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菁此言一出,明洋和明灭同时把目光递了过来,明洋赶忙道:
“秦小姐快说说!”
芳菁顿了顿,在心中仔细斟酌一番后,才缓缓吐露道: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疑点,只是先前雨晴曾私下对我透露了几句,大概言到您家老夫人体质特殊,原本江家的御方中应有一味鱼腥草,被雨晴舍弃了而用黄柏代替了。可即便如此,老夫人服药之后不久还是出现了一些症状。”
明洋对医药之道丝毫不通,倒是一旁的明灭来了兴趣,接言道:
“哦?四儿若用黄柏代替鱼腥草,依常理讲,曹老夫人定是肺经不调、心肾不交,先前二哥也曾说过,曹老夫人体质寒冷,用药宜温忌寒。如此想来,当时四儿的做法是合情合理的。”
论中医医术,明灭自然是远超寻常郎中的,此刻问其所言,明洋和芳菁都不自觉的点了点头,芳菁又道:
“三哥,既然你们江家一致认为雨晴所开方子并无疑义,那为何老夫人过后仍旧出了症状?”
明灭闻言,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值得一脸难色的说道:
“之所以说曹老夫人殁的蹊跷,正是于此。诶对了,我还听二哥提及过,有个洋人还开了瓶白色药丸给曹老夫人,不知是不是这洋人的药有问题?”
芳菁想了一会,摆了摆手,胸有成竹的说道:
“三哥,明少爷,我在奉天学了三年西医,对西方医学和药物是有研究的。方才三哥所说的西药,名为盘尼西林,是寻常的消炎药。”
明灭眉头一皱,十分不解的问道:
“消炎?”
“哦!我忘记了中医中并无消炎一说。所谓消炎,用中医的话讲,大抵属于清热解毒的范畴。而曹老夫人当时喉咙胸口皆疼痛,服用盘尼西林是十分有效的。虽说盘尼西林对一些人来说,有一定的副作用,但我通过先前雨晴的描述,觉得曹老夫人并未受到此药的影响,或者说影响不大。”
芳菁口中的中医西药,听得明洋一头雾水,半晌,才略带试探的问芳菁道:
“依秦小姐之见,便是说我家老太太之死,与李先生并无瓜葛?”
芳菁闻言,有些为难的看了明灭一眼,低声道:
“倒是可以这么说……”
……
入夜,潢南城依旧雪花飞扬。朔风呼啸,盘卷起缕缕清雪,路上行人稀少,行走之人亦都掩面遮耳步履蹒跚,在厚重棉衣的包裹下,稍一个大意便滑倒在地,动作极为滑稽。
与街面上的清冷不同,潢N县城中央的商会大楼里,则是一片灯火辉煌。一楼大堂中间临时搭建了个戏台,台上男生女旦正卖力的演着越剧《西厢》,只见那“崔莺莺”目光流连,丹唇轻启:“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引得戏台下男人们盯着台上的“闺门旦”目光炯炯,毕露色相,女人们哭哭啼啼,沉浸于崔张情长。一楼西南角处的楼梯上,铺盖了一大张红毯,扶手之上更是披着大段红绸,两名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左右并立于梯口,前面一管事模样的人,不时点头哈腰的引得一贵宾行至二楼。
二楼大礼堂里设了一大张圆桌,桌上围坐着的,皆是潢南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商会会长符六爷满面红光的坐于北首,左手边,是一脸风平浪静的佟三爷;曹四爷坐于符六爷右侧,一脸神气洋洋;秦四爷与郎五爷分坐于东西正座,皆刻意回避着彼此目光,偶尔眼神相遇间便相互仇视一下;此外,“杨家馆”的杨二爷、佟三爷的胞兄佟二爷、城北车行的宋老板、吴知县座下的孙师爷等等人物皆是出面到场。而此刻众人的目光,却都在初次赴会的明洋身上。
符六爷捋了捋八字胡须,一脸得意的打量了明洋一会,笑眯眯的对众人道:
“诸位,我看人都齐全了,那我就先说两句。”
众人停止了相互寒暄,眼光齐刷刷的从明洋身上转向了首座,符六爷见状也甚为满意,又说道:
“老话儿讲:岁末年初吃饺子,一会儿咱们这饺子就上桌了,饺子饺子亦是交子,就是元宝,在座各位皆是商道翘楚,元宝压岁那是再好不过啦!可这吃归吃,咱们每年都得吃出个名堂来!今年也不例外,诸位都说说,今年咱们潢南商会,哪件事干的最大最漂亮?”
