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月色,明洋仔细的打量着眼前人,但见其相貌平平,只是鼻骨颇为挺直,身形颀长,戎装加身更显英武。
“额……你是?”
来者爽朗一笑,从胸前口袋中掏出两根烟卷递了过来:
“深夜偶遇便是缘分,兄弟,抽一根?”
明洋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烟卷,点着后美美的深吸一口,觉得味道还不赖,心里便不自觉的对这中年军官亲近了几分。
“这位大哥,看你戎装束身,想必也是在此驻防的吧?”
中年军官含笑的摇了摇头,双腿一屈蹲坐在了明洋身旁,动作干净利落,行伍之人的作风显露无遗。
“幸会啊曹兄弟,我叫冯玉祥,直隶人!”
说着,冯玉祥挺直的伸出右手,明洋先是一愣,才有些不自然的伸出手去,二人握手之后,明洋问道:
“冯大哥,你认识我?”
冯玉祥哈哈一笑,言到:
“眼下在这大营,有谁不认识你曹监工呢?我不单认识你,还认识你天武大哥呢!”
明洋一听,马上来了兴致,下意识的往里凑了凑身体,说道:
“哦?莫非冯大哥也是来奉旨修营的?”
……
正如明洋所言,冯玉祥是陆军二十师第三营管带,是符天武的直接上级,眼下正是奉旨驻扎潢南扩修东大营。二人相互套问了一番后,相谈渐渐敞阔起来。
“对了曹兄弟,方才我路过之时,听你唉声叹气的不知为何呀?”
明洋一听此言,眼光顿时有些黯淡,大写的纠结二字挂在脸上。冯玉祥见状,面带关切的问道:
“兄弟,是不是遇着啥难心事了?若真是那样的话,不妨和冯大哥说说,大哥年纪长你许多,说不定能给你谋划谋划!”
虽说有符天武维系在二人中间,但毕竟是萍水相逢,明洋却出人意料的对冯玉祥给予了信任:
“唉!冯大哥,别看兄弟我每日在众人面前乐乐呵呵的,其实心里未曾有一时真正高兴过。不瞒冯大哥说,我……”
人在困惑之时,总是刻意对亲近之人隐瞒,却乐意对陌生人吐露心扉,眼下明洋便是如此。待其将心事一吐为快后,冯玉祥低头沉思了一会,开口问了明洋一个古怪问题:
“兄弟,若令堂大人与江小姐同时落水,你先施救于谁?”
明洋被冯玉祥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弄得完全摸不清头脑,而在心里细细一琢磨,却陷入了深深的矛盾。是的,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可不知冯玉祥为何而作此问?
冯玉祥似早已料到明洋此刻的迷茫,看着其一脸纠结的模样哑然一笑,拍了拍其肩膀,说道:
“兄弟,我知道方才我所问的,对于每一个七尺男儿来说,都难以做出取舍。可是兄弟,你有没有往大的方向联想过,这个问题是否可以放大为,当家国与儿女情长同时陷入困境,有志男儿是该选择家国大义,还是执迷于小儿女的情怨呢?”
说罢,冯玉祥收起笑容,眉宇间充满严肃。明洋听罢一怔,方才其心中还一直纠结于救母还是救妻,却未曾想到这问题背后还有这般隐意。
思索了一会,明洋亦还是有些犹豫的开口道:
“救国!”
冯玉祥闻言,先是一阵惊喜,随即又把脸向前一凑,道:
“你确定?”
“我……”
明洋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纠结。若在平日里有人这样发问,明洋定是毫不犹豫的选择家国大义,原因无他,只凭七尺男儿胸中的一腔热血,可在遇见了江雨晴之后,明洋的一切价值取向,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心中,同时浮现出了两幅画面,一幅是山河破碎家国支离,一幅,是雨晴满面的梨花带雨,可以说一面是他的铿锵热血,一面却又是侠骨柔肠。他,断难取舍。
冯玉祥看出了明洋心中的千波万澜,侧着头问道:
“兄弟,你也莫再纠结了,大哥这就解惑与你。别的先不说,兄弟可知朝廷这次为何要扩修这东大营?”
明洋微微目光下垂,抿了抿嘴随即说道:
“是因为朝廷在此增设兵力,营房紧张是以扩修。”
“那你又是否明白,朝廷在此增兵是何意图?”
“依我看,多半是为了挟制东洋人吧……”
“正是如此!”
冯玉祥双手一击,无不赞叹的看着明洋,不觉太高声调继续说道:
“兄弟,五年前的日俄战争,你可否还记忆犹新?”
