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东大营新建的三十间营房彻底竣工。第二天就是“小年”,漫天飞雪中,待明洋步履艰难的涉雪回到曹家店时,竟觉得有些陌生了。
陌生感毕竟是一时的,在被一家人前呼后拥的迎进客厅后,明洋重新找回了那暖意洋洋的归属感。四夫人亲自领着下人准备了午饭,当热气腾腾的铜火锅被摆到饭桌上时,明洋看着忙出一头热汗的四夫人,竟觉得鼻间一阵酸楚。明洋并非四夫人亲生,他只知道自己是曹四爷的私生子,生母还未过门就撒手人寰了。四夫人一直对明洋视作己出,从小便对其照顾得无微不至,而对生母毫无印象的明洋,从记事起就只有四夫人这一个母亲。
“娘,你快上桌吃饭吧,让喜宝她们忙活吧!”
四夫人含笑着最后一个上了桌,第一件事便是夹起一筷头的羊肉,烫好后递到了明洋碗里,而后边擦拭着额头的汗珠边念叨着:
“这东大营是什么伙食呀,孩子都瘦成这样了……”
“哎呀呀,你快别絮叨啦,吃饭吃饭!”
曹四爷满脸笑容打断了四夫人,后者并未言语,依旧笑意盈盈的不断向明洋的碗里添菜。
“来,咱爷俩儿喝一个!”
曹四爷的心情着实不错。
明洋正对着口中塞满的肉大嚼特嚼,闻言赶忙端起酒盅,与曹四爷相碰之后“滋溜”一声,把一口烧酒和嚼了一半的羊肉一起顺下了肚。
“啊……”
酒肉恰到好处的下肚后,明洋异常舒爽的打了个响嗝,身旁的明星见状会心一笑,忙抽出手来为明洋斟满了酒。
“你多吃点肉,可别喝多喽!晚上商会开年会,你六叔让我把你也带去!”
明洋发出“嗯嗯”的响声以示答应,只顾埋头消灭着碗中不断摞高的菜肴……
……
下午,酒足饭饱的明洋悠然的漫步在西街上,抬头仰望着漫天飞雪,借着微熏醉意不由得诗意盎然。
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雪花纷纷扬扬的从天飘落,随风飞扬到人脸上的雪花瞬间绽放,一丝丝冰凉恰如其分的感化着人心中的浮躁。飘雪中的西街,无处不透着灵动,婉转如流水。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明洋低声吟诵绝句,沉浸在这飘雪永恒中,忽然脚底一滑,头脑因重心突如其来的失控而瞬间清醒,却也为时已晚,“扑通”一声,明洋斜身滑倒,墩坐在冰凉的地上,深沉的承接起飘落的雪花。
“诶呀我的妈呀!”
尾椎骨传来的阵阵痛意,让明洋心中的诗意瞬间消散,他随手拾起一把积雪,奋力扔出以发泄着心中的懊恼。
“哎呦!”
一声惊恐的叫嚷随之传来,明洋循着这娇滴滴的声音朝右望去,只见一对男女正懵懂的盯着自己,刚才随手扔出的一团雪,此刻就在那女子脸上开了花。
“你……”
女子话音未落,其身边的男子却惊奇的说道:
“诶?这不是明少爷嘛!”
透过凄芒的飞雪,明洋定睛一看,眼前这男子正是江三先生!而那女子,他亦是识得的,正是西街秦家的二小姐秦芳菁!明洋挣扎着站起,双手捂着闷痛的尾椎骨,亦是惊奇的问道:
“诶?你二人……”
西街“顺德茶馆”内,烧得通红的木炭映得茶馆里暖意洋洋,零零散散的客人让诺大的茶馆显得有些空旷。待一壶花茶、三盘果子上桌后,明洋搓着冰凉的手,一脸狐疑的问道:
“你们俩怎么遇在一起了?”
江明灭淡定一笑,打趣道:
“方才我也如你一般不慎摔倒,就和芳菁遇上了。”
明洋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挥手,笑言道:
“江三先生莫再取笑啦,这大雪寒天的遇见你们二位,实在使我意外呀!”
“这有何意外,我们只是闲来无事上街走走罢了,不巧被你明少爷迎面扬了一把雪,这才叫意外呢!”
秦芳菁双手端着茶碗,稍带愠色的说到。
“哎呀,秦小姐,实在抱歉啊!我只是……”
“好了明少爷,戏言罢了,你还当真了不成?”
明灭打断了一脸窘迫的明洋,喝了两口热茶,神色正经的问道:
“听人说你去东边干大事了,怎么有闲情在这闲逛?”
明洋摆了摆手,微笑道: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就是帮衬着建造几个军营罢了,昨儿个已完工了。对了,江三先生你与秦小姐,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明灭见明洋一直刨根问底,心中直暗道:只是半年不见,这明少爷怎么如此混沌不解风情了?见对方仍是一脸懵懂神情,便无可奈何的握住了芳菁的手,温柔抚摸着,说道:
“明少爷,我们……”
“啊……我懂了我懂了!”