佟三爷听罢依旧含笑不语,曹四爷则是一脸得意的等待着众人开口,只听城北车行的宋老板接言道:
“诸位,要我说呀!咱们潢南商会今年最大的事儿,莫过于跟朝廷合作扩修东大营啊!老宋我再多句嘴,这里边儿,顶数曹家大少爷功劳苦劳最大呀!哈哈哈……”
郎五爷又接言道:
“宋老哥说的没错!咱们商会今年领旨修营,既是得利更是得义呀!曹家贤侄于公于私那都是功德一件呐!曹四哥,你真是教子有方啊!”
曹四爷满脸笑容,连连假意推辞道:
“言重!言重!此次修营,纵是犬子不辱使命,却也全赖符会长慧眼提拔呀!”
众人闻之皆会心一笑,纷纷称是。其实曹符两家的关系,人人都心里有数,此刻符六爷明摆着让明洋出风头,实则是借此一展两家的威风。
一番称赞声后,符六爷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朗声道:
“既然诸位皆对曹大少爷青眼有加,那符某便有一提议,诸位可想听听?”
又是一番附和之后,符六爷继续说道:
“虽说咱们商会今年做得十分圆满,可来年咱也不能躺在功劳上不是?我想诸位也都听说了,等来年辽河开化了,朝廷要重建八里铺桥,到时候监工建造之责,也必然会落到我潢南商会头上,如此,我等便得未雨绸缪哇!我看到时候这监工之事,依旧让曹大少爷去做,诸位意下如何?”
这一次,符六爷和曹四爷并未得到满意答复。
众人对于符六爷谈及之事,心里都是另有算盘的,谁人都知重建八里铺桥是慈禧老佛爷钦定的,若完成得圆满,那监工之人的功劳便不难想象,少说也会在府城领个美差。商人重利,对于此等肥差,众人更是私心满盘。
秦四爷首先表态,言到此事还须仔细斟酌。其实,秦四爷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是想把这肥差领到自己家中,且不说自己的儿子是何能力,总不能眼见着这升官的机会旁落。秦四爷开口反对后,不出所料,郎五爷随即反唇相讥道:
“呵呵!咱们且先不说曹家贤侄资质如何,单说你秦老四此话的用意,是想举荐你家公子吧?”
不消郎五爷说,众人心中亦都有数,虽说心中都有些不服,却无一人表态,因为大家心里明镜,有郎五爷在场,秦四爷这如意算盘是怎么也打不明白的。
“我说你这人,心眼怎么这么歪呢!秦某只是就事论事说些心中想法,这样的官家大事我可不敢有半点私心。倒是你!别把人都想得和你一样小肚鸡肠!今儿我就把话撂这,这监工之位任谁来做我都无二话,惟有你郎家人做不得!”
于是,符六爷最不愿见到的一幕还是出现了,秦四爷和郎五爷再次不分场合的争吵起来。众人一面从中劝解,一面都把目光投向了佟三爷。
恰在此时,饺子上桌了。
佟三爷一言不发的看着桌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又斜视着红头涨脸的秦郎二人,一反常态的并未开口劝说,反而仰头将一口烧酒下肚,待空杯落桌之际,迅手抄起自己面前的一大盘饺子,猛的倒扣在了地上。
“哗啦”一声,釉着锦鲤青花瓷盘粉身碎骨,饺子开膛破肚的散落一地,依旧冒着热气。
众人面对佟三爷突如其来的动作,皆是心头一惊呆呆定住,秦四爷和郎五爷也默契的停止了吵闹,只见佟三爷两袖一拂,站起身来说道:
“佟某一把年纪了,凡事儿都讲究个安稳体面。眼下俩黄口孩儿这般吵嚷,这饺子是断然吃不成了!诸位喝着聊着,佟某告辞!”
说罢,转身离桌下楼去了。待众人反应过来透过窗户往外一看,茫茫雪中,佟三爷已上了一驾马车徐徐而去了。
……
一番狼狈后,众人竞相告辞,酒会草草收场。符六爷与曹四爷见众人皆已离去,互相对望一眼,竟有些哭笑不得。
重建八里铺桥的监工人选,自然悬而未决。
一晚上都未吐一字的明洋,呆呆的看着桌上摆放整齐的饺子和盘盘珍馐,回想着秦郎二人的争吵和佟三爷的反常离去,心中也不免一阵好笑。他实在不了解秦郎两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先前在自己老太太的灵堂之上,二人针锋相对的情形,已让明洋觉得不可思议,而今当着潢南所有大户的面,二人再次大肆争吵讥讽,全然不顾脸面,这更是刷新了明洋心中对于这二人的认知,亦更加好奇于两家传说中的百年深仇。
“咕嘟”一声空响,明洋才发觉腹中空虚,随即便抄起碗筷,怡然自得的吃起饺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