“那哪能忘啊……”
一提起五年前的那场日俄战争,明洋心中登时一阵激动,他清楚的记得那年冬天,潢南城内城外是如何的兵荒马乱,如何的人人自危,长毛蓝眼的俄国人和身材低矮、个个留着仁丹胡的东洋人,激战于长山子一带血流成河的情形,回想起来犹如昨日。那个冬天,风是透骨的,雪是鲜红的。也正是从那时起,潢南城里的洋人开始多了起来。
“兄弟,五年前的日俄战争,虽说作恶多端的老毛子被东洋人赶跑了,可这东洋人比起老毛子,狼子野心更是昭然若揭呀!别的不说,第二年他们就把京奉铁路给掐断了,直到前年朝廷才花费重金,把咱们自己家的铁路从东洋人手里‘赎’了回来!”
冯玉祥有意把“赎”字说得铿锵绵长,亦听得明洋一脸悲怆义愤填膺。
“东洋人来了以后,潢南城,甚至整个新民府、奉天府,哪还有一天安生日子!自从朝廷与英国人签订了《南京条约》起,六十多年来,兄弟呀,咱们大清国哪一天不在被洋人蚕食啊!八年之前与八国战败,那《辛丑和约》更是丧权辱国!光是银子,就要赔洋人四万万两啊!”
明洋的情绪完全被冯玉祥带动,听到这里已是咬牙切齿满心凝重。冯玉祥见说的差不多了,突然话锋一转,声调骤然变低道:
“兄弟,你可曾思索过,我泱泱千年大国,近几十年里为何屡战屡败,只能眼见洋人在我华夏大地横行?我等热血男儿,又该如何谋划前程?”
冯玉祥的这句话,着实重重撞击了明洋心灵,后者亦曾为国事堪忧,却始终认为国家大事与自己隔着千山万水,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听起来,更是一句空谈罢了!可看着眼前一身戎装的冯玉祥,和不远处紧密相连的一排排军营,明洋第一次觉得自己与所谓的国事,距离如此之近。
冯玉祥顿了顿,又取出两支烟卷,二人点着后沉默的抽了几口烟,冯玉祥才低声言到:
“兄弟,你不觉得如今朝廷从上之下都已腐败透顶,大清国已病入膏肓吗?依我看,快改朝换代了!”
明洋闻言大吃一惊,想不到冯玉祥竟能说出这等忤逆之言,赶忙起身四下张望一番,重新坐下后紧张的对冯玉祥说道:
“冯大哥,这等话你怎么也敢说出口!”
冯玉祥反而淡定一笑道:
“这话有什么不能说?这话我能说、你能说、华夏大地每一个热血男儿都能说!”
说着,冯玉祥把抽了一半的烟卷踩灭了,双手握住明洋左臂,脸色极为坚毅的又继续说道:
“清廷已如此腐朽,我等有志男儿就应当将它推倒!我们不只要把它推倒,更要学习西方,建立一个独立、民主的新政权!我们要让每个华夏子孙都来做这个政权的主人!”
明洋的嘴张得越来越大,眼里充满了困惑甚至勾勒出了几分恐惧,强有力的心跳冲击着他的耳膜,他觉得眼前的冯玉祥疯了,他居然要造反,还要让每个人都当皇上,哪还有什么纲常礼法可言!
冯玉祥看出了明洋的极度惊讶,却并未表现出丝毫不自然,仿佛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已成竹在胸。冯玉祥轻轻拍了拍明洋攥紧的拳头,放缓了语气说道:
“兄弟,我知道你此刻已经把我当成了疯子,可我告诉你,如今在我华夏大地上,已经有了成千上万个如我一般的疯子,你的天武大哥,也是这样的疯子!”
明洋闻言更加慌乱,没想到符天武竟也意欲谋反!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若真东窗事发,自然连曹家都会牵连其中……
明洋越想越惶恐,只觉得喉中干渴无比,凉爽的晚风拂过,明洋后背汗毛都耸立了起来,正要开口对冯玉祥做些无用的劝阻,冯玉祥却又先一步开口说道:
“兄弟,我见你一腔热血,又是是非分明之人,今日才和你讲了这些。大哥真心希望你振作起来,把那些儿女情长都抛到脑后吧,好男儿,志在家国呀……”
……
清风明月,夏虫和鸣,夜晚田野里的一切都让人觉着惬意。
明洋辗转于榻上,难以成眠,回想着冯玉祥的一番惊世之语,仍然心有余悸。
此刻的明洋不会想到,经年之后,当身处异乡的自己回想起这个夜晚,回想起与冯玉祥的这次长谈,心里竟会充满幸运和感激。他亦不会想到,就是这次“忤逆”的长谈,会在日后改变多少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