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挣扎着要站立,如同一尊神佛雕像般双手撑地,背着个碗大的血窟窿,刚抬起一条腿只觉得浑身一软,倒在地上便开始抽搐,眼睛和嘴遗憾的抖动了几下,最后,张着嘴,睁只眼,闭只眼,斜睨着西南方瓦蓝的天空。
老万十岁讨饭,十一岁给地主放牛。冬天把脚丫子伸进刚拉出的热牛粪中取暖是他的一大发明。十四岁入了绺子南征北战,杀人无数,消费糟糠野菜与山珍海味无数。十年后被南窑收留,一生与女人无缘,与金钱无缘。至此,他走完了四十年的苦乐人生。
随着一串密集的枪响,从仙人台东面突然杀出一列人马。
为首的是一精瘦的中年人,但见其扬起八字胡须,大吼一声:
“妈了个巴子的给我打!”
随即双手持枪左右开攻,山岗上立即扑倒十几具野猪般雄壮的尸体。随着他的枪响,他身后的卫队一齐开火,土匪们这才知道自己被人攻山了,纷纷跑向仙人台西面准备上山头集结。
朱三字被两个警卫架着,在众匪的掩护下眼看着就要上到山顶,后方便又是被枪炮一顿猛轰。每一声爆炸,山谷里都腾起一团色彩浓艳的花朵,地上已有的尸体被反复轰炸,七零八落,弥漫的硝烟云雾般向山口飘逸。
朱三字咬牙切齿,他的侍卫都能听到咯咯的声音。只听前方一人喊道:
“不好,前路台阶炸塌啦!”
后方的追兵依然近到十米开外,那八字胡须的中年首领大喊到:
“弟兄们,给我抓活的!”
说话间,从树丛后面,从山石坑里,从石阶底下,似凭空变幻而来的神兵,呐喊着冲向仙人台西面的山坡。山坡上的土匪们抱头鼠窜,却无处可窜了,人称勇武过人的朱三字挥舞着枪督战,企图突围,但他手下土匪护主请功的美好愿望早已烟消云散,一个个吓得骨软筋酥,端不住枪了。
包围圈越来越小,朱三字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龟缩在山坡的一块阵地上。一排枪响过后,黑老鸦似的尸体把朱三字周围的土地铺满,土匪们齐刷刷举起手臂,跪地投降。
朱三字单手扶着一棵老树,昂然直立,一副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包围圈中走出一人,在朱三字肥壮的屁股上猛捅一刀,朱三字用手一摸,手上沾满粘糊糊的烫人的鲜血,索性吼道:
“要杀便杀,少他妈啰嗦!”
眼前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老万唯一的徒弟春生。春生昨日夜里跟随张作霖的部队潜上了山,此刻还不知老万已经牺牲,见这朱三字如此不屈不饶,便又在其腿弯处猛踹了一脚,后者双腿已经有伤,挨了这一脚便完全没了力气,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老子生死看淡,你们也得让老子走个明白,都报上名来,让老子看看到底是哪几个鳖孙?”
“他妈了个巴子的!你他娘的不识得老子了?”
包围圈中为首的八字胡喝道:
“朱老三,都到这地步了你他娘的还硬挺个卵!睁大眼睛看着老子!”
朱三字仔细端详了眼前这八字胡,突然眼睛一立,嘴角微微颤抖的说道:
“阁下,阁下莫非是张作霖?”
“啊哈哈哈!”
张作霖大笑,对身边一瘦高的长脸男子说道:
“辅臣啊,这山上还有多少流寇?”
张作相冷哼了一声,对张作霖说:
“这会应该全在这了,七哥好谋略,夜上仙人台尽数剿灭山匪,真是不枉佟三爷信任啊!”
朱三字闻得此言,脸色刷的一变,对张作霖说:“你说什么?佟三爷让你……”
话音未落,张作霖突然抽出战刀,朱三字只见半空中划出一道银光,他无处可躲,只觉得细长的脖颈一凉,脑袋就不知不觉的滚到地上,窜着血的身体猛的起身奔出三步,倒地时还在抽搐着。
张作霖擦了擦溅到脸上的血,收起刀朗声对众人说道:
“弟兄们,今日咱们一举剿灭土匪朱三字,回去每人两块现银,来呀,把活口的,全押回去跟总督请赏……”
……
夕阳西下,掌灯时分的西大街散去了又一日的喧闹,街面的商铺已关张大半,归家的行人步履匆匆,临街乘凉的人三五成群高谈阔论,不时的爆发出一阵笑声。大街两侧的垂柳形态各异,稍有风来那柳叶便悉悉索索的摇曳起来,透着夕阳的余晖显出一叶叶的橙红。西大街东临潢南城商业腹地,南北两侧商铺作坊林立,西面背靠柳河滩,几百年来便是车马繁华之地,每每到了日落时分,东西两面就会赶来许多大马车,陆陆续续的住进曹家店。
曹家店坐北朝南,大车从南边正门进来便可一路开到车场,既宽阔又畅通,车场西边就是马厩,车老板既可以自备马料,也可陶些银两请店里马倌帮着饲弄。北面是赶车人歇脚吃饭之处,除了正房有几个单间,东西两边一律是南北大炕,住宿客人随来随走,有时一夜也不得消停。
此刻正是曹家店一天中最为忙碌的时候,今日却只见长喜领着一帮伙计忙里忙外停车拴马,不见一个主家人出面。而东面的曹家后院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曹四爷满面红光,待八仙桌上菜都上齐,右手便端起斟满的酒杯,对着众人笑眯眯开口说道:
“哎呀!诸位,这两日大家伙儿当真是辛苦呐!托大家的福,曹某一家平安渡过此劫,多余的话不说啦,曹某心里感激得很呐!来,我先干为敬啦!”
