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四爷虽说脾气暴戾,心思活泛精明却远超常人,经过方才对符六爷言语神态的考量,便拿准了其真正用意,心里随即琢磨出了一套说辞。于是,曹四爷开始了一番言辞恳切的讲演,言语中,只听其故意避开了明洋犯错的事实,先是极为真挚的忆述了一番,曹符两家几十年来的深厚情谊;随即追本溯源的分析了明洋此次犯错的因缘,言道近年来两家走动不勤,这才让外人有了可乘之机;最后又添油加醋的展望起,若两家真因此事撕毁婚约,日后将面临的种种尴尬。话至最后,曹四爷语调中竟带了三分哽咽,听得符六爷连连点头称是,不知不觉的便被带入了其掌握之中……
“四哥呀,莫要多说了,兄弟我方才一时想不开,幸亏四哥你清醒,不然真酿成大错了!”
曹四爷作势拂了一把干燥的眼角,情意满满的说道:
“老六,如此说话当真见外呀!如今发生的事,虽说是明洋一时糊涂误入歧途,实则是我等长辈疏于鞭策呀!”
符六爷连连点头道:
“对对,四哥所言极是!”
忽的,符六爷看了明洋一眼,眼光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道:
“对了四哥,方才幸亏听你一番明言,有件事我差点忘了!”
曹四爷闻言,心中略为一惊,莫非符六爷觉察到了什么?却听对面的符六爷说道:
“天武这次随军归来,是奉旨扩修东大营的,而这具体的置料施工,是咱们潢南商会负责的。眼下诸多事宜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只还缺个监工之人。”
说着,符六爷目光一闪,盯着明洋一脸赏识的说道:
“我看这监工的差事,不妨让我大侄子去试试!”
……
在符六爷的一番安排下,明洋不大情愿的被商会派到了东大营,做起了监工。
“东大营”建于两年前,位于潢南城东五里开外,占地长宽各四里,建有三重院一百七十余间房屋,驻扎着北洋陆军第一混成旅。近两年由于东洋人在奉天、新民两府境内不断增驻军队,使得朝廷不得不加驻兵力于奉天“北大营”和新民“东大营”,而东大营因傍临“京奉铁路”位置极为险要,朝廷所加兵力甚多,一时间营房不堪负荷,这才有了扩建一事。
“曹爷,您看这间仓库再开一门可好?”
“曹先生,三号营房的工人又闹罢工了,把我们的设计图纸都抢走了……”
“哎呦明少爷,幸会幸会!还望日后在符会长跟前美言几句呀……”
明洋每日被形形色色的人折腾得心力交瘁,不出几日便有了打道回府之心,倒不是其应付不了这些繁杂事务,而是心中对雨晴的思念,让明洋无法专注于监工之事。每每一到需要用心之时,那莞尔一笑的动人模样就准时闪现在其心头,使其登时心猿意马精神恍惚,短短几天之内便出了三次差错。明洋手下不乏有一些老成之人,早看出了其心思根本不在修营之上,奈何碍于商会的面子并未做过多言语。可时间一长,终究有人经不住拖累,偷偷托人向符六爷打了报告。
这日,明洋正在老树下惬意的喝茶乘凉,不远处,几十号工人顶着烈日热火朝天的埋头苦干着,明洋悠然的观望着工地,随即扫了一眼矮桌上成堆的图纸,忽然心生烦躁,一把将一摞图纸推到了地上。
散落一地的大小图纸并未在地上过多停留,反而被一人弯腰逐一拾起,重新整齐的放回到了桌上,明洋闻声回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赶忙站起,诺诺道:
“六叔,你……你咋过来了?”
符六爷抹了一把汗,皱着眉头说道:
“我要是再不过来,这营房都得建塌啦!”
明洋闻言,心里一阵紧张,暗想定是有人打了自己的小报告,眼下符六爷是兴师问罪来了!
符六爷在明洋对面坐了下来,拿了个茶碗自斟自饮起来,明洋见状,赶忙一脸谄笑道:
“六叔,天这么炎热,你就别往工地跑啦!有我在这,你就……”
“有你在这咋的?你是想说让我放心呐?”
明洋话被打断,一脸局促不安,又接言道:
“六叔,我在这,你还有啥不放心呢?我只是刚刚接手这些事务,不太熟练而已,六叔你放心,会好的!”
符六爷嘿嘿一乐,拍了拍明洋肩膀,说道:
“傻孩子,我哪里是不放心这工地呀!我是不放心你呀!”
