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傍晚昏黄的灯下,明洋猛的摇了摇头,似乎不想让思维继续下去。他回头望了望曹老太太那屋,仍不时有丫鬟端杯端盆进进出出,想必老太太这回还未睡实诚吧。曹四爷是个孝子,明洋明星也是,孝顺、公平,正是曹家的家风,更是曹家店上上下下百十口人行事的准则。明洋努力的转移着思维,他点了一支烟,抬头看了看没有几颗星星的夜空。
忽的,那莞尔一笑的动人模样似乎闪现在了微茫的星空之上,“我叫江雨晴!”,五个字如清灵的乐声在耳畔萦绕不绝。这一次,任凭他如何转移思绪也无济于事了,明洋叹了口气,狠狠的吸了一口烟扎进胸膛,又仰起头眯着眼半天才缓缓吐出。看着随风飘散的烟雾,明洋索性让脑中那倩影飞舞开来,这反而让他觉得轻松和惬意,但却夹杂着本不该有的压抑。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明洋自顾自的念叨着,望着西南方的半轮月亮望的出神。一道金黄色萦绕在这弦月周围,明天,想必又是个凄迷的雨天。
残月之下,两个瘦瘦高高的人正穿过西街,直奔曹家店而来。
借着昏暗的月色,只见其中个子稍矮的那人左腿似乎不太方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另外一人则单肩小心翼翼的背着个箱子,行进速度并不快。二人边走边交流着,似乎对西街很是熟悉,拐进曹家店胡同便直奔曹家后院,“咚咚咚”叩响了门。
正在后院思绪万千的曹明洋被这突然的敲门声惊醒,心想这么晚还会有什么客人来?莫非是江二先生来给老太太瞧病了?那江家大小姐……
明洋狐疑的打开了门,来者不是江家人,而是两个外国人。明洋是识得二人的,瘸腿的矮个子洋人是城南崇实女中的校长孟宗源,另外一人一身教会打扮,背着个大箱子,正是被曹四爷看做“贵人”的李树仁。
“晚上好明少爷,愿主保佑您!”
孟宗源操着流利的中国话,很是熟识的对明洋打了个招呼。
“呀!孟校长,李先生,快请进!”
……
曹家客厅。
李树仁右手握住礼帽前檐中央将帽取下,立正着双目注视曹四爷,上身微微前倾着向四爷行了个标准的绅士礼,然后说道:
“曹四爷,很高兴又见面了!”
曹四爷淡然一笑,似乎对李树仁的脱帽礼并不太懂。
长喜依次给曹四爷、孟宗源和李树仁端上三碗红茶,又给曹四爷右手边陪客的明洋沏了碗“六安瓜片”。孟宗源和李树仁接过茶碗,对着长喜半鞠了一躬,连声道谢,弄得长喜手足无措,眼巴巴的看着曹四爷,对面坐着的明洋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曹四爷又吩咐长喜取些点心,然后先端起茶碗冲着孟宗源和李树仁比划了一下,说道:
“二位请。”
待四人皆品过茶后,明洋用手掩饰着打了个哈欠,带着几分倦意开口道:
“孟校长,是不俺家明星在学校又不刻苦了?”
孟宗源哈哈一笑,捋了捋修剪整齐的胡子,对着明洋和曹四爷说道:
“不不不,明星小姐读书非常出色,这个您和曹四爷是不用操心的。今夜我二人前来,是因为白天在西街佟三爷那听闻老夫人摔了一跤,恰好李先生是医生,我们就过来看看能否帮上一点忙。”
曹四爷听完,仰头大笑,没想到这位李先生会如此关心自己的家事,看来自己在这潢南还是混的蛮开的,连洋人都对自己大献殷勤。李树仁见曹四爷似乎心情不错,便接着说道:
“曹四爷,听闻夫人虽已年过古稀但身体健朗,可毕竟是上了年岁,这上年岁的人摔了自然是马虎不得,恕我冒昧,不知曹四爷请了哪个医生来诊治?”
这李树仁的中国话说的十分流利,而且关东味儿十足,看来也是和孟宗源一样,在中国传教布道有些年头了。
曹四爷老练,几句话间便明白了两人的来意,暗自合计这李树仁多半是毛遂自荐来了。曹四爷看了一眼孟宗源,又对李树仁说道:
“嗯,李先生,先谢过您的一番好意。在医言医,曹某并不想隐瞒先生,我已请了八里铺的江家医馆来为家母诊治。”
李树仁听罢,并未显出遗憾,反而面带笑容说道:
“嗯!我也早有耳闻江家医馆的医术极为高明,曹四爷的选择是明智的!”
曹四爷爽朗一笑,心想眼前这李先生是曹家的贵人,不好怠慢,赶忙说道:
“哪里哪里!实不相瞒,曹某知道李先生医院事务繁忙,又因家母发病紧急,才未去请先生来家中诊治。不想李先生会如此上心还深夜上门,当真让曹某感激呀!若李先生能百忙之中为家母瞧上几眼,那曹某真是求之不得!”
“曹四爷见外了!既然老夫人已经安然,那我们也就放心了。这样,明天我会来给安护院换药,到时候若是方便,我也会给老夫人瞧一瞧!”
