。”
惊雷过后,明洋大少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稳。想想也是,曹四爷又哪能糊涂到应下这门亲呢?自己又何必放在心上。
明洋觉得,他老子曹四爷就是一颗参天老树,把整个曹家店都罩在身下遮风挡雨。而自己呢,就是老树庇佑下的一颗新树,贪婪的汲取着老树的养分而茁壮成长,却一直不知道自己头顶的老树到底有多高,树根有多深,年轮又有几圈。因为没有其他小树的竞争,自己生长得顺利和安然,总觉得也能帮老树独档一面了,殊不知当风雨真的袭来,自己又能化解多少呢?
长顺能多说什么呢?滑嫩的羊肉,鲜辣的麻酱还有这怡人的“玉米香”,足够堵上自己的嘴了。
“顺子,你看着吧,看着我爹如何回绝那老秦家!”
风悄悄。惊雷滚滚。
雨潇潇洒洒的倾落。西城灯火阑珊,风雨中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