“六叔,我这么大个人,有啥可不放心的……”
符六爷也不含糊,直截了当的说道:
“不放心你对江家小姐余情未了,不放心你因小失大!”
符六爷此言一出,明洋听了一阵脸红,低头四处张望着,恨不得找个地缝直接躲起来。
“明洋啊,六叔跟你不是外人,有些话说的直了点,你也别不爱听。我知道你对江家小姐一时无法忘怀,所以才力荐你来此监工,一是让你每日有个事做,已排相思之苦,二是为你的将来考虑呀!我也不瞒着你,明年开春官府要重修八里铺桥,你若把这东大营的事办的圆满了,到时候我也有底气继续向吴知县举荐你去监工。你要知道重修八里铺桥是慈禧老佛爷的诏令,你若到时能监工圆满,十有八九能在官府里寻个一官半职呢!”
“八里铺……桥?”
明洋听罢,首先想到的并不是符六爷说的一官半职,而是离八里铺桥不远的江家医馆!若真能到那监工,岂不是日日都能与雨晴见面!
“六叔你放心!我保证不让您失望!就算不吃不睡,也要把这些营房建得漂亮!”
符六爷闻言扑哧一乐,伸出一指点着明洋额头,说道:
“呵呵!别以为我猜不出你小子的花花肠子!我不妨先告诉你,重修八里铺桥,名为重修,实则是易地重建,那老桥到时是要炸毁的!所以呀,你也别动什么歪歪心思啦!安心做好眼前之事才是正经!”
明洋心里一阵感慨:怎么什么心思都能让六叔猜个正着!随即又暗暗琢磨着,就算如六叔说的那样,可到时江家毕竟就在咫尺之遥,所隔之处,无外乎便是一道辽河,那牛郎织女隔着银河方能相会,到时岂会没有办法?如此想来,明洋依旧笑面不改道:
“六叔训诫的是!训诫的是……”
这时,符六爷收起了笑容,重重拍了拍明洋肩膀,一脸正色的对其说道:
“孩子啊!踏实一点吧!把眼前的事做的漂亮些,小雨可还在家盼着你归来呢!”
小雨……
明洋心中忽然浮现出,那陪伴了自己整个青春年华的人。她比之她,同样的如水眼眸,同样的清丽面容,少了些许傲娇,却多了几分温柔,隐去了两手干练,却横生出一身贤惠。此刻一想起小雨,明洋不觉满心愧疚,她此刻根本还不知道,她早已不是自己心中的唯一了。
……
是夜,月色皎洁。东大营以东,是望不到边际的蒲苇荡,晚风袭来,田野中特有的生香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明洋贪婪的深吸一口,顺手拾起一根狗尾草叼在齿间,双手扶在脑后顺势一躺,身体被一棵老树稳稳接住,整个人便惬意的与这田野融为一体。明洋仰头对月,望星出神,开始慢慢回忆起这两月以来的种种过往,若说的再仔细点,不如说是回忆着曹家与江家的缕缕情仇。
先前曹老太太意外亡故,一度让曹四爷认准了是江家误诊所致,经过一番冷静之后,曹四爷也发现母亲之死的背后,当真有许多蹊跷之处,可在老太太发病之时,只有李树仁和江家的人出手诊治过,对于前者,曹四爷还是完全信得过的,李树仁先前帮曹家解了土匪之危暂且不说,就在老太太病重之时亦未曾主治,反倒是江家诸医全程主诊,最后老太太意外身故,怎么说江家医馆也脱不了干系。可一码归一码,曹四爷也没有足够证据,证明母亲之死就是江家误诊所致,于是心中憋屈之余联合符六爷做计,倒是结结实实的苦了江雨城一番。而让曹四爷未曾想到的是,符六爷竟真心与自己同仇敌忾,差一点就把江家全盘搞垮了!
洪水袭来瘟疫横行,迫于官府的压力曹四爷终还是放过了江雨城,随后明洋意外车祸落水,命悬一线之时,曹四爷亲眼见识了江家医术精奇而救了自己儿子一命。彼时曹四爷气也出了,而江家反而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先后救了其一双儿女,于情于礼来说,曹家都应冰释前嫌了。可经过秦天赐鬼使神差的一鼓动,曹四爷在江家医馆和明洋大闹一场后,江曹两家刚刚有所缓和的关系,重新降至了冰点。
“唉!”
想到这里,明洋重重叹息,伸手便去摸口袋中的烟卷,想藉此一解烦闷。
“年纪轻轻的,为何唉声叹气?”
旷野中突然生出的洪亮声音,让明洋着实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树后一中年男子身着军服,脚穿马靴,正微笑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