……
孟宗源和李树仁走后,曹四爷一个人在客厅喝了会儿茶,回想着这如演戏似的一天。想着想着,曹四爷忽然皱起了眉:
李树仁说他在佟三爷那得知母亲摔了一跤,那佟三爷又是从何而知?莫非是郎家人把信儿传给了佟家?对了,那郎五爷白天是什么时候走的?还有,郎家来曹家店提亲莫非真是佟三爷授意的?郎家与秦家水火不容,佟三爷若是如此不是明摆着火上浇油么?
老太太这么一摔,自己一整天都匆匆忙忙的,现在静下心来想想,怎么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
这一切看似都有理有节,但冥冥中又潜伏着几分诡异,好像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是被刻意安排好的……
曹四爷越想越心乱,索性端起茶碗,烦躁的一饮而尽……
“慈善施”医院的阁楼里,院长李树仁正虔诚的双手合十微低着头做着祷告。半晌,他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弦月,眼神忽然有些迷茫和空洞,接着痛苦的闭上眼睛,眼角竟不知怎的划出一行泪水,嘴里喃喃的自语:
“仁慈的主啊,请启示我……”
乌云笼罩着“慈善施”医院的阁楼,昏黄的月光斜刺在楼顶的大十字架上,反射出一缕清冷。医院西侧的孔子庙里,喝醉了酒的流浪汉纵声的唱着一首从没人念起的歌谣,抑扬顿挫的歌声在静谧的夜色里十分空灵,仿佛穿越了千年而来,没有人听得懂,更没有人会记得住。倏地,歌声戛然而止,仿佛从未被唱起过,仿佛一直在人间回荡。
滚滚闷雷从西北方响起,一场夜雨拉开了序幕。
第二天吃过早饭,“二先生”江雨城就出发了。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天气也爽朗,喜得贵子的江雨城一袭水墨色长衫,哼唧着小曲,乘着马车一路泥泞的到了曹家店。
今日店里投宿的旅客并不多,宽宽敞敞的四合院里只停着一辆花轱辘车,牲口没卸,一骡子一马气定神闲的在木架支着的槽前吃草。房檐上的家雀叽叽喳喳,在房檐和料槽之间飞上飞下,抢食掉在地上的料渣。沙土院子平日里扫得草刺皆无,却因昨夜刚下过雨而略显泥泞。江雨城和老乌还没进门洞,牲口的尿骚和淡薄的草料香味就开始亲切的招呼着他们。老乌说就是这了,然后吁吁喔喔的把马车赶进院子。
曹家店正房有几个单间,东西厢房一律是南北大炕,住宿的客人随来随走,有时一夜也不得消停。穿过大四合院,二人来到了后院中间的客厅。
大管家曹丙寅点上檀香,然后十分恭敬的给江雨城上了杯“黄山毛峰”。江二先生喜喝毛峰,偶遇极品不惜千金一掷这在潢南城是人尽皆知的。
“江二先生,俺家四爷还在老太太屋里,已经知道您来了马上就到。您先品品这毛峰味儿咋样,这是一位安徽老主顾带来的雨前茶,今年那边雨水不好,只带来八两。”
“曹管家太客气了,如此极品,真是难得呀。”
说着,江雨城轻启盖碗,里层雾气结顶,如兰香气沁人心脾,韵味深长,他上等茶客,单凭这一缕茶气就知道这杯中当真是极品。
江雨城连啜了三口,才微微仰起头,品味着口中的回甘,一双深邃幽暗的眸子出神的望着西面大墙的那幅“扬州烟雨图”。借着悠然云雾般的茶香,他回忆起了经年之前,芜城五月的蒙蒙烟雨,那是一场摧心折骨的迷雨,那是一页红烛昏罗帐的记忆。岁月已覆,年华难留。江雨城棱角分明的脸上,不觉间噙着一抹不羁的微笑。
此时客厅里檀香弥漫,光线飘忽,安静的甚至能觉察出尘埃落地的声音。这一瞬间仿佛时间静止,让江雨城有种遗世独立的错觉,他凝神闭眼,细细的回味着云雾之香,放下茶杯。青花瓷杯落到绿檀茶几上,发出清脆空灵的声响,划破了这瞬时的安静。
曹四爷快步走进了客厅,身后还领着一洋人,正是李树仁。
曹四爷双手抱拳向江雨城行了个礼,略带歉意的说:
“让江二先生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
一旁的李树仁单手执胸也上前行了一礼,操着流利的中国话说道:
“您好江二先生,我久仰您的大名,幸会幸会!”
江雨城起身向曹四爷回礼,并未理会李树仁,弄得后者略微尴尬。曹四爷见状,打了个圆场:
“啊,江二先生,我来介绍介绍,这位是李树仁先生,是那个慈,慈……”
李树仁赶紧接过:
“我是’慈善施‘医院的院长。”
江雨城和不少中国人一样,向来反感洋人,但听得眼前这洋人也是同道中人,才出于礼貌的打了个招呼。
李树仁微笑着对江雨城点点头,侧身对曹四爷说:
“曹四爷,我先告辞了,您请留步。”
江雨城斜着眼看着李树仁出门的背影,露出不悦的表情。曹四爷心知其中端倪,便向其解释道:
“江二先生,刚才那位李先生是曹某家的朋友,帮过曹某大忙。听说俺家老太太有病了专程过来看看,您别想多喽!”