明洋见此情景才恍然大悟,心中暗骂自己怎会如此愚笨,竟会看不出其中奥妙。随即,明洋便对着明灭和芳菁一顿夸赞,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神仙眷侣,一概不吝,伶俐的口才在这一刻充分发挥,直说得芳菁一脸羞红,说得明灭哭笑不得,连连挥手将其止住,说道:
“明少爷,我们俩只是想做一对平凡眷侣罢了,哪有你说的那般轰轰烈烈。不过也是,当初你与我家小妹,那也真算是轰轰烈烈……”
明洋一听明灭提起雨晴,心中顿时起雾,思维不由自主的飞散开来,并未再听明灭后来说了什么,只顾问道:
“三先生,晴儿最近可还安好?”
未等明灭开口,一旁的芳菁先笑着说道:
“呦!叫得可真是亲热呢!”
明洋脸上稍带了几许窘色,刚要开口解释些许,却听明灭说道:
“明少爷安心好了,舍妹这半年来一切安好,眼下时常与芳菁、筱娴三人聚在一起,研读些医书,聊聊女儿家心事,过得也算安稳轻松。也不瞒明少爷,舍妹还时常挂念于你呢!”
明洋闻言,心中好大一阵欣喜藏将不住,瞬间显在脸上,随即开口道:
“晴儿真的不曾对我失心!”
明灭稍显无奈的点了点头,芳菁若有所思的说道:
“若无先前你们两家的隔阂,明少爷和雨晴才当真是神仙眷侣呀!”
三人皆是一阵沉默,稍时,明灭才开口道:
“明少爷,你对舍妹痴心一片,人人皆知,先前亦是数次救舍妹于危难,对此我们江家众人皆是感激不尽,因而纵使令堂先前做了许多毁我江家之事,我江家却依旧对你礼敬三分。常言道世事无常,而姻缘之事更是玄妙不已,实非人力所能强求,明少爷,你和舍妹之间的种种,在下也不愿多言了,只想劝你切勿过度伤神,一切随缘便是。”
明灭说话间,语气极为诚恳,言里言外亦流露出丝丝遗憾,明洋听进耳去,悲从心来,黯然道:
“我岂不懂三先生言重之意!只是用情太深,难以平复。”
明灭一声轻叹,为明洋续上一杯热茶,悠悠说道:
“明少爷,你且听我一言,过度的爱只是一种执念,抓得越紧,失去的也就越多。你若从此从容面对,到最后未必没有转机。”
明洋仔细回味着明灭的话,觉得极有深意。在明洋的印象中,江家三兄弟中,最为刻薄冷淡的便是明灭,眼下听其这般推心置腹,心中不觉对其亲近了许多。
话说江家医馆的三位先生,当真是个性鲜明。大先生江成泯老成持重,为人八面玲珑,当年在江家风雨飘摇之时,硬是凭着一身胆识扛着整个医馆走出了困顿;二先生江雨城恃才傲物,举止谈吐皆极为刻薄,医术却深不可测,圣上封其为国医,世人称其“阎王敌”;而三先生江明灭却和其二哥截然不同,其平日寡言少语,生人见之只觉其深不可测,可在熟识的人面前,江明灭却是谈吐极为诙谐的,全无一丝深沉模样,医术比之江雨城不落下风,更是身负江家隔辈单传之秘术。这兄弟三人皆为同父异母所生,性格各随其母自然极为不同,却都继承了其父江诚的一点,那便是风流。
江成泯眼下已年逾不惑,自然是风流不动了;江雨城如今虽与歆蓝相亲相爱,且喜获麟儿,但坊间皆传言其曾游玩于江南、秦淮之地数年,身负本本情债,后被一扬州歌妓所伤甚重,伤心断肠之时终看破情场,与歆蓝结为夫妻;而江明灭比起二位兄长,虽然含蓄许多,却也因风流倜傥引得数名大家闺秀青睐,也正是因此,俘获了秦芳菁的芳心。
此刻,芳菁听着二人相谈,一直沉默不语,暗里既为明洋的深情感动,又替雨晴错失良缘而惋惜,嗟叹间,只听明灭对明洋说道:
“明少爷,你我今日谈了这么多,其实归根结底,横亘在你和舍妹中间的,只有两处隔阂。其一,你身负婚约,于情于礼都不能移情;其二,便是您家老夫人当初殁得太过蹊跷,令堂心中对我江家的怨恨,始终未消罢了。”
明洋听罢点头不语,芳菁心中却好似闪过一丝光亮,酝酿了许久,她才忽然开口道:
“明少爷,我和雨晴曾数次聊到贵府老夫人殁得离奇,有些疑点也不想瞒着明少爷,不知你可否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