语毕,手中的青花红釉酒盅往桌上一颠,再一抬手便见了底,随即又自己满上,扬手又是一盅见底。待四爷酒盅落桌,众人亦是连酌两盅。
在关东一带,饮酒的礼节高低不只看酒品好坏,更要看酒具的层次,用酒盅待客,便是最高礼节,因这酒盅子小,喝酒的名堂与频率也就相对多。碰一个得喝一双,初次见面二二得四;只要端盅,就有喝的名堂。
一轮酒毕,曹四爷又把酒斟满,对着左手边的张作霖起身行了一礼,后者亦起身扶四爷坐好。坐定,四爷开口说道:
“这次曹某家里遭难,幸得张统领鼎力相助,犬子犬女才安然无恙,大恩不言谢,全在这酒里啦!日后张统领有用得着曹某的地方,尽管言语一声!”
张作霖听罢,扬起八字胡哈哈一笑:
“啊哈哈哈!曹四爷客气啦!别的不说,剿匪除暴本就是张某的职责所在,更何况是佟三爷和李先生一同所托,雨亭我岂能袖手不管呐!哈哈哈!”
二人碰盅饮尽,曹四爷又端酒面向右手边的佟三爷,说道:
“此事全仗三哥指点,兄弟心里透亮的很呐!三哥,兄弟敬你!”
佟三爷爽朗一笑:
“诶!见外了老四!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佟三爷见曹四爷已连饮四盅,便端起酒盅向着众人说道:
“诸位这两日皆是辛苦,来呀!大家一起干了!”
众人皆一饮而尽,饭厅里的气氛很是快活。
……
酒过三巡之后,曹四爷见桌对的春生一直一言未发,心知为何,便清了清嗓说:
“大侄子,你也别太伤心了!管知府已知道万师傅是为剿匪牺牲的,已命人往南窑送去了匾额以作表彰,明日我当亲自去南窑和你家符六爷商议,在南窑找一处宝地安葬你师傅。”
四爷叹了口气,又说:
“可惜万师傅无儿无女,以后逢清明中元,我曹家定然要去祭拜的!”
春生听曹四爷说完,眼神有了些光亮,却依然情绪低落,起身对四爷鞠了一躬,说道:
“替我师傅谢过四爷高义啦!”
佟三爷放下筷子,点了一根烟卷,双目微眯深吸一口,舒爽的吐了两个烟圈,缓声的说:
“如今世道不太平,贼人土匪横行,今日连曹家店都能被人觊觎,真是要变天喽!张统领,日后难保还有劳烦之时啊!”
坐在佟三爷旁边的一个洋人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的十字架上,抬起头祈祷了一阵,自顾自的说:
“主的荣耀必将毁灭一切罪恶,所有的黑暗终阻挡不住主的光芒……”
此洋人名叫李树仁,正是城南“慈善施”医院的院长,昨日正是佟三爷通过他找上了张作霖,才让曹家得以安然度过此劫。
李树仁嘟嘟囔囔半天,也不反感众人稀奇的目光,对春生说:
“万先生为正义献身,万能的主会在天堂庇佑他的……”
众人虽对李树仁的这套洋道理不太懂,却也从只言片语中觉得这洋人一副慈悲心肠,纷纷点头附和,曹四爷接言道:
“对了李先生,此次犬子和两个伙计也带了伤,一个伙计还伤的不轻,正好您是郎中,还得恳请您出手诊治呀!”
未等李树仁开口,一旁的张作霖突然哈哈大笑:
“啊哈哈哈!曹四爷,这李先生可是那洋观音呐!你可能不知,张某早年间被“飞子儿”差点打穿了脑袋,得亏遇见了李先生,硬是把这铁壳子从我脑袋里钳了出来!这才保住一命!令郎若得李先生出手,那定然是没事的!”
李树仁咧嘴一乐,赶忙向张作霖摆手说道:
“张统领,不足挂齿不足挂齿,主昭示我等普爱众生,一切皆是主之荣耀!”
转身又对曹四爷说:
“曹四爷可以放心,在下定当用心安治令郎。哦对了,令嫒所读的‘崇实女中’的校长孟先生,在英国时便与我是好朋友,曹四爷,其实你我早该相识呀!”
曹四爷爽朗一笑,双手抱着拳说道:
“赶早不如赶巧,今日曹某得李先生这一知己,甚幸!甚幸!”
张作霖见状哈哈大笑:
“好!好!曹四爷你就瞧好儿吧!若得李先生诊治,令郎过几日便还是生龙活虎一条啊!”
随即转身看了眼身边的张作相,又对曹四爷眨了眨眼,拿起面前的小酒盅故作难色:
“这个…曹四爷,您家这玉盅着实是高雅,可俺们兄弟就是一介武夫,实在用不惯这玩意儿,还是给